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間,,章士堯焦頭爛額,他忙著結(jié)婚事宜,,可近日奉天局勢越發(fā)緊張,。直到一日,突然間命令全軍開拔,,他心下不安,,卻一小小副官人微言輕,,上面一點風(fēng)聲都不給漏。他只能趁著一點間隙,,偷偷溜出軍營,。
他急匆匆趕回院子,眼瞧著蘇曉坐在門廊上,,天已回暖,,她穿著單衫子,剛洗了頭,,發(fā)松松散散披在腦后,,他湊上去,攬住她的腰,,沁了一臉的香,他跟個哈巴狗似,,搖著尾巴偷著香,。“部隊這次要開拔了”蘇曉轉(zhuǎn)過身,,眉眼俱是風(fēng)景輕輕一聲“嗯”嘆的章士堯心癢癢,,真恨不得立刻拜堂成親。貼著耳朵跟蘇曉說了通話,,小紅跟她男人也貼著墻根子說著體己話,,蘇曉經(jīng)過如今多次分別,早已不再驚懼,,她只盼著章士堯能安穩(wěn)的回來,,或許他們會在這亂世夾縫中拼命掙出一份安穩(wěn)來,或許還能再見著爹爹和娘的一日:“去吧,,安心辦完事,,我就在這等你?!碧K曉送他出門,,前面寬闊的土路,他向后瞅,,她正倚在門框上,,早春的槐花撒在地上,青石臺階泛著綠光,,他心想:“等我,。”
局勢一下變了,,開拔到幾千公里之外的軍隊被訂在這,,淫雨霏霏,,下了月余,章士堯一日比一日焦心,。斷糧了,,軍隊里人心惶惶,
章士堯每天四分之一粗糧饅頭就水,,他做夢都想著蘇曉的發(fā)糕,、饅頭。
他們窩在土堆里待了三個多月,,終于盼來了一場大戰(zhàn),,章士堯在戰(zhàn)爭剛開場就被一發(fā)炮彈炸暈了過去。等他醒轉(zhuǎn)過來時,,天昏蒙蒙,,六月間的天,熱氣滾滾而來,,他昏昏沉沉爬起來,,地上都是汩汩的血跡,他回過頭,,身后是一片紅色的海,,章士堯嚇傻了,他跌跌撞撞連爬帶滾……
等到章士堯回奉天城已經(jīng)一個月后,,他不敢進(jìn)城,,他又一次做了逃兵,可他只是想回來看一眼他的新娘,,他不要那些無謂的榮譽,,那些死人骸骨連起來的功勛,比不上他懷里一個鮮活的蘇曉,。
可他還沒進(jìn)城,,就看見城墻上掛著幾顆人頭。那幾顆人頭他認(rèn)識,,都是他的上司,。他在護(hù)城河前的窮人窩里扯出來一個人換了衣裳,剛進(jìn)了城,,就被城里的慘景震住了,,灰蒙蒙的,死人摞死人,,七月里的高溫蒸的臭氣直往鼻子里竄,。“聽說屠城了。聽說桂子兵進(jìn)城沒搶到糧,,一把火全燒了,,見誰殺誰?!闭率繄虼蛄藗€寒顫,,他一跺腳直直往西街跑,一路上斷壁殘垣,,房子全倒了,。“蘇曉……”章士堯只能看到燒焦的黃土,,黑炭的樹枝,,其余什么都沒了?!疤K曉……”,。章士堯在黃土里硬生生的摳,他要一個活生生的蘇曉,,老天爺不能這么對他,。等他筋疲力竭睡過去的時候,眼睛前是那天倚著門框的蘇曉,,他還沒告訴她,槐花落在她發(fā)間,,他心里癢癢的,,想回過頭抱抱她。
夕陽薄暮老,,人是一瞬間老下去的,,章士堯離開奉天城的時候,心底爬滿了皺紋,。
八
早春間,,一個男人提著箱子在渡口坐上去往另一邊的船,海天一色的藍(lán),。他緊蹙著眉頭,,看著船漸行漸遠(yuǎn),他摩挲著手頭的紅木香樟手鐲,,看了看遠(yuǎn)方的余杭鄉(xiāng)間,,他帶了一捧土,回到她從小生活的地方,,那地方有濕漉漉的青石板,,有著滿塘的蟲鳴蛙叫,還有一蓬蓬的睡蓮飄著香,有人哼著他們最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調(diào),,他們在異鄉(xiāng)想過千萬遍的場景就在此時此地,,可她只能葬在異鄉(xiāng),尸骨無存,。他竟還順著她講過無數(shù)遍的小路,,找到了她的家門,木料制成的門早被風(fēng)雨沖蝕的斑駁,,他一再跟鄰家確認(rèn)無數(shù)遍,,門上落著古銅色的鎖,透過縫可以看見里面芳草萋萋,,“我小時候調(diào)皮,,那時節(jié),不過四五歲,,想去摘池子里的荷花,,可惜夠不著,咕咚一聲就掉進(jìn)潭子里,,我娘還正做著針線活,,一回頭孩子呢,嚇得她肝膽俱裂,,趕緊叫人硬是把我給撈了上來……還有呀,,每次來的客人里都有一些雞毛的人,這個時候我撇撇嘴,,伙計們看我臉色給打油,。”她繪聲繪色的講著她曾經(jīng)歷的一切,,那時候她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趴在后邊的板車上,笑嘻嘻地問他“癩痢頭,,回到家來我們鋪子打油,,絕對不摻假,我們一起患過難,,給你友情價,。”想起這些悲從中來,,他趴在門框上低聲嗚咽,。
她家門前竟也有一株樹,抽了芽滿目青翠,,日頭照下來,,樹葉邊閃著暖融融的日光,,他用手刨了個土坑,把從奉天挖出來的一捧土埋在了樹底下,。他心底想著等我來陪你,。
他們兩個竟離得這么近,一河之隔而已,。若是沒有這場戰(zhàn)爭,,他們會相遇相知嗎?他們會在這個余杭鄉(xiāng)下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上一輩子,?生兒育女,,或者彼此并不相識?是這場橫跨南北的戰(zhàn)爭成就了他的愛情,,還是毀了他的愛情,,他不知道。嘆過一口氣,,男人背過身點了一支煙,,云霧裊繞間,他的眉頭依然皺著,。
等到多年之后,,章士堯離家越來越遠(yuǎn),紅木香樟手鐲越發(fā)回不到他的歸處,,他總是從舊柜子拿出來,,想起離家時,那滿樹的槐花,,薄暮余輝里,,她靜悄兒的倚在門廊,等著她的郎君,,那是他一生最好的辰光。還有余杭早春時,,葬著那捧黃土的青綠枝丫,,那葬著他一生最好的辰光。
許多年后,,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死去時,,兒孫在他手中發(fā)現(xiàn)了摩挲的發(fā)亮的手鐲,那飽滿欲滴的紅,,是千萬個日夜的思念,。
時代總是響著聲,剮著人,,向前走,。被時代碾碎的靈魂,總是要自己舔傷口,人呀,!總是壓不倒,,一點希望都能活??墒悄切r代車輪下的亡魂呀,,總歸是被虧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