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嶼的聲音猶如四月的風,，清冽中揉雜著暖意，祁太妃聞聲抬頭,，正好對上他那雙好看的眸子,，眼白白的發(fā)藍,，瞳仁黑的象墨，老太妃當即就認定眼前的后生是個心地純良之輩,。

　　可是皇宮自有皇宮的規(guī)矩,，沒人敢像街坊偶遇似的笑嘻嘻的和老太妃打招呼，立時便有老嬤嬤準備上前掌嘴,。

　　眼見老嬤嬤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江嶼頓時大驚失色,，左右四顧,，正好看見身旁有一棵古梅，他便一邊討?zhàn)堃贿厵M著跳到了梅樹后面,，卻沒留神腳下虬結(jié)的樹根,，踉蹌幾步站穩(wěn)之后，人卻已經(jīng)沖出了梅樹,。

　　失了庇護的江嶼避無可避,，便只得一臉尷尬的看著老嬤嬤繼續(xù)沖向自己。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怪響,，老嬤嬤回頭一看,，竟是祁太妃正在忍笑，她見老嬤嬤看向自己,，索性也不忍了,，呵呵笑著招呼道：“先生莫怕，快過來坐吧,?！?p>　　江嶼聞言大喜，扭頭沖著老嬤嬤做了個鬼臉之后便閃身逃到了太妃身邊,。

　　這次他學乖了,，老老實實的跪在地上行了君臣之禮，又等太妃親口說了平身賜座之后,，才很乖巧的坐到了宮女搬來的繡墩上,。

　　他的坐姿當真乖巧，規(guī)矩得像是才學女規(guī)的小女娃,，惹得櫻花樹下的陳妃娘娘也忍不住嗤笑：“太妃您瞧,，這江先生可不是個妙人？”

　　老太妃臉上的冰霜盡除,，蒼老的臉上滿是慈祥：“倒是活潑,，就是性子野了些?！?p>　　江嶼見狀便暗暗吐了口氣,，他猜想老嬤嬤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便又不好意思的干笑了兩聲，可老嬤嬤卻不以為意的白了他一眼,，于是他又開始忐忑,，悄咪咪的去偷看祁太妃。

　　祁太妃的年紀不是很大,，看著也就是六十來歲的樣子,。可是黑頭發(fā)不黑,，白頭發(fā)也不白,，黃焦焦的纏在一起便很顯年紀。不過她的儀態(tài)很美,，舉手投足盡是優(yōu)雅,，幾乎能讓人忘了她的年紀。

　　老太妃活得優(yōu)雅,，看她那件散金緙絲長褂就能知道,，她年輕時一定極受寵愛。只是美人終究敵不過歲月,，她和那件緙絲褂子一樣都有了歲月的痕跡,。

　　江嶼暗嘆了一聲歲月催人老。

　　陳妃這才說起請江嶼過來的緣由,。

　　“太妃一直覺得身子不太爽利,，太醫(yī)的藥也吃了不少，卻總也不見效果,。聽說你是個郎中之后便想讓你給瞧瞧,，順便也想聽你說說外面?！?p>　　祁太妃面目慈祥的看著江嶼微微頷首：“在這里宮里住的久了,，也想聽聽外面的事呢?！?p>　　江嶼下意識的看了看一臉嚴肅的老嬤嬤,，見她似乎并不反對，便搬著繡墩湊到了老太妃的身邊坐下,。

　　其實不用把脈也看得出,，老人雖然笑的和善，眼角眉梢之間卻隱藏著不可名狀的悲傷——深宮女子多寂寞,，誰知道這位美人又會有怎樣的傷心事呢,。

　　他把手搭在老人的腕上，如絲如縷的內(nèi)力緩緩游走于老人的經(jīng)脈,，所見盡是一派祥和,，只是心脈之上頗有幽怨,，似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失了親人,。

