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奴離開醉杏樓的十幾天后,,一天上午,管理汴京勾欄事務的兩位樂官張廷叟和孟子書便來到了醉杏樓,,試圖說動李姥同意師師參加下個月舉行的花案,。
兩位樂官前來說項的當天晚上,,用過晚膳的李姥便湊到了師師的閨房里,笑瞇瞇地說明來意道:“女兒啊,,今天晌午張,、孟兩位樂官來了咱們家里,說是下個月要在那豐樂樓舉辦一場什么花案,,場面會非常盛大,,邀請了汴京二十多位名士做裁判官,賽后還特許以花車巡游全城,。兩位樂官的來意,,主要就是想請你屆時參加!媽媽覺得這可是一個提升名氣的好機會啊,,我兒才藝,、樣貌海內少有,媽媽是放一百個心的,,所以媽媽是樂意你參加這次花案的,,也為咱們醉杏樓壯壯聲勢!你也曉得,,咱們搬來這醉杏樓,,如此排場,每月的租金就不下千兩,,還有各種開銷,,統(tǒng)共算下來總要兩千兩上下!還有你那不爭氣的兄弟,,每日在外面跟那些少年【1】胡混,,折騰得媽媽也沒剩下多少積蓄!你呢,,又那么挑客人,每月也接不了幾回,!媽媽呢,,也不怨你,,所以只巴望著咱家里能多來幾個能入你眼睛的客人!你如今雖也名聲在外,,可媽媽覺得名頭是越大越好,,乖女兒,你覺得呢,?”
李姥自己生育過一個女兒,,沒幾歲就夭折了,后來就沒能再生育,,但過繼了本家的一位侄子,,由于缺少管束,家境又特殊,,那小子便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來往,,有幾次還被開封府抓去關了幾天;后來李姥給兒子娶了個媳婦,,可那媳婦也是個不安分的,,又總是不生育,兩口子整天在外面消遣,,時常不著家,,還總是管李姥伸手要錢,把李姥氣得夠嗆,,所以她也就沒心思回家了,。不過出于規(guī)矩,李姥的丈夫和兒子從來不會到醉杏樓糾纏,,而且李姥也不是好拿捏的,,兒子不敢輕易挑戰(zhàn)老娘的底線,所以師師一年到頭跟她那兄弟也見不了幾面,。
李姥到底養(yǎng)育了自己一場,,而且還花盡了心思請師傅栽培自己,這份恩情師師自然不會忘,,所以總能讓李姥多從所得中拿一些,。如果要算上那些珠寶錦繡之類的價值,醉杏樓每月的進項總在五千兩上下,,師師個人所得的不過千兩上下,,而她每月還要劃出一半多接濟別人,所以這些年下來,,她手頭的積蓄不過一萬多兩,,大部分都讓她兌換成了朝廷發(fā)行的“錢引”【2】。由于眼下還沒有合適的人托付終身,,所以她也就不去多想如何贖身的事情,。
參加花案奪得魁元,,師師有著十分的自信,不過她還是不無憂慮道:“這場花案來得好生蹊蹺,,從前滿汴京也沒這等勾當,,女兒不是不想再提升些名氣,可是萬一這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絆子,,再讓女兒折損了名聲,,那時豈不弄巧成拙?”
李姥輕松地一笑,,道:“張,、孟兩位樂官,我與他們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人品自然是放心的,,就算不放心他們,那汴京的名士們可是不會輕易損毀自己的聲譽吧,?再有,,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大伙可都看著呢,!”
“如今這世道,不同以往,,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好,!媽媽先容女兒再考慮幾天吧!”
“對了,,這些名士里還有周學士呢,,他總是叫咱們放心的吧!”李姥諂笑道,。
“周學士再好,,也不過是一個人!”
幾天以后,,見師師還沒有回復,,李姥有些著急,而且她也有一點擔心,,因此派人去請來了周邦彥,,想讓周學士幫著出出主意。
周邦彥很快就來到了醉杏樓,,見面后便跟李姥說道:“此次花案,,著實是個新鮮玩意兒,不過在我們南方,早就時興了多年了,,此番汴京城兩位樂官如此大張旗鼓來興辦這個,,也是一番美意,總是希望姑娘們多展示些風采,,多受些海內的矚目,而且這是一樁雅事,,也是一樁美事,,等將來姑娘們老了,再拿出那花案來閱看,,也是一種緬懷呢,!”
“那這樣說來,學士是愿促成此事了,?”李姥笑道,。
“那當然,不然我何必做這個考官呢,!其實早些年我就提議過此事,,但人微言輕,無人理睬,!姥娘放心,,姑娘那里,我親自去說項,!”
“呵呵,,這樣就好了!辛苦學士了,,晚上用過飯再走吧,!”李姥殷勤道,“讓姑娘親手做幾樣小菜,,近日她跟著兩位廚娘沒少琢磨了廚藝,,呵呵!”
