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小姐小姐,縣里來了個裁縫,,專做嫁衣,,說是給京里的貴人都做過衣裳呢,!”
“當(dāng)真,?”
俞子衿驚喜地站起,,追問報信的貼身丫鬟,。
過了十月,,她便十六了,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可恨縣令老爹心心念念要讓她許個官宦子弟,,挑挑揀揀到了如今還沒給她定下親事。父命不可違,,俞子衿無可奈何,,她這樣的官家千金,生來就沒有挑選良人的權(quán)力,,但她還是希望能夠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畢竟這也許就是她這輩子最耀眼的一刻,她一定要讓全縣百姓都記住她那一刻的風(fēng)情,。
“自然當(dāng)真,。”丫鬟臉不紅心不跳,,消息自然是真的,,但她也收了那裁縫一些好處。
“讓他們上門來,,就說本小姐要做一件世間無二的嫁衣,,酬勞自然不是問題,讓他們快上門,,快去,,快去!”
俞子衿坐在梳妝臺前,,端詳自己姣好的面容,有些興奮地一揮手,。
“這……”
從銅鏡里,,俞子衿依稀看到丫鬟面露難色。
“嗯,?”
俞子衿轉(zhuǎn)過身,,臉色不善。
“那人,,那人說是,,說是若要定做嫁衣,,還需本人親自上門?!?p> 丫鬟低下頭,,坑坑巴巴地說。
“哦,?”
俞子衿怔了怔,,忽然又有些歡喜。
脾氣古怪,,定是有些真本事,。
“無妨,備車,,本小姐便親自去一趟,。去,將本小姐的裘衣取來,?!?p> 俞子衿揮揮手。
“可,,可如今才剛?cè)肭?,穿裘衣怕是有些熱吧??p> 丫鬟有些遲疑,。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快去取,!”
俞子衿大怒,,拿起象牙梳子向丫鬟砸去。
丫鬟不敢頂嘴,,唯唯諾諾地退下,。
待收拾妥當(dāng),已至晌午,,俞子衿身穿雪白的狐裘大衣,,端坐在密不透風(fēng)的馬車里,突然有些后悔,。
真熱啊,。
可是她咬牙忍著,這裘衣是她在北方做生意的舅舅送她的成年禮,,是她最貴重的一件衣裳,。聽說那裁縫進過京,見過貴人,可不會把她區(qū)區(qū)俞家小姐當(dāng)回事,,若不讓他見識見識自家的財力,,說不得他便會敷衍了事,拿些破爛糊弄她,。
俞子衿隨父到竹泉縣已有三年,,平素乘車出門游玩時也暗地里打量過幾個縣里有名的美人,一番比較下來,,俞子衿不免有些傲氣,。
莫說這竹泉縣里,就是放眼整個永州,,又有誰能比我貌美,?
俞子衿倒沒有自夸,她的確有自傲的資本,,所以俞知縣才挑挑揀揀,,一直拖到她十六歲,還沒有與人訂下婚約,。
“小姐,,到了?!?p> 馬車外丫鬟提醒她,。
俞子衿早想出來透透氣了,卻又礙于儀態(tài),,不想顯得自己迫不及待,。
俞子衿輕輕地掀開車簾,一手提著裙褲,,一手搭在丫鬟肩上,,輕盈地一躍,掏出絲帕擦了擦額頭上的一層薄汗,,竟沒有一點在馬車上度日如年的窘迫,。
門外的伙計看得呆了,竟忘了通報,。
俞子衿有些好笑,,卻不氣惱,對于驚嘆自己美貌的男人,,女人總是寬容的,。
丫鬟卻不耐煩,在那伙計肩上重重地一拍,。
“你這登徒子,,望著我家主人發(fā)什么花癡?還不快去通報,?”
