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嫣聽見聲音回頭,，只見林決急奔過來接住妍妍。她喚一聲“林決”，伸手想拉住他，卻被他一把甩開，只俯身檢查妍妍的狀況,。

　　探過妍妍鼻息頸脈，他一把抱起她往病房走。紅嫣忙牽他衣角,，解釋道：“她方才說我壞話，我忍不住才——”

　　“滾開,！”他低吼一聲,，眼眸冷得可怕。

　　紅嫣一怔,，眼淚瞬間落下,。

　　林決也不管她，直去病房為妍妍施救,。紅嫣在門外等了許久,，才見他面色陰沉地出來，直往診室而去,，不曾看她一眼,。她跟上前道：“我知道你心急，便不計較你吼我,，往后……”

　　“往后還請莫要攪擾藥館,，”林決冷道，“你傷已無大礙,，便請離開罷,。”

　　她心中大驚，慌道：“你,、你要趕我走么,？為什么？”

　　他沉聲道：“此乃藥館,，不容你隨意傷人,，還請離開?！?p>　　“我不走,！”她泣道，“你莫生氣,，我不傷她了,，我會聽你話的！”

　　他不答言,，更看也不看她,。她一路跟進(jìn)診室，好容易止住眼淚,，悲聲道：“你心中當(dāng)真只有傷病么,？”

　　林決冷道：“何必多言?！?p>　　紅嫣凄然一笑,，還未待他反應(yīng)，她掌中便倏然凝出一把靈刀,，往自己手臂狠狠一劃，頓時血流如注,。他阻止不及,，忙扯過針?biāo)幗o她包扎，她含淚笑道：“現(xiàn)在,，我是不是能留下來了,？”

　　黃昏，病房,。

　　妍妍醒來后一直縮在被子里發(fā)抖,，林決勸了許久，她仍未從驚嚇中緩過來,，只泣道：“壞姐姐是巫師……”

　　林決柔聲道：“別怕,，沒事了。你的病還未痊愈,，莫多想別的,，好好休息罷。”

　　李伯敲門道：“少爺,，妍妍姑娘的母親來了,。”

　　那婦人一進(jìn)屋便摟著妍妍大哭,，妍妍情緒本已稍稍平穩(wěn),，現(xiàn)又忍不住在她懷中哭起來。林決勸慰許久,，見母女終于止住眼淚,，便退出門去照料別的病人了。

　　紅嫣站在廊下望著他,，手中握著一片黑鱗,，目光怔忡。他略看她一眼,，并不理睬,。走動過幾個病房，那婦人找到他道：“林藥師,，我家妍妍不能在你家醫(yī)治了,，請結(jié)算醫(yī)藥費用罷?！?p>　　“她的病還未痊愈,，夫人考慮好了么？”

　　“便是多換幾家醫(yī)館藥館,，也斷不能再與巫師相處了,。林藥師，我知道你的難處,，也不怪你,，那畢竟是巫師……只可憐了我的妍妍……”那婦人一面說著，一面又掉下淚來,。

　　“也好,，我再寫張方子給你罷?！彼麑D人引至診室,，一面寫一面交代病情，又好生囑托一番,，方送她出門了,。

　　回到院中，他到紅嫣病房為她送藥,，另交代些傷情護(hù)理事項,，并不與她多言,。她忍不住道：“她家人討厭巫師，你為什么還要救她,？若他們知道你的身份,，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對你么？”

　　“他們?nèi)绾伪響B(tài),，與我如何行為并無干系,。”

　　“若他們不謝你醫(yī)治,，甚至反過來唾罵你,，你要怎么辦？”紅嫣蹙眉道,，“我就不會這樣,，只要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p>　　林決道：“這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人也不是非好即壞,。你只看見那位夫人畏懼巫師,，卻不知這是出于她對女兒的關(guān)愛，即便偏激些,，也情有可原,。”又道：“你莫再傷人,，也莫再傷自己,，若父母見了，該多疼惜,?！?p>　　她忽的嗤笑一聲，情態(tài)十分不屑,。林決微微皺眉，只見她目光望向窗外,，出神道：“你給我講了那么多故事,，我是不是還沒告訴你我的故事？”

