紗帳頂上吊下一只六眼八腿的黑蜘蛛,,正在他眼前蕩秋千。
孫臨泉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這種蜘蛛名為“黑寡婦”,,因毒性劇烈,深受滄越各制毒名家喜愛,,十幾年前,,已絕跡江湖。現(xiàn)在他面前吊著這只,,體型足有半個茶杯大,,實在珍稀。
他小心地坐起身來,,抬眼看,,自己床帳內(nèi)已被“毒寡婦”棉線般的蛛絲裹了好幾層。
豆黃色的經(jīng)緯交織縱橫,,其中還穿行著三五大小不一的黑蛛,,活像一家子在他帳里吃團(tuán)圓飯,。
孫臨泉看著它們倍感親切。
這種“危險物品”從前玉明巔的后院里養(yǎng)了許多,。他自小就與它們相熟,,直到那位嬸母離開玉明巔。
他摸出枕邊一卷竹簡,,輕輕將帳門的蛛網(wǎng)挑破一個足以過人的大口子,。那“黑茶杯”受了驚似的,噔噔縮回她巴掌大的“老娘”身邊,。
孫靈泉笑了笑,,起身鉆出床榻,仿佛破繭新生,。
干凈的外衣都搭在床頭衣桁上,,他穿戴整齊后,轉(zhuǎn)出屏風(fēng),,抬手,,對堂中兩鬢銀發(fā)的婦人恭敬一拜。
“嬸母,,稀客,。”
堂下婦人五十六歲的年紀(jì),,身姿略顯佝僂,。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灰蒙蒙,、皺巴巴貼合成她的第二層皮膚,。唯有一處不大和諧,就是她手邊,,工藝過分考究的金鷹首紫檀木孤拐,。
這根孤拐已舊,可整個玉明巔上下無人不識,。如今山上還有不少人記掛著這根孤拐的原主,。
老婦人聽見問候,抬頭瞥了他一眼,。
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原本精壯的體魄被毒藥折騰得瘦脫了形,此時端手立著,,越發(fā)像個窮書生,。幸好他臉上已恢復(fù)了些許血色,兩頰清俊,,棱角分明,,仿佛經(jīng)此一遭削去了許多頑劣,,看著竟也是個大人樣貌,倒不如小時可愛,。
老婦人正在感慨,,只見年輕人因許久沒聽見回應(yīng),忽而挑了挑眉,,抬起一雙靈動機警的狐貍眼,。
那雙眼睛神采充瑩,露著孩童般的狡黠可愛,,仿佛在狐疑怎么還不給他發(fā)糖,。
老婦在心里笑了笑,。
她錯了,,這人永遠(yuǎn)也長不大。
“葒鄰到底年輕,,竟沒讓你死成,。”雖然心里喜歡,,婦人嘴上說的卻不是一個味兒,。
孫臨泉也不再裝弱質(zhì)文人,自垂首直腰,,走近老婦身邊的空椅端坐下,,“姜還得老的辣,慕容大小姐再厲害,,也還是蓋不過嬸母去,。”
他笑著看向薛柔道,。
流年飛逝,,一眨眼,二十年的光陰如白沙滑過指尖,。當(dāng)年他們兄弟二人窮途末路,,被這根孤拐的主人收容上山,也曾為他鞠躬盡瘁,,鞍前馬后,。可后來呢,?孤拐的主人練功入魔,,脾氣一日比一日古怪,動輒就愛砍人西瓜,,引得門中人人自危,。他的兄長孫澈素有野心,,借機偷偷拉攏了一批支持者,然后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當(dāng)了門主,。
起事那日,前門主玉明服誅自盡,,而掌門信物――這根鷹首孤拐,,則與前門主夫人薛氏一起下落不明。數(shù)月后,,有山上人誤入山下無妄林中,,偶然尋到一點薛氏的蹤跡。那時山上亂象未定,,想坐門主之位的人不止孫澈一個,。總有心懷叵測之輩潛入無妄林中,,要么想搶奪孤拐,,要么想扶助薛夫人重歸山門,都被孫澈一一翦除,。
“老身原本是,,這輩子都不打算再上玉明巔的人?!?p> 薛柔開口,,嗓音有些喑啞。
孫臨泉便斟了杯冷茶遞到她手中,,自己則提起茶盞蓋在空杯沿上磕了磕,。門外人聽了,自離開去取熱茶來,。
“嬸母既然仗義出手,,自是有臨泉可以效勞的地方。您且說來,?!?p> 薛柔也不跟他客氣,抿了一口冷茶,,緩緩道:“老身想要少主手下一個人,,一個女人?!?p> 孫臨泉默了默,,垂首低語:“敬蟾殿不賣自家人性命。非要賣的話,也只賣兩種――叛徒,,或廢物,。如今兄長治下有方,這兩樣都缺貨,?!?p> 薛柔冷笑一聲說:“你不必急著回護(hù)玉流光那賤人。老身若要她的命,,還用得著和你打招呼,?”