那伙計如夢方醒,,拍了拍頭,答應(yīng)一聲,,一溜煙地進了門,。
乖乖,這才九月就有人穿上狐裘了,,真不怕熱?。?p> 俞子衿瞧那伙計見了她以后魂不守舍,,失魂落魄,,心中有些得意。
看來這個下馬威還不錯,,那裁縫不敢小覷我,。俞子衿心想。
不多時,,一個瞇著眼的老者扶著伙計的手顫顫巍巍地從大門迎了出來,,老人雖臉上掛著淺笑,卻有些不亢不卑的氣質(zhì),。
“唐圭見過俞家小姐,。”
老者松開扶著伙計的手,,行了個禮,,卻并不熱切。
俞子衿有些不滿,,難道這老頭竟看不出我身上是上好的狐裘,?莫非把我當(dāng)了鄉(xiāng)下丫頭?
“老人家莫非打算在門口談生意,?”
一念至此,,俞子衿的語氣就有些冷淡。
“不然,,若是做些尋常衣裳,,小姐吩咐一聲,我讓手下的學(xué)徒去做便是,,就不必入內(nèi)詳談了,。”
唐圭欠了欠身,,細聲細氣地說道,。
“大膽,!”
丫鬟破口大罵:“你這瞎了眼的老殺才!做了一輩子的裁縫,,莫非看不出我家小姐穿的是狐裘,?你要給誰做尋常衣裳?真是欺人太甚,!”
“哦,?小姐穿的是狐裘?”
唐圭微微睜開眼,,有些驚奇,,但很快又瞇起。
俞子衿疑心頓起,,這裁縫號稱在京中給貴人做過衣裳,,怎會連狐裘都不認得?聽那丫鬟的話,,雖是罵人,,話里話外卻似乎是在給那老者什么提示,怕不是這奴婢吃里扒外,,收了這裁縫的好處吧,。
那伙計見勢不妙,連忙圓場道:“小姐有所不知,,掌柜的常年燈下裁衣,,熬壞了眼睛,白天看不清東西,,還望小姐見諒,。”
俞子衿將信將疑,,看看老者永遠瞇著的眼睛,,便有些相信了。她爹早年寒窗苦讀,,挑燈夜戰(zhàn),,也有些白天視物不清的毛病,這樣一想,,俞子衿心中的氣便消了,。
“還不帶路!”
丫鬟氣哼哼地嚷道,。
那伙計看了看唐圭,,又抬了抬唐圭扶著的胳膊,唐圭微微一點頭,,伙計便麻利地挽起袖子,,做出請的手勢,,朗聲道:“小姐請進!”
見那馬車在院子外面頗有些占道,,伙計又笑著對馬夫說:“馬夫大哥,,若不嫌后門窄小,可將馬車趕入后院,,到時請你吃一杯熱茶?!?p> 馬夫是個老實人,,聽他說得客氣,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只是求救似的看向俞子衿。
俞子衿向馬夫點點頭,,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侃侃而談的伙計,。
這伙計機靈,倒有些見過世面的樣子,。俞子衿心想,,疑心又消去幾分。
那伙計先引著馬夫去了后院,,唐圭卻仍是氣定神閑地立在門口,,也不請俞子衿入內(nèi),待伙計急匆匆地回來,,唐圭才拱拱手,,請俞子衿入院。
俞子衿有些奇怪,,只道那唐圭老眼昏花,,走路要扶,沒有細想,。
一進院子里,,俞子衿便眼前一亮。
院子里花草陳設(shè),,都透著一股清新脫俗的味道,,似是出于名家之手。
唐圭走得急,,俞子衿無暇細細品味,,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唐圭一路到了大堂。
“小姐可以先看看這些樣式,,都是老朽近來的得意之作,,若是有中意的,,老朽為你量過身量,便可動手裁衣,,不出三日便可成衣,。”
來到大堂中,,唐圭指了指堂中一排排的紅色嫁衣,,摸著胡子說。
俞子衿點點頭,,由伙計引著,,一件件地看去。
“小姐請看,,這件乃是百鳥朝……不喜歡,?這一件是……”
伙計正打算介紹一番,俞子衿就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多嘴,。
她向來有主見,做決定時不喜干擾,。
越看下來,,俞子衿越是失望,這些嫁衣雖然做工細膩,,樣式卻大同小異,,不過是上面繡的花紋不同罷了。
這老頭難道名不符實,?
