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爸茶，王喬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張面孔就是薛睿的那張臉,。這樣的去處總不能一個人去,，需要有個說話的伴兒。
短信發(fā)過去,，沒多久就收到回復(fù),，薛睿只說他正無聊，想著約王喬出來吃飯,，卻為如何組織能打動她的語言而發(fā)愁,，正恨自己年少時忽視語文的學(xué)習(xí)，以至今日受困,。計劃了未來的日子里,，當(dāng)聞雞起舞，要用一周時間熟背《古文觀止》云云,。王喬回一句“臭貧”,，又要他推薦一家老爸茶店。
薛?；貜?fù)說老爸茶店無好壞,，一樣的平民消費一樣的沒有裝修一樣的好吃好喝。又要王喬下樓站定就好,，等了他打車去接她,。
王喬去鏡子前看了看。又從衣柜里拿出幾件衣服在鏡子前比劃了好一陣,，才挑出一件蒙德里安《構(gòu)成》圖案的短袖體恤和一條緊身牛仔褲,。
王喬這一身打扮站在樓下等待薛睿的造型，定格為薛睿腦海里永久的深刻一幕,。在通往老爸茶店的路上,，薛睿掩飾不住地表現(xiàn)出他的興奮，他特別興奮,，像一個話癆一樣說個不停,。為了王喬這身精心的打扮，他快要用盡他所能想到的贊美之詞,。出租車司機(jī)不停地扭臉用不解的眼神看看坐在副駕的薛睿,，疑惑于他或者他的乘客，究竟哪一個瘋掉了,。
當(dāng)與王喬面對面坐在老爸茶店里的時候,，薛睿已經(jīng)想不出還有什么可以用來贊美的中文詞匯。而在這樣一個平民茶店里,，說英文一來不是薛睿的強(qiáng)項,，二來也顯然太裝了,，保不齊要挨打——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停止了他的諂媚,。王喬由著他表演,，耐心等來了他的極限，才把不屑的眼神轉(zhuǎn)為嗔怪,，問他要喝些什么,。
薛睿點了一壺紅茶，又要了兩塊桃酥,。對王喬說起他少年時代曾讀過一篇文章,，記載的是當(dāng)年BJ拉洋車的苦力的一天，累的筋疲力盡回到家,，洗了澡,，沏一壺釅釅的高沫，在院子里擺下一張竹躺椅,，躺下去,，喝一口茶，吃一口桃酥,，便是人間最極致的滿足,。而他讀了那段文字后口水滴答的記憶，令他每一次看到桃酥,，都有對“滿足”的更深刻感知,。剛才一進(jìn)門，一眼就看到桃酥,，再看看面前的美女,，他的好心情就被“滿足感”渲染到了極致。
王喬環(huán)顧四周,，見茶館里多是一些穿了汗衫短褲的男人,，面前都是一壺茶，幾塊點心,。在她身后的一個墻角那里,，有幾個人圍著一個大碗，大呼小叫的,，很是熱鬧,，就用眼神示意薛睿去看。薛?？戳苏f：“那是在擲色子,，小賭怡情。海南人還是比較愛賭的,?！?p> 王喬說：“說到賭，我就想起我的小舅爹了,，在我來海南之前不久,，他去世了，睡覺的時候走的,，安安靜靜沒有打攪任何人,。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一家人都擔(dān)心他沒兒沒女的,，老了該怎么辦,，沒想到他沒病沒災(zāi)的就這么在睡夢里走了，他不需要也沒有麻煩到任何人,。我的這個舅爹從小就不事稼穡,，很是愛干凈，像他這種人在農(nóng)村是很被瞧不起的,。但他有一樣本事,，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當(dāng)然,，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按他年輕時候的話說叫‘投機(jī)倒把’，他口袋里裝上一些錢,，就甩了手出去混上一年,，到過年回家，總能帶不少錢回來,，少則八九萬,，多則一二十萬。這個錢,，在九十年代初是個大數(shù)字,。而每次回家過年，他除了吃喝就是賭博,，每一次都把錢輸?shù)酶筛蓛魞?，無一例外。然后,，再甩了手出門,，到下一次過年，又帶了十萬二十萬回家,，再爛賭一通,，又輸個精光。年復(fù)一年,，機(jī)械重復(fù),。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姥爺就和我姥姥商量，讓舅爹拿出十萬存在我姥姥這里,，剩下七萬八萬拿去賭,，即便輸了，在我姥姥那里還可以余下十萬,，到底比輸光了要好,。