孫臨泉聞言松了口氣,這才直起脖子,,閑閑笑問:“那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嬸母不快,,我將他綁了來,叫嬸母打一頓出氣,?!?p> 薛柔聞言,甩了個白眼,。
他還有臉問,,仿佛真不知這些年最惹她不快的是誰一般,。
“倒也不用把你哥綁來,,老身要的是個女人。若那女人若不在你山上,,你就派人去山下幫我找,。橫豎三個月之后,老身再來給少主清理蛛毒,,倒時若見不到人……”
“如此,,嬸母可要想好了?!?p> 孫臨泉聞言收了好臉色,,盯著薛柔的眼睛里滿是警告。
“下單無悔哦,!”
他愛做生意,,不愛被人威脅著做交易。當(dāng)年幾個孩子里,,薛柔最喜歡他,,怎會不知他的心性?可若非走投無路,,她又豈會輕易向姓孫的任何一個低頭求助,?
薛柔咬碎一口銀牙,將鷹首孤拐拍在桌案上,薄怒道:“事成之后,,少主的命連這根孤拐,,都算老身的謝禮。從此以后,,恩怨兩清,。”
孫臨泉還負(fù)著氣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人奉茶招待,,筆墨伺候。他慢悠悠地研開書墨,,提筆寫憑書,,忽而抬頭問薛柔。
“晚輩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竟比我兄長還能耐,把嬸母您都逼到如此絕境,?”
要知道,,他這薛嬸母可是一個人在無妄林里活活躲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中,,多少身負(fù)絕技的高手進(jìn)了山林后便再沒出來,。無妄無妄、進(jìn)時狂妄,,出即奢望――這名字便是林外之人對她的禮贊,。
薛柔閉目低語道:“那女子生得妖氣。羽眉鳳目,,右眼角直下一指寬處,,有顆朱砂淚痣?!?p> “……”
孫臨泉提筆的手微頓,,“滄越六十五年六月十九”就變成了“……六目十丸?!?p> 非是他嘴饞想到了九黎那碗六目錢買十丸的糖瓜粘,,而是薛婆子口中那名女子恰好救過他性命,就在玉明巔山下某個山澗中……
女子懶懶地窩在樹上,,像午睡才醒似得,,一派悠閑地說:要我出手相救也行,公子須應(yīng)我一樁事,。
他素來鄙夷攜恩求報之舉,,平素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受人挾制,可侍從忠心耿耿,為了護(hù)他又挨了許多刀,,于是道:在下已有婚配,,姑娘但說無妨。
那女子嗤笑一聲,。
哦,。那請公子謹(jǐn)記:今日你沒見過我,我也沒救過你,。
女子說完那句話以后,,他便脫力倒地,只能抬眼望天,。
耳邊刀劍相擊慘叫連連,,他聽著聽著就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隨侍心腹已死,,那女子也不見了,。
山澗里滿是尸體,血流進(jìn)身邊一條清溪,,白浪染成紅色,。他或許也已經(jīng)死了,或許正在去投胎的路上,。有個頭戴鬼面的人將他上馬駝回玉明巔,,他仿佛還見過兄長和嫂嫂一面。
嗯,,無憾了,。
他當(dāng)時想。
之后便徹底昏死過去,,再醒來時床頭結(jié)滿了蛛網(wǎng),場景頗有些吊詭,。如不是認(rèn)出了那只黑寡婦,,他還真以為自己像話本子里寫的一般,得了什么奇遇,,去到了千年以后……
“放心,,我要找的不是慕容夫人”,薛柔見他愣住,,便解釋說:“那妖女與慕容夫人長得極像,,怕是用了易容術(shù)。哼,!山下這些女子,,見誰好看就妝成誰。裝也就罷了,偏偏還沒裝好,,人家慕容夫人的痣明明在左眼下,!”
“易了容可就難辦了?!?p> 孫臨泉隨口附和,,隨手揉碎寫錯的憑書,紙灰灑進(jìn)手邊茶水里,,清亮的茶湯旋即化作一碗黑芝麻糊,。
“不過她既扮作慕容夫人的模樣,想來應(yīng)是慕容夫人的擁躉(dun,,三聲),。八月十五,銅川燈會,,她一定會去看慕容夫人的劍舞……”
孫臨泉似在與人說話,,又想在低頭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