“是嗎,?太好了呵,,師師靈心妙手,定然又要出彩,,老夫今日有口福了,!”周邦彥欣然道。
才看了一會兒書,,師師便慵懶著斜倚在窗前,,望著天井中的修竹,一陣清風吹過,,竹葉發(fā)出了輕靈的沙沙聲,。師師一時興起,,便起身來在書桌上攤開了一張大大的宣紙,用筆飽蘸了淡墨,,想要畫出一幅自己心中的竹來,。
師師提了提香袖,從宣紙的下部開始起筆,,逆而向上,,畫出了一根根挺拔的竹竿,還特別繪出了竹節(jié),;然后又蘸了濃墨,,以書法的用筆之法,在竹竿上一一畫出了小枝和竹葉,,其中又以深的墨來作葉面,,淡的墨為背面。
還沒一個時辰的功夫,,師師就已將一幅墨竹圖畫好了,,她審量再三,臉上不禁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姑娘妙手,,直令東坡汗顏、與可遺恨??!都說‘丹青難寫是精神’,在姑娘這里卻不是難事,,呵呵,!”
此時一個突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把個全神貫注的師師著實嚇了一跳,!她忙轉過身應聲去看,,原來是周邦彥到了,師師于是嬌嗔道:“學士何時到的,?也不知一聲,,都把人家嚇壞了!”她又掃視了一下四周,,佯裝發(fā)作道:“那兩個懶丫頭跑哪玩去了,?”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你正在認真作畫,,不好意思打攪,,就躲到了門后!那兩個丫頭在樓下做針線呢,你也別怪她們,!難道她們還要跟我見外不成,?”說著,周邦彥就笑著自個兒落了座,。
師師也坐下了,,嫣然一笑道:“學士當真覺得拙作有可觀之處嗎?與前賢相較,,進益在何處,?”
“那老夫就不揣淺陋,斗膽說了呵,!”周邦彥笑道,“你這等畫法,,乃文與可所創(chuàng)始,,東坡所繼承,對不對,?”
師師點了一下頭,,周邦彥繼續(xù)侃侃道:“可是當日東坡自信太過,竟然不給竹子畫節(jié),,想來你也已知其病,,故而加上了竹節(jié)!唐時書法以法度為勝,,我朝書法以意趣為勝,,繪畫亦是如此,如那吳道子嚴謹工整,,筆筆到位,,絲絲入扣,畫藝之精,,令人嘆服,!然其畫雖真,卻也乏意趣,,可謂形有余而意不足,,他所繪之人物,專在酷肖形似上,,不夠瀟灑放逸,。我朝諸賢力矯其弊,從而創(chuàng)出一種以意趣與筆墨為主的畫作,,真可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然則其中分寸殊難把握,或不足或太過,!東坡便是如此,,他天才高,收放難以自如,,其書法,、繪畫皆有放逸太過之病,師師,,你可同意老夫此說,?”
“呵呵,眉公天縱英才,,不屑于為書家或畫家,,總以隨心為要!”師師倩笑道,,“何況眉公事務繁多,,無法在這些事情上花費太多功夫,他也曾自言‘吾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茍能通其義,常謂不學可’,,我等又何必太計較呢,?”
“正是這話了!”興致高漲的周邦彥拍了一下桌子,,“當日那米元章到黃州求教東坡,,東坡一見米書,便知他只是學了唐人以來的筆墨,,未曾追步高古之法,,遂點撥了他一二。自此后米元章便知晉人之法,,轉益多師,,書學高古,終成一代大家,!”
“呵呵,,我學書也是受了眉公啟發(fā),所以多年來臨摹官奴【3】之作,,才偶得一些進益呢,!”
“可你那眉公自己不怎么學高古之法啊,!想來你正是看出他此病,,你的筆墨才能收放有度,,在分寸拿捏上就掌握得極好,你人聰明,,且勤勉,,所作又發(fā)自至誠,自然不同凡響,!”周邦彥捻須笑道,,“實不相瞞,我觀官家的書法與畫作,,也兼具形,、意二者之長,卓然一代大家??!”
師師噘了噘嘴,赧顏道:“看學士說的,,怎么能拿小女子與官家做比,,我才有幾方眼界!”師師心里還是有些不服氣的,,于是補充道:“官家秀袞披體,玉食萬方,,合一國以奉一人,,內府所藏之富,我輩豈敢望其項背,?”
小芙進來,,給二人奉了茶,待用過了茶,,周邦彥忽而笑道:“如今市面繁榮,,凡各色店鋪,無不爭相購置書畫做裝飾之物,,以師師你這等手筆,,依老夫來看,出手一次,,總該在五百兩上下才確當,!雖說從來沒有靠售賣書畫為生的行家,可如今卻不同了,,有朝一日,,師師你恐怕還可以靠這樁營生立身呢!”
