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交虎到洗手間洗凈兩個水杯,,一人面前放了一個,道:剛子,你這是打哪來的?”
何成剛擰開瓶蓋酒,咕咚咕咚倒著酒,,道:“剛唱完歌,,有個單位請客,?;⒏?,你大半夜不睡覺想什么呢?”
馬交虎也不客氣,,端起酒杯喝完,,道:“還不是因?yàn)楣荆y啊,?!?p> 何成剛拽了個雞腿邊大口啃著,邊道:“又咋了,,有人找事,?有事就說,老弟一定幫你,?!?p> 馬交虎話鋒一轉(zhuǎn),道:“不提了,,來,,我敬你一杯,謝謝你的幫助,?!?p> 何成剛?cè)酉码u腿,瞪著眼睛,,道:“虎哥,,你再這樣我真的不理你了。咱們倆誰跟誰啊,,你怎么老和我客氣,。”
馬交虎聽了莞爾含笑,,道:“好,,不客氣?!?p> 酒杯“當(dāng)啷”一碰,,二人仰脖一飲而盡。
何成剛砸吧砸吧嘴,,道:“虎哥,,嫂子回家了?”
馬交虎惑然道:“什么嫂子,,我還沒結(jié)婚呢,?!?p> 何成剛恍然大悟,道:“沒結(jié)婚呢,,我以為那個誰是你媳婦呢,。”
馬交虎道:“你是說馬金萍吧,,她是我合伙人,。”
何成剛舉起酒杯,,道:“怪我,,誤會了,我自罰一杯,?!?p> 馬交虎問道:“那你呢,女朋友不少吧,?”
何成剛從兜里掏出煙,,道:“就一個,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边f過去一根,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
馬交虎猛吸了一下,冉冉吐個煙圈,,道:“什么時候結(jié)婚,,老哥給你封個大紅包?!?p> 何成剛大咧咧靠在沙發(fā)上,,道:“結(jié)啥婚,先玩幾年再說,?!?p> 馬交虎笑道:“你不急,你爸媽肯定急著抱孫子嘞,?!?p> 何成剛道:“虎哥,你咋還不結(jié)婚,?”
馬交虎喝口茶,,道:“要錢沒錢,要房沒房,,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誰愿嫁給我啊,。不像老弟你,生下來就端著鐵飯碗,?!?p> 何成剛神色略顯不滿,道:“毛線,,我最討厭上班了,,早八晚五的,沒一點(diǎn)自由,?!?p> 馬交虎道:“看你說的,要不咋倆換換,?”
何成剛直起身體,,道:“行啊,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和我爸媽說,,叫你去局里上班?!?p> 馬交虎忙道:“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哪那么容易啊,,再說我又不是你親哥,,你爸媽才不管這閑事呢?!?p> 何成剛欲言又止,,卻抽了口煙沉默不語。
馬交虎詫異道:“剛子,,你是不是找我有事?。空f吧,,只要我能辦到,。”
何成剛略作沉思,,道:“虎哥,,老弟也不瞞你了,我不是路過這,,是我媽叫我來的,。”
馬交虎不禁更加驚訝,,道:“阿姨,?她叫你來干嘛,?”
何成剛呵呵笑道:“沒什么,沒什么,?;⒏纾阌袑ο髥??”
馬交虎坦然道:“以前處過,,已經(jīng)分手了?!痹谒磥?,只有張曉麗才配這個身份。
何成剛“哦”了一聲,,接著言道:“那你家除了叔叔阿姨,,還有兄弟姐妹么?”
馬交虎覺得這話問的很奇怪,,說道:“剛子,,你我是兄弟,有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何成剛捏住酒杯,,道:“沒事,,這不是閑聊嗎?!?p> 馬交虎嘆了口氣,,道:“實(shí)話告訴你吧,我爸早就去世了,,家里除我媽之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p> 何成剛仿佛饒有興趣,道:“叔叔什么去世的,,是得了什么病嗎,?”
