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慕容府脫險之后,，藍(lán)雅一直睡著，恍惚夢見自己回到六歲那年的生辰宴上。

　　那時候也是深秋時節(jié)，宴席設(shè)在紫陵舊宅中，滿院張燈結(jié)彩地擺滿了酒席,。前庭楓葉灼灼，假山清泉，流殤而下,。有個身穿湛藍(lán)華服的美婦人站在楓樹下，招待各府親眷,。她生得美,，羽毛般的眉梢，丹鳳眼不怒自威,，一笑起來,，就如同畫上鳳凰，滿園秋意便灼燒成祥和的喜色,。

　　藍(lán)雅夢見自己坐在那婦人身旁低頭扒飯,，任誰與她說話，她都不理不睬,。

　　有個小男孩長得粉粉嫩嫩,，十分無禮地沖進(jìn)門來，說要見見自己的“啞巴”堂妹,。

　　他剛一嚷,，窗外便飛來一包爛泥，全打在小男孩臉上,。

　　大人們起身探看,，窗外楓樹枝頭正倒掛著另一個“藍(lán)雅”。

　　小男孩低頭看著自己滿身污穢，便發(fā)出殺豬一般的叫聲,。

　　兩個小孩子在庭前打鬧的時候,，藍(lán)雅悄悄起身。

　　她看見六歲的自己用手絹油膩膩地裹了一包剔好的蟹肉,，在回廊下飛跑,，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醒來時正睡在一張土炕上,。

　　日光自窗臺灑入門庭,，院外不時傳來嬉鬧的聲音――一個女孩兒的笑聲還有兩個男人的爭執(zhí)。

　　其中一個男人的聲音藍(lán)雅辨得出,，是李辰山,。

　　“看你踢的什么玩意兒?！?p>　　“你行你來,。”

　　“陽離,，別傳給他,，傳給我?！?p>　　……

　　藍(lán)雅坐起身來,，后頸一陣酸疼，一身青衣被人換過,，此刻身穿色澤低調(diào)的秋香色小衫與黃櫨色繡菊花落英的衣服,。

　　這是上回她在境沅坊書齋遇見孫臨泉時穿的那身。

　　藍(lán)雅有些狐疑,，推開門,，眼前場景仿佛做夢一般。

　　三堵灰墻一扇月亮門,，圍成四四方方的天,。日色晴朗，陽光照透梧桐樹,，疏疏落落撒下滿地金點子,。

　　樹梢的葉子已經(jīng)飄零過半。向南的枝丫上屈腿靠坐著那個男人,。他細(xì)長的五指握著書卷,，素日明亮狡黠的眉眼盯著紙張，如同老僧入定般專注,。

　　樹蔭下，玉顏如琢，嘴角時常掛著的淺笑放緩弧度,，莫名地溫柔平淡,。秋風(fēng)路過他身旁都要輕走緩行，生怕驚動,。

　　一只雞毛毽子突然飛砸在藍(lán)雅頭頂上,。藍(lán)雅醒過神來，只見肇事者扎著雙環(huán)髻,，眉眼不描自秀,，忽閃忽閃地看著她，目光干凈清澈,。

　　小女孩十二出頭,，正是清麗可人，生機(jī)勃勃的歲數(shù),。

　　“大姐姐你來得正是時候,，咱們一塊兒踢毽子吧！”

　　北九月歡快地喊著,，直接忽視了身后陪她玩了半日的兩個人,。

　　年級較小的少年，藍(lán)雅不認(rèn)得,。那少年一見她出門便將臉轉(zhuǎn)了過去,，立時閃人不見。

　　李辰山攤了攤手,，露出招牌式的燦爛微笑,，說：“那孩子怕生，尤其怕見到漂亮姐姐,?！痹捯魟偮洌蓓斏媳闵湎乱活w紅棗正中李辰山的笑臉,。

　　“呀哈,！毛孩子，幾天不打上房揭瓦,?！?p>　　李辰山邊說邊擼袖子，打算去逮陽離,，可這時候,，廚房傳來一聲高喊。

　　“大侄子,，給姑看著火,，螃蟹湯別燒干了,。我下窖里取點兒醬?！?p>　　暖暖的灶火光將整個廚房照得紅紅火火,。白騰騰霧氣罩在鍋爐上，李老婆子手把鍋蓋子一揭一合,，便在屋里造了朵蘑菇云,，蟹的鮮，菜的清,，肉的香,，湯的濃，霎時充溢滿庭,，恩怨盡消,。

　　李辰山豎起手指對屋頂上那男孩搖了搖，忙應(yīng)道：“還是老姑你看著火,，我下窖取醬去,。”

　　“那不成??！你不知道醬壇子在哪兒？一會兒拿錯了,?！?p>　　“哎呀！放心,！不會拿你藏在第二排六罐里的金疙瘩,。”

　　李老婆子聽見李辰山這么一提,，忙撂下灶臺往地窖奔去“救災(zāi)”,。

　　“我記錯了醬壇不在地窖，在柴屋里,。大侄子你別動……”