和舅爹一商量，他也同意了,，拿出十萬給我姥姥,。沒想到第二天夜里，都一點多了,，我姥姥姥爺睡夢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下了床開門一看，是我舅爹來了,，說輸光了,，要拿三萬去賭，就給了他,。然后,，三點多，又是他來敲門,，我姥爺急了：‘給他給他,，錢都給他，他是不輸干凈不罷休的’……就這樣,，我的這個舅爹,，每年機(jī)械重復(fù)做了人民幣的搬運工。他一生未娶,，又安靜離去,。果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小的時候,，偶爾回姥姥家過年,，但能遇到他，他一準(zhǔn)帶著我去到人家家里,，總能受到按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標(biāo)準(zhǔn)最為夸張,、最為豐盛的招待。我懷疑那些熱情招待他的人,，都是拿他當(dāng)做財神,，惦記了在牌桌上吃定了他的人。他未必不清楚，但他只要那剎那間的刺激,，且無怨無悔,。他不是沒贏過大錢，但最終一定要輸光了再走,?！?p> 薛睿聽了，感慨道：“宿命而已,，你舅爹的快樂就在那翻牌的一刻。每個人生命的終點都是被生活打得鼻青臉腫,，然后被剝奪一切,。上天還算仁慈，到了你四十左右給你一對老花眼,，然后,，再給你添了三高……是一點點試探性地剝奪人們的曾經(jīng)擁有，接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你原來每周都要熬夜必看的球賽看不動了,，你酷愛的燒烤吃不香了。曾經(jīng)的你,，看到再美的女人都要挑出她的一絲毛病來,。而到了中年以后，哪怕一個再丑的女人,，你都可以試著找出她的美,，但盡管如此，到了那個時候,，無論丑的美的,，都與你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了。但有一絲關(guān)系存在,，必然是老房子著火,，沒得救了，是拼了命也要留住那稍縱即逝的存在感……再到了老年,，被一點點剝奪快感與擁有的人們,，最終頹了，終于到了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時候,，上天才開始了最后的褫奪,。這個過程，雖然殘酷,，但也慈悲,。你的舅爹是看明白了未來，所以早早開始了和命運的互懟。任何一種生活方式,，沒有對錯,，只有好壞，而好與壞的標(biāo)準(zhǔn),，只在每個人的心中,。在每個人的生命過程中，贏得起輸?shù)闷?，也可以了,。他吃喝不愁，不麻煩任何人也不虧欠任何人,，沒兒沒女卻沒有病倒在床沒有拖累家人,，睡夢中離開，也是善終,?！?p> 王喬眼睛睜得老大，看著薛睿說：“沒想到對于我舅爹的第一次正面評價,，竟是出自你的口,。”
薛睿連忙說：“不用感慨更不必感謝,，我的悲憫情懷,，源自我對你舅爹命運的感同身受。我們期貨行業(yè)當(dāng)然不是賭,，但屬于金融博弈,。比如這老爸茶店里擲色子，打彩票的,，應(yīng)該算是賭,，而我們期貨，是博弈,。賭和博,，是近親，但還是有區(qū)別的,，賭是單純拼運氣,，于隨機(jī)而毫無規(guī)律的市場純粹靠蒙；博,，還是在尋找規(guī)律的基礎(chǔ)上的一種投機(jī)行為,，它面對的不是單純隨機(jī)的市場，內(nèi)在規(guī)律還是可以去爭取發(fā)現(xiàn)和把握的,?！?p> “彩票如果算是賭博,，為什么不稱之為賭彩，而稱之為博彩呢,？”
薛睿沒有想到他在王喬面前賣弄的這番言論,，還沒有得到王喬的回應(yīng)，卻先聽到隔壁茶桌上的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轉(zhuǎn)臉看去,，就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正微笑了看著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