馬交虎悶悶喝了兩杯酒,娓娓道來,。
何成剛?cè)缤兞藗€人,,立刻聚精會神,狀態(tài)居然和平昔迥然不同,,支耳聽他講述,。
馬交虎的父親名叫馬仁卿,,出生在一個平原村莊。那光景正搞什么保衛(wèi)運(yùn)動,,到處都在批判抓人,。因?yàn)樽嫔鲜歉患滓环降牡刂鳎R家當(dāng)然就成了打擊對象,。家里原來的三層樓房,,被那些人強(qiáng)行拆除。叔叔一家受盡折磨,,因此偷偷跑到國外躲避,。馬仁卿父親不肯背井離鄉(xiāng),才舉家搬到這個城市隱姓埋名,。
馬仁卿自幼聰明,,小小年紀(jì)又歷經(jīng)了那么多變故。所以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父母過上好日子,。他十三歲那年,就開始和鄉(xiāng)親們拉著板車,,往附近城市里倒騰煤炭,,吃苦受累自不必說。到十七歲,,就掙了不少錢,。十八歲經(jīng)媒人介紹,與馬交虎母親蔣桂芝結(jié)為夫婦,?;楹髢赡辏闩c同鄉(xiāng)成立了一個建筑隊(duì),。
所幸,,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在馬交虎呱呱落地,,馬仁卿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睾苡忻慕ㄖ习濉?p> 做生意嘛,,自然少不了請客應(yīng)酬,否則,,也接不到工程,。
不到三十歲,馬仁卿就得了富貴病——三高(指高血壓,、高血糖和高脂血癥),。
母親蔣桂芝常常勸道:“錢賺不完,身體累垮可就完了,?!泵慨?dāng)妻子擔(dān)心的嘮叨這句話,,馬仁卿總是笑著說道:“我不賺錢,你和兒子怎么辦,?我寧愿自己多受點(diǎn)累,,也不能叫我兒子吃苦?!?p> 馬交虎十五歲時,,才三十七歲的父親累倒了。
那年,,馬仁卿接到一個大工程,。為了能按時結(jié)算工程款,他沒日沒夜的陪領(lǐng)導(dǎo)吃喝玩樂,。春節(jié)初七早上,,他一起床就栽倒在地。送到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還是處于昏迷狀態(tài),。
醫(yī)生說:要想要徹地治愈,必須得打開腦顱,,清除里面的瘀血,。
在那個醫(yī)療條件不怎么發(fā)達(dá)的年代,這可是非常危險的手術(shù),。
母親蔣桂芝急忙四處送禮托人,,終于和主刀醫(yī)生拉上關(guān)系。在塞過紅包之后,,她問:“如果簽字作手術(shù),,能保證病人完全康復(fù)嗎?”主刀醫(yī)生傲慢的說:“怎么保證,,哪沒有百分之百的事,?不過看在院長面子上,我肯定會盡力,?!笔Y桂芝熱淚盈眶,道:“醫(yī)生啊,,人活著還有個盼頭,要是手術(shù)失敗,,還不如不手術(shù)呢,。”主刀醫(yī)生面無表情,,道:“你自己看著辦,,反正各種突發(fā)癥,、后遺癥我都告訴你了?!笔Y桂芝嚇都嚇傻了,,那敢輕易簽字做主。就找來婆家妹妹和娘家弟弟,,一起商量,。
是夜,馬家客廳,。
馬交虎的舅舅道:“姐,,反正人都這樣了,我覺得還是作手術(shù)吧,,作手術(shù)還有個希望,,不作手術(shù)他就會一輩子躺在床上,你就得一輩子伺候他,?!钡艿墚?dāng)然是為姐姐著想。馬交虎的姑姑持反對意見,,道:“這里的醫(yī)療條件太差,,要不換到首都醫(yī)院試試?!瘪R交虎的舅舅一聽,,隨即陰沉著臉,道:“你說的倒輕巧,,這段時間為了給姐夫治病,,我姐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還哪有錢換醫(yī)院了,?”馬交虎的姑姑惑然道:“我哥掙那么些錢,,看病才用了多少?再說,,要是作了手術(shù),,把我哥的病治好,以后不會再賺嗎,?”馬交虎的舅舅嘟囔著,,道:“如果治不好咋辦,不白花那么多冤枉錢,?”馬交虎的姑姑騰地站起來,,道:“治不好就治不好,錢重要還是人重要?花錢怎么了,,那是我哥掙的,,又不是你掙的,你心疼什么,!”馬交虎的舅舅立刻抓住話柄,,道:“好,這話是你說的,,如果你哥的病作手術(shù)治不好,,那阿虎給你們養(yǎng)!”馬交虎的姑姑頓時勃然大怒,,道:“怪不得,,我說你咋怎么這么好心,原來是怕我哥哥死了,,你姐姐沒錢了是吧,?我養(yǎng)就我養(yǎng),嫂子,,如果我哥哥的病治不好,,你就把阿虎交給我?!瘪R交虎的舅舅冷笑一聲,,道:“嘴說沒用,你敢寫字據(jù)么,?!瘪R交虎的姑姑氣沖沖拿來紙筆,“砰”的拍在茶幾上,,道:“說吧,,字據(jù)怎么寫?”