　　不待他回答,，她便自顧自講起來：

　　“我從前也有過父母,，他們對我很好，給我吃不完的糖果,。我以為能一直這樣長大,，可五歲那年,，我無意間施展了巫術(shù)，父母竟然很害怕,，害怕到要拋棄我,。我哭著求他們，他們舉刀對我說,，我不是他們女兒,，他們沒有巫師女兒。

　　“我從沒見過他們對我那樣兇狠,，他們甚至想殺我,。我把他們殺了，把趕來的親戚鄰居都?xì)⒘?。那血呀——比堂前的桃花還要紅,，真是好看?！?p>　　她一面說一面笑,，眸中只有戲謔，不見半點悲傷,。

　　林決默默看著她,，不知如何應(yīng)答。沉默良久,，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黑色鱗片,，低聲道：“虛大人傳信叫我，我該走了,?！?p>　　他仍舊沉默，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許久方道：“只要你說一句話,，說讓我留下來，我就不跟著虛大人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只將她的匕首奉還,，道：“我無法回應(yīng)你,，抱歉?！?p>　　永嘉二十一年,。

　　這年春，棠梨早早便開了滿庭滿院的花朵,，又很快被風(fēng)吹落,。甘棠病癥日篤,，臥在床上整日昏睡，即便醒來也總是精神不濟(jì),。每次睜眼,，她床邊總守著一個人，或是林決,，或是林?。蝗羰橇譀Q,，她便勉強(qiáng)說幾句話,，若是林凇，她便閉一閉眼,，又睡了,。

　　林凇道：“你好歹說一句話，總悶著,，對身體不好,。”

　　她也不睜眼,，問道：“林決呢,？”

　　“他出診去了，這里只有我,?！?p>　　她閉眼不語，像是睡著了,。過了許久,，她終于睜眼道：“謝謝你?！?p>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我說過，你不需要謝我,，我要的不是這個,。”

　　她目光望向窗外棠梨,，冷淡道：“我也說過,，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夠了,。”

　　他看了她許久,，終是無話可說,，起身煎藥去了,。

　　但畢竟已經(jīng)太晚，藥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她的身體一日日衰弱,，面容也不似常人豐盈，那雙眼總望著窗外的棠梨樹出神,，卻很少有光,。她清醒的大半時間都在回想過往歲月，最多的還是與林涯相處那幾年,，但那些她已回憶了無數(shù)次的景象,，卻漸漸有些模糊了。

　　林凇已將病人遣去大半,，整日守在她屋內(nèi),，精神日漸萎靡，只林決還顧念著病人,，仍舊按時照看,，但到底不似從前有精力，不再接待新的病患了,。到了仲春,，藥館已經(jīng)十分冷清，棠梨花亦謝了滿地,，一片凋零景象,。

　　林凇捧著一枝盛放的梨花進(jìn)門，對她道：“我昨日請人帶的,，你若喜歡,，我再去折一些?！?p>　　“不必費心,。”她將聲音壓低,，不愿吵醒林決——他伏在她床前睡著了,，夢中倦容亦未消散。

　　林凇背身將棠梨枝插入架上花瓶,，轉(zhuǎn)身時卻有些站不住,，扶住花架喘了幾息。甘棠知道他在飲泣,，也不看他,，只道：“你先出去罷?！?p>　　林凇不動,。她冷淡道：“我今日精神很好,，你不必守著我?！?p>　　“你知不知道,，你——”他咬牙一嘆，到底沒說出口,，再看她一眼,，默默退出去了。

　　甘棠低頭看著林決,，伸手輕撫他的眉眼,，嘴角溫柔揚起。林決睫毛動了動,，抬眼看她,。她微笑道：“別動，我好好看看你,?！?p>　　他長得真的像她，五官俊秀清潤,，但他抬眼的那一個動作,，又像極了他的父親。

　　她道：“幫我把琵琶拿過來罷,?！?p>　　琵琶一直放在琴架，但她已虛弱到無力下床,，開春這許久居然從未碰過,。她接過琵琶，試了試音,，輕輕彈撥起《花間月》來,，——這是一支戀曲，自林涯離世十幾年來,，她還從未彈過,。