　　藍(lán)雅看著他們這么姑侄兩個如此“和諧”,，不由地想笑。

　　廚房門口里還立著個人,。

　　韓娘端著菜碗,，一回身見到藍(lán)雅出了。她愣了會兒神,，低著頭繼續(xù)忙碌,，可多半時候都貓在灶屋里不出來，許是怕同藍(lán)雅照面,。

　　她心中百味雜陳,，望著樹上的人問：“孫少主不打算給個解釋,？”

　　見孫臨泉置若未聞，藍(lán)雅便拿下頭頂?shù)碾u毛毽子,，抬手便朝樹上那書呆子扔去,。

　　她用了差不多三成力,，其勢洶洶,，足可打碎一個酒壇子。

　　誰能想到孫臨泉竟真的毫無防備,，右胳膊生受了這一擊,。書卷翻蓋落地，壓皺了好幾頁紙,。孫臨泉來不及追究“兇手”,，忙跳下樹，把書救回來,，細(xì)細(xì)地輾平,，目光里盡是心疼。

　　“姐姐,，你慘了,。”

　　北九月友情提示以后,，風(fēng)一般地躥入廚房躲在韓娘身后,。

　　院里忽然寂靜無聲。

　　孫,、藍(lán)兩人一個杵在樹下,，一個站在房門前各自都沒帶好臉色。

　　原本溫馨美好的合家歡畫面,，霎時間結(jié)上了冰霜,。

　　他就這么二人相持相對著，直到孫臨泉將書裹了成棍,，面無表情地慢慢走近藍(lán)雅,。

　　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生氣就甩臉子給別人看,。藍(lán)雅憶起當(dāng)日孫臨泉在境沅坊擺出這副樣子之后差點掐死自己,，心口泛便起一點疼。她忙將手腕藏在身后,，猶豫著要不要先認(rèn)個慫,。可那人只將書遞到藍(lán)雅身前,，忽然輕松地說：“勞駕,，幫我放回屋里去,。”

　　北九月意料中腥風(fēng)血雨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不甘心地跳腳,。

　　“不公平！她弄臟了你的書,，臨泉哥哥為什么不扣她糖葫蘆,？為什么不罰她抄十遍？”

　　這件事情的處罰結(jié)果,，對小姑娘的成長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撼,。直到午飯全端上了桌，北九月依然嘟著嘴,，抱著手,，賭氣不和藍(lán)雅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才明白這世上對她好的人,，不是只對她一個人好。尤其當(dāng)孫臨泉飯后帶著藍(lán)雅出門而卻不帶她時,，這經(jīng)驗她便徹底學(xué)進(jìn)了心坎里,。

　　藍(lán)雅也沒想到孫臨泉這么心寬。

　　坊間街道人煙稀少,，各家各戶都在各自家人聚在一起,。中秋燈會，甚少有人在外過,。攬月樓上的位置早已被人訂滿,，絲竹管弦，悠揚和悅,。

　　“有事兒怎么不在院里說,？”

　　藍(lán)雅跟著孫臨泉走過一樓大廳。一男一女單獨二樓雅間,，有些惹眼,，可人們的目光不一會兒就被臺上舞姿翩躚的藝伎吸引回去。

　　“當(dāng)著老人孩子,，別提打打殺殺,。”孫臨泉從容悠閑,，一進(jìn)雅間便推開窗戶,。

　　午時暖風(fēng)吹入屋內(nèi)，原本滿屋的熏香便被散得干干凈凈,。

　　茶博士送點心和茶具進(jìn)門,，笑意和善地問：“這會兒看燈還早,，郎君，娘子不妨先看點兒把戲彈唱,？”

　　孫臨泉竟點了點頭,，然后將那茶博士拉到身邊，悄聲說：“有勞這位小哥,，我二人是從城東錦年坊來的,。那位是我夫人，若有人來尋我倆……”

　　那茶博士極上道地拍了拍胸脯,，似乎對這些事兒司空見慣,。

　　“放心,，您二位盡管享受,，但凡有人來擾，小的第一個來報信,?！?p>　　“那就多謝了?！?p>　　孫臨泉從袖中抓出一大把稀碎銀子扔到茶博士盤里,。

　　因為是碎銀，只要留夠茶水消費,，剩下的任憑茶博士盤扣,。茶博士受了禮，點頭哈腰地出了門,。

　　不多時,，兩個面容姣好的藝伎進(jìn)門來，朝孫臨泉拘了個禮,。

　　“郎君和娘子想聽點兒什么,？”

　　“中秋佳節(jié)，自然先來段《奔月》,、《搗藥》,、《伐桂》?！?p>　　孫臨泉目不斜視,，自點上茶爐小灶，煮水烹茶,。

　　“別緊張,，你外祖父家此時正忙！先坐下喝杯茶,?！?p>　　藍(lán)雅靠著門框猶豫了片刻,，這才邁步進(jìn)屋里，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另一側(cè)窗邊看街景,。

　　此處雅間挨著市井轉(zhuǎn)角,，兩面開窗，可將外街道上的動靜盡收眼底,。

　　琵琶錚錚錯錯地響,，伶人清歌亮嗓，樂曲聲飄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