那晚,,母親沒有征求他的想法,;那晚,馬交虎攥著父親的手流了一夜淚,。
結(jié)果還是決定作手術(shù),,而馬仁卿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醫(yī)生說:“手術(shù)進(jìn)行的很順利,,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手術(shù)后次日凌晨六點(diǎn),,三樓病房內(nèi),。
馬交虎哭得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被凄厲的聲音驚醒了。
“醫(yī)生,,醫(yī)生,病人出血了,!”母親蔣桂芝“噔噔噔”跑出病房,。
馬交虎心口一凜,慌忙抓住父親的手,,搖晃著泣道:“爸,、爸。,。,。。,。,。”
許是回光返照,,許因離舍不下,。
在悲痛欲絕的哀號中,馬仁卿的大手竟微微捏了捏兒子,。
馬交虎感覺到了,,他立刻沖著門外喊道:“媽,我爸動了,,醫(yī)生,,快來人啊,!”
話音未落,,母親蔣桂芝便和主刀醫(yī)生飛奔進(jìn)來。
醫(yī)生翻開父親的眼皮,,用手電筒照著察看片刻,,道:“瞳孔正常,病人有點(diǎn)知覺了,,如果明天能渡過危險期,,那手術(shù)就算非常成功了?!?p> 母親蔣桂芝長吁一口氣,,道:“大夫,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醫(yī)生摁滅手電筒,,回道:“這個要看病人的體質(zhì),,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三五年,,也可能醒不過來,。”
馬交虎一直渾身顫抖著,,目不轉(zhuǎn)睛盯在父親那張因?yàn)槭中g(shù)而變得臃腫的臉龐上,,心里不停的喊道:“爸,你快醒過來啊,,爸,。。,。,。。,?!?p> 母親蔣桂芝又從兜里掏出個紅包,像拜神一樣,,道:“謝謝你大夫,,謝謝你大夫!”顫顫巍巍塞進(jìn)醫(yī)生手里,。
凌晨七點(diǎn)十七分,,馬仁卿溘然與世長辭。
馬交虎本不屑于鬼神之說,,但父親臨終前用力那一捏,,讓他相信這個世上肯定有神靈,肯定有陰陽兩界,。也讓他領(lǐng)悟到了什么是父子連心,,什么是生離死別。
馬仁卿走的當(dāng)天,,是正月十四,。那天雪下得很大,太平間的尸體都放滿了,。男護(hù)士將他往太平間里一推,,轉(zhuǎn)身就走了。
年僅十五歲的馬交虎,,也不知那來的膽量,,他跪在太平間冰冷的地上,握住父親的手整整守了三天三夜,。
親朋好友剛拽走他,,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他又鉆進(jìn)太平間里了,。無奈,母親和姐姐只好把飯菜送來,。
與那么多死人共處一室,,馬交虎沒有絲毫恐懼。因?yàn)樗麍?jiān)信,,只要父親在身邊,,沒人敢傷害到他,鬼也不敢,。
元宵節(jié)過后,在太平間外面舉行了告別儀式,。出乎意料,,那些常與馬仁卿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人,,一個也沒到現(xiàn)場,。
馬交虎心里明白,這就叫人走茶涼,。
親戚朋友將馬仁卿抬上卡車,,在妻子和兒女的痛哭中緩緩駛向火葬場。
一路上,,馬交虎都非?;秀保?yàn)榭蘩哿?,因?yàn)闇I水哭干了,。他就那么攥住父親的大手,呆呆坐在車廂里,,直勾勾盯著父親,,盯著父親被葬儀師打上腮紅的慈祥的臉。他不相信父親就這么走了,,父親怎么可能丟下自己走了,?他覺得父親只是累了,只是睡著了,。