一件純白的薄紗裙映入眼簾,,俞子衿眼前一亮。
“這是什么,?”
“小姐,,這是夷人的嫁衣,款式新穎,,但終究不如我大明嫁衣雍容華貴,。何況,白色……”
俞子衿摸了摸那薄紗裙,,又仔細看了看,,嘆了口氣。
伙計說得不錯,,雖然新奇,,但白色不詳。
俞子衿突然不想再看,,向丫鬟使個眼色,,就要離開,,想了想,停下腳步,,又問了一句:“就只是這些,?沒有再好一些的嫁衣了?”
“這……自然是有的,,只是……”
伙計面露難色,。
“只是什么?”
少女的傲氣上來,,俞子衿臉色冰冷,。
本以為教訓(xùn)了那唐圭一番,他們會對自己畢恭畢敬,,想不到他們面上恭敬,心里仍是把自己當(dāng)作鄉(xiāng)下丫頭,。
“只是那嫁衣造價非凡,,耗時良久,怕不是小姐意中之物,?!?p> 唐圭背著手,接口道,。
言外之意,,你買不起。
“哦,?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樣的衣裳能讓本小姐自覺囊中羞澀?”
俞子衿臉色愈發(fā)冰冷,。
眼見主人受辱,,丫鬟早按捺不住,厲聲道:“取來,!”
伙計似乎嚇了一跳,,不等唐圭吩咐,便縮頭縮腦地跑進了內(nèi)室,。
不多時,,那伙計便取出一件嫁衣。
火一般鮮艷,,云一般飄逸,。
俞子衿眼睛一亮,指著那嫁衣,,脆聲道:“我要了,?!?p> “小姐,這價錢可不便宜,?!?p> 伙計提醒道。
俞子衿揮揮手,,丫鬟會意,,從袖里掏出一袋銀錠,往伙計懷里重重一拍,。
“這是定錢,!”
“那俞家小姐走啦,程伯,,不必再裝啦,。”
送走俞子衿,,關(guān)上院門后,,伙計笑嘻嘻地說道。
聽到這話,,“唐圭”睜開了眼,,苦笑說道:“王公子,讓我一個瞎子扮裁縫,,也只有你這般機警的人敢這樣做了,。”
那雙目里灰蒙蒙的,,不見一絲光亮,,這“唐老裁縫”分明是個瞎子!
伙計卻不理會他的調(diào)侃,,對一旁剛為俞子衿量過身量的“織娘”一拱手,。
“只是苦了秀榮姐,把親手做了三年的嫁衣付與了她人,?!?p> 織娘有些不好意思,避過他這一禮,,又有些不安地說道:“還得多虧了王五弟弟的好計策,,我這點付出不算什么的。只是,,那俞小姐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女人家,,讓她替我受罪,這,這……”
伙計收斂了笑容,,正色道:“這世間,,何來公平?秀榮姐,,讓你嫁去,,你會愿意嗎?”
朱秀榮下意識地搖搖頭,。
“那么,,竹泉村里的其他女子呢?”
朱秀榮想了想,,遲疑地說:“想來,,也是不愿的吧?”
“那就對了,,既然此事是她父親一手促成,,那么就該由她咽下這苦果。秀榮姐和其他女子何其無辜,,豈能受此無妄之災(zāi),?”
朱秀榮沉默,忽然綻開了笑臉,。
“我不管這些,,只要能和康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小女人,。
簡單好啊,。
伙計不再言語,起身走出大堂,,望著落日怔怔出神,。
冤有頭債有主?父債子償,?
俞子衿,,俞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