　　林決默默聽著，趁她不注意,，悄悄別過臉抹淚,。

　　她彈完這一支曲子，抱著琵琶輕聲道：“決兒,，我死之后,，你便離開這里罷。你已經(jīng)長大，也該出去走走了,?！?p>　　他怔怔望著她，淚如雨下,。

　　甘棠手撫琴弦，目光卻望著架上那瓶雪白的棠梨花,，道：“關(guān)于你父親,，我一直有件事沒告訴你，你好生聽著,?！?p>　　林決點頭泣道：“我聽著?！?p>　　“十六年前,，你還在我腹中時，你父親去城外運一批藥材,，途遇盜賊,，財貨盡失，而車夫趁你父親受傷,，兇殺他于荒野,。這些我都告訴過你，但我沒有告訴你,，收買盜賊,、透露你父親行蹤的人——”

　　她頓了頓，平靜道：“是你二叔,?！?p>　　他呼吸一促，不敢相信地圓睜雙眼,，口里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當(dāng)年你祖父去世時，將家業(yè)交給你父親打理,，只讓你二叔從旁協(xié)助,。他對你二叔說：‘你心氣狷傲，資歷又淺,，尚不足成大業(yè),，乃兄醫(yī)術(shù)勝你，待人接物亦溫和有度,，由他領(lǐng)家業(yè),，你耐心磨練，日后或可接管，或可自立門戶,?！?p>　　“你二叔自恃才高，不滿你祖父評語,，便處處要與你父親一較高下,。你父親無心爭高，尋常病人隨他醫(yī)治,，只在面對一名斷手病人時拒絕了他主刀,。你二叔便知，你父親雖承認(rèn)他的藥方,，卻不放心他的外傷醫(yī)術(shù),。

　　“一日他聯(lián)系盜賊，命其挑斷你父親右手筋腱,，以為你父親只能由自己治好,，便算證明了自己。誰知那車夫因女兒重病不治,，遷怒于你父親,，趁機(jī)刺殺了他，你二叔原以為是盜賊背信,，后來周先生查明真相,，他便設(shè)法將那人除去了?！?p>　　她平靜地說著這些話,，眼中沒有悲傷，也沒有恨意,。林決只覺心臟被一張大手攫住,，胸口又緊又悶，說不出話來,，只一面喘氣一面掉淚,。

　　甘棠按著他的肩，緩了許久,，平靜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恨你二叔，殺害你父親的是車夫,，不是他,，你要明白這一點。你二叔本性不壞,，他只是太好強(qiáng),，想得到父兄的認(rèn)可而已,。你父親死后，他日日痛哭自責(zé),，至今仍時常夢魘,，這些我都知道。你二叔雖有過錯,，畢竟已受到了懲罰,，你不需要再怪罪他?！?p>　　她言語一頓,，再道：“但是，不恨,，不代表要你忘記。你要知道你父親因何而死,，如何待他,，也由你自己斟酌?！愣逯两裎慈?，想必你也知道原因。這是我和他的事,，與你無關(guān),，不用顧忌?！?p>　　他一面聽一面應(yīng)著,，聽到末句卻搖頭哽咽道：“一個是我阿娘，一個是我二叔,，如何與我無關(guān),？我若不能保護(hù)好阿娘，又有何顏面對父親神主,？”

　　“你有這份心,，已足夠了?！备侍奈⑽⒁恍?，又疲倦地合上眼。說了這許多話,，她已經(jīng)很累了,。

　　閉眼片刻，她又道：“你性情雖平和,，終究年少氣盛,，行事難免欠考慮。獨自在外，尤要小心謹(jǐn)慎,，勿將自己置于危險境地,。”

　　林決強(qiáng)笑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我知道你心思不少，凡事有自己的底線,，只是闖蕩江湖,，也不可太過拘泥。去年那巫師姑娘的事,，你雖未告訴我,，我也大概知曉一些。假若你肯收一收你的傲氣,，與那姑娘好生交談,，或許會有更好的結(jié)果?！?p>　　他低頭不語,。甘棠看著他，忽而微笑道：“是了,，我原也沒資格說你,。”

　　“阿娘的心意,，我明白,。”他低聲道,。

　　她便不過多囑咐,，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棠梨樹，柔聲道：“這棵棠梨是你父親娶我時種下的,，如今竟這么高了,。——我死之后,，骨灰就埋在這棵樹下罷,，連同你父親一起。當(dāng)初你二叔執(zhí)意不允,，現(xiàn)在想必不會阻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