　　心病還須心藥醫(yī),，遇到這種情況，縱是江嶼也沒什么法子,，而且自己和對方又不熟稔,，也不好像平時那樣拉起家常，索性就嘮嘮叨叨的說起了劉從雨家的故事,。

　　江嶼說話慢悠悠的,，時不時還賣個關(guān)子，很快就把老太妃聽入了迷,，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變化,。聽到秦逸君用內(nèi)力崩開禁制,，拼著武功盡毀也要殺魏青鸞為母報仇時,，老太妃的眼淚奪眶而出。

　　陳妃趕忙給她拍背順氣,，老嬤嬤也對江嶼怒目而視,，江嶼不敢再賣關(guān)子，趕忙三言兩語說了結(jié)局,，聽到魏青鸞解開了心結(jié),，秦逸君棄武從文要參加科舉之后才又轉(zhuǎn)悲為喜。

　　“這就好,，這就好,，都是苦命人，可不能再連累了晚輩,?！?p>　　陳妃也松了口氣，拉著祁太妃的手寬慰道：“要是那秦逸君真能考中,，我一定讓皇上招他進宮給您瞧瞧,。”

　　見老太妃不難過了,，才又對著江嶼問道：“還沒請問先生,，適才診脈的情形如何？”

　　陳妃本就出身杏林世家,，恐怕早就知道太妃得了心病,。江嶼聞言便知道對方這是想從自己這里找到話頭去開導(dǎo)她，便說道：“太妃的身體還算不錯,，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心脈有些淤堵,，若是存了心結(jié)，還是早早解開的好,?！?p>　　祁太妃原本樂呵呵的，聽了這話立時便沉了臉,。陳妃忙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太妃，您是又想起長平了吧,?！?p>　　祁太妃把目光移到櫻花樹上，看著散落在地的粉色花瓣幽幽嘆道：“又是這個時候了,，我怎么能不想她,？”

　　祁太妃出身望族，其父祁衡曾任吏部侍郎,，祖父祁庭軒也是當?shù)匚娜说念I(lǐng)袖,。老人家很有識人之明，早就認定肅王是個有作為的,，待承天之變之后,，他便做主同意送孫女進宮選妃。

　　趙錚得位不正,，正在發(fā)愁朝堂上的文官不好擺布,，見祁庭軒的孫女也來選妃，當即便選中封了昭儀,。那一年的祁太妃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有著花一樣的容貌,，而且知書達理,，溫柔得像一杯泉水，很得代宗的寵愛,。

　　只是代宗太忙,，因為信不過他手下那些陽奉陰違的大臣，他便有很多事情都要親力親為,，三五天不回后宮也是常事,。所以祁太妃直到二十歲上才得了一個女兒。女兒生的可愛,，很討趙錚歡心,，于是下旨敕封她為長平公主。

　　只可惜小公主的身體不好,，成天離不開湯藥,，可湯藥又很苦,，小公主自然很不喜歡，當時的太醫(yī)陳瑞昭便把自己的女兒帶進了宮里,，讓她跟長平公主作伴玩耍,，也陪著公主一起吃藥。

　　雖然長平公主比陳妃年長幾歲,，可兩個小女孩很快就成了朋友,，開開心心的長到了二八年華。陳妃長得越發(fā)可人,，可長平公主卻日漸消瘦,，終于在花一般的年紀香消玉殞。

　　當時的趙錚正忙于北征,，聽聞噩耗也只是傳了口信安慰祁妃,，祁妃神傷了一陣子便心如死灰，只把陳瑞昭的女兒當成了寄托,。

　　兩個女人說起往事,，言語間已經(jīng)沒了當年的悲傷，只是談到早夭的長平公主的時候,，還能看出那種抑制不住的思念,。

　　江嶼默不作聲的看著兩個女人互吐心事,，心里卻暗自琢磨,，喪女之傷確實很痛，可隨便一算,，長平公主少說也死了三十年了,，總不至于生出新的心結(jié)才對。

　　陳妃嘆了口氣：“這么多年您也該放下來,，要是您總這樣,，姐姐在天上也難得安寧呀?！?p>　　祁太妃依舊盯著櫻花樹發(fā)呆：“我倒是不想難過,，可他們要在長平的忌日開什么大典……別人可以載歌載舞，可我不能啊,，要是連我都不在乎了,，那長平不是太可憐了嗎……”