此話一出,,師師立即來了精神,,能多賺點錢或者增加一種傍身之技自然是好的,。師師對于當年東坡先生的窮困一直耿耿在懷——想當初,東坡先生厭倦于官場的氣氛,,也不愿跟弟弟分離,,一直有歸隱之志,想要蓋一處宅院同子由比鄰而居,;可是他收入微薄,,一直未能如愿,只得空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再有那蘇老泉,一介布衣,,半生漂泊,,求官而不得,生計困窘,,多年來一直想在洛陽定居而苦于囊中羞澀,。
師師明白,即使自己將來不能有一個理想的歸宿,,若是錢財上寬裕些,,也能多一份逍遙自在,而且還能幫助別人,。
不過師師有些不敢相信周學士的話,,于是輕笑道:“學士說笑的吧,我的畫作若是拿到市面上,,一百兩頂天了,!若是臨摹名作,不具名的話,,二百兩倒有此可能,,呵呵!只是太過辛苦,!”
“凡世人有幾個真正懂得丹青之道的,?無非是跟風罷了!”周邦彥一揚手道,,“見你名頭大,,自然會來爭相出高價購求!別說你有真才,,就算沒有,,卻薄有虛名,那也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的,!呵呵,?!?p> “也是這個道理!不過實心來說,,我一個風塵女子,,本不該奢望畫藝有成,可如今既入了此道,,更不該奢求名聲,!若一味強求,反自取其辱,!”師師言罷,,不禁有些黯然。
周邦彥以關愛的眼神看著師師,,忙道:“何必妄自菲?。咳糁豢磿?、畫藝,,誰敢輕看了你不成?世間雖不貴女子多才,,可天地造物既如此,,也自有它一番道理!怕是只怕女子才情蓋過男子,,那才叫男子無地自容呢,?哈哈!”
“呵呵,!學士別寬慰我了!”師師恍然道,,“怎么聽著學士這話像是有備而來呢,?學士此來,莫不是做說客的,?”
周邦彥抬手指了指師師,,笑道:“真是冰雪聰明!做說客確實不假,,可剛才那也是老夫的一番肺腑之言哪,!你想啊,若是此番你能再獲魁元,,必然錦上添花,!退一步講,萬一真的失利,,也定有所得,,不虛此行呢,!”
“此話怎講?”
“此番遍邀了京城名士,,限定每位姑娘展示四種才藝,,師師你盡可把你的書畫才藝揮灑出來,到時經(jīng)名士們一同裁量,,獲得佳評后必定聲名大噪,!”
師師聞聽此言,確實心中為之一動,!若是自己的一幅畫作能賣到五百兩左右,,那將來就更多了一種傍身之技,確實不錯,。師師站起身走到窗前駐足了片刻,,回身道:“好吧,這兩天我再想想,,后日就給媽媽一個準話,!不過,這回請的名士,,到底都有誰,?”
周邦彥于是將那二十多位名士的名字一一說出,大部分都是師師熟悉的,,也算名至實歸,,當周邦彥又說到有“洛陽名士朱敦儒”時,師師于是驚詫道:“怎的還有朱先生,?這可是稀客?。 ?p> “近日他正好到汴京游歷,,遍訪諸友,,兩位樂官就拉上了他!”
“看來非要去一睹朱先生風采不可了,!”師師爽朗地一笑道,。
其實師師對自己的丹青功夫雖然自信,可她還是拿不準時下的行里人將如何給自己做評,,而且醉杏樓的門檻太高,,往來的客人一年也沒幾個,其中更乏那些雖然才名在外卻囊中羞澀的名士,,所以師師真正想的,,還是要在名士們面前一展書畫長才,若是真得了美譽,,那將來靠書畫糊口就不是奢望了,,至少也可添補日用,。因此到了后日,師師便正式回復了李姥,,要她去張,、孟兩位樂官那里正式為自己報了名。
除了展示書畫才藝,,師師還決定自制自歌,,把自己平素寫的一首得意小詞《永遇樂》在花案時唱出來,不過她心里沒有底,,特又請了周邦彥前來幫著自己潤色了一番,,最后便定稿為:
白楊花發(fā),晴日霏霏,,春光正美,。黃鵠簾垂,燕子低飛,,一任東風醉,。雙去雙來,依依偎偎,,將雛飛向舊壘,。秋夜涼,忽然風起,,相呼飛渡江水,。
風高浪危,那堪傷摧,,拆散東西難會,。紅徑紫陌,芳情斷絕,,人間更銜悲,。朱戶瓊窗,舊侶夢違,,最苦此中滋味。衛(wèi)佳人,,紅顏憔悴,,每愁獨歸。
周邦彥改了幾處,,比如原來的“人間更多悲”已被改為“人間更銜悲”,,顯得更文雅些了。待師師看過修改稿,,不由神采煥發(fā)道:“經(jīng)學士妙手潤飾過,,真化腐朽為神奇,!多謝學士,這回小女子底氣更足了,!”
“呵呵,!老夫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周邦彥深情地凝視著師師,,忽而長嘆一聲,,“老夫真是三生有幸!聽你自制自歌,,則是名士佳人合而為一,,千古來韻事韻人,未有出于此者,!”
【1】古時少年指青年,,往往代指一些不務正業(yè)的街頭青年。
【2】崇寧四年(1104)政府發(fā)行的一種取代交子的鈔票,,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紙幣,,有兌換券的功能,是一種領錢的證書,。
【3】指王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