“阿虎,,到了,下來吧,,最后去給你爸爸磕個頭,。”姑姑抽抽噎噎道,。
馬交虎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依然動也不動,。
叔叔滿含熱淚掰著他的指頭,道:“阿虎聽話,,快松手,。”
馬交虎突然叫道:“我爸爸動了,,手又動了,,媽,我爸的手又動了,?!?p> 舅舅從旁邊走過來,想和叔叔一起拽開他,。
可馬交虎和父親五指交叉的抓著,,怎么也拽不開。
母親蔣桂芝揮起巴掌,,狠狠扇在兒子臉上,,哭罵道:“放手,你咋這么不懂事,?!?p> 馬交虎一驚,不由自主的松開了手,。
叔叔和舅舅隨即便架起他,,放在推車前的地上。
姑姑跪著哭道:“阿虎,,再給你爸爸磕個頭,。”
馬交虎像沒聽見一樣,,大張著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別人把父親抬下車,然后慢慢推走,。
姐姐邊磕頭邊喊叫:“爸,、爸。,。,。。,。,。”母親也哀嚎,,道:“老馬啊,,你就這么走了,,把我一個人扔下,我們娘仨可怎么活啊,?!?p> 當(dāng)父親被推進(jìn)火化爐那一刻,馬交虎突然清醒,,像瘋也似的爬起來,,蹌蹌踉踉狂奔過去。
叔叔急忙追上前拽住他的衣服:“阿虎,,阿虎,!”
“爸!”這一聲撕心裂肺,,天地為之動容,。
何成剛擦擦眼睛,道:“虎哥,,你說的我眼淚都下來?!?p> 馬交虎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牽強(qiáng)一笑,道:“也就從那個時候吧,,我才經(jīng)常寫點(diǎn)詩歌,。”
何成剛問道:“是寫給叔叔的嗎,,給我看看,。”
馬交虎起身走到辦公桌前,,道:“算是吧,,有時候憋的難受?!睆某閷侠锬贸鰝€本子,,道:“那時候年紀(jì)小,寫的不怎么好,?!边f給了他。
何成剛打開第一頁,,題目是《父親,,今夜讓我送你回家》。
內(nèi)容如下:
輪年生死難相忘,,斗大手,,牽心房,。千里之外,相思痛斷腸,。
縱使話千句,,淚千行,一去不知返,,念念心中藏,。
夏夜幽夢伴還鄉(xiāng),三寸盒,,掌心涼,,趨趨一步一蹌踉。
對遺像,,笑不語,,慈愛畫中傷。
知是年年兒思痛,,怎忍心,,冥冥兩界不相望?
——
父親,今夜夢里我送您回家
用紅綢,,把您輕輕地包裹,,捧在我流血的心間。
您說數(shù)十年來客居他鄉(xiāng),,為的就是將來把思鄉(xiāng)的身軀埋葬在故鄉(xiāng)的碧水綠林旁,。
上路了,父親,。
沒有送行的人們,,沒有撕心裂肺的哀樂。我捧著您的余溫,,走在漆黑的夜里,,讓星星,如您明亮的眼睛,,為我照明,。
河水低咽,怕哭醒睡夢中的您,。
過橋了,,父親。
我小聲地提醒您,,怕您長期漂泊在外的記憶失去對家鄉(xiāng)石橋的印象,。
——
祖母對少年的擔(dān)心,美麗的容顏,從此演變成一朵凋零的山花,,駕鶴仙去,。
許是冥冥中牽手,怕你跌倒,。當(dāng)歸散發(fā)著奇異的清香,,在夜風(fēng)中將您輕吻。
告訴您,,那個濃綠村落到了,。
你在夢中經(jīng)常囈語的家鄉(xiāng),就是您安息的地方,。
清澈的潺潺溪水,,是村里永遠(yuǎn)的魂。
一望無際的土原,,與地平相連,,誰?在天宇私語,?
終南山下的不老松下,,誰?在含笑飲酒,,誰在翹首以盼,,佑兒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