　　老人的話無可辯駁。一個人,，若是沒人記得了,，那才是真的死了。哪個母親會忍心讓自己的女兒死上兩次呢,。老太妃的內(nèi)心之所以憤懣,，也不過是因為皇帝選在長平公主忌日的那天舉行丹成大典,，或許還有對自己沒有給女兒一個健康的身體的深深自責。

　　老人家不喜歡那么多人在女兒忌日那天歡慶,，同時也夾雜著對皇帝的不滿,。可她一個太妃又能怎樣的,，還不是只能守著毓慶宮這一畝三分地稍作哀悼而已,。

　　老太妃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有些脫力的說道：“這皇宮就是個牢籠,，真想出去看看,。”

　　這種事情實屬無奈,，江嶼也想不出言語去寬慰她,。便要來筆紙寫了一個紓解的方子遞給了陳妃，同時示意他自己該回去了,。

　　陳妃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向祁太妃說明之后便起身去送江嶼。

　　在毓慶宮的宮門前,，陳妃請江嶼暫且留步,，接著便有人送來了許多書冊.

　　“這些都是家父生前的筆記，留在宮里也是一堆廢紙,，我見您上次讀的認真,，不如索性就送給先生留作參考，還請你不要嫌棄,?！?p>　　“怎么會！陳院正的筆記都是至寶,，我歡喜還來不及,！”

　　江嶼一看，果然都是陳瑞昭留下的醫(yī)書筆記,，立時大喜過望,，千恩萬謝了一番之后便抱著筆記走了，回到咸福宮后便窩在房里研讀了起來,。

　　江嶼有種見微知著的本領(lǐng),，只看筆記上端端正正的楷書和偶爾出現(xiàn)的黑墨疙瘩，便可見筆記的主人必定是個認真仔細的人,?？蛇@樣的人也不是沒有毛病，他們往往會很固執(zhí)，不愿接受新的事物,，這一點從他開方的習慣和用藥的配伍上也看得出來,。

　　只是太醫(yī)接觸的病患多為皇室，一連看了幾個案例也都是些頭疼腦熱的尋常疾病,，看得多了也就興致索然,，索性便翻到最后，入眼便是太子換顏的那一章節(jié),，江嶼的精神不由一振,，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可讀著讀著,，他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前面的醫(yī)案記錄的極為詳實，從發(fā)病的原因,、診病的依據(jù),，到治療的方案、藥方藥量乃至最后的結(jié)果一應(yīng)俱全,。即便只是閱讀文字,，也能大致體會到當日診病時的心路歷程。

　　而太子換顏這一段卻不一樣——既沒有病因也沒有后續(xù),，只把治療的過程寫得清清楚楚,，筆記也就此中斷，仿佛陳瑞昭的行醫(yī)生涯就此結(jié)束,。

　　他忽然想起,，梁書確實說過陳瑞昭也是在咸平二年過世，而且對陳妃入宮也頗有微詞,，仿佛是走了誰的后門才破格入選,，剛才在毓慶宮時他還在想,，或許陳妃是走了祁太妃的門路才破格入選,，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陳妃在福寧宮時身體孱弱,，常用輪車代步,，可到了毓慶宮這才不到兩個月，不僅精神狀態(tài)大不一樣,，甚至還能爬上墻頭去夠紙鳶,，可見她在毓慶宮過得很好，老太妃當真把她視做骨肉,。

　　那么問題來了,，太妃剛剛還說這皇宮像個牢籠，如果她真把陳妃視做骨肉至親的話，會忍心把陳妃弄進宮里來受苦嗎,？

　　而且陳妃母親早亡,，父親死后便沒了親人，把這樣無依無靠的女人進的宮來能有什么用處,？

　　莫名的,，他又想起祁太妃剛才說的——皇宮就是個牢籠，難道陳妃入宮真是一種變相的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