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石窟寺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徥晜鱽怼?p> 三粲端坐在一座斷頭雕塑身上，腳下是來自地底的各窟回聲,。
他腳踩斷頭雕塑的膝蓋,，靜聽地底回聲與窟外狂風(fēng)的合奏。沙子無辜,，成了北風(fēng)狂亂時的武器,。臨時支起的窗子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咚咚求饒,。
三粲伸手卸下束住頭發(fā)的布冠，一頭青絲如洛水長流,，傾瀉而下,。他將布冠隨手丟在一旁，手指探進(jìn)發(fā)根處向外一攏,。
幾根長發(fā)繞在他的手指間,，被扯了出來。
三粲低垂著眼,，凝視蜿蜿蜒蜒繞在手指上的長發(fā),。
隨后他向身旁一揚手,，幾根發(fā)絲失了力氣,，跌落在地。
大風(fēng)再次靠近,，窗戶轟隆一聲響,。隨后歸于沉寂。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曇豢滩煌,！?p> 三粲早些時候也曾爬起來看過那些匠人們修復(fù)石像,。但在他看來，他們只是在破壞這本就破爛的石像而已,。石斧石鑿與石像在干燥的空氣中劇烈地碰撞,，火星打不出來,，打出來的只有不起眼的灰屑。
三粲一雙明亮的鳳眼銳利得很,，他看見了灰屑無力地跌落在地,，正如他現(xiàn)在看見自己的發(fā)絲跌落在地一般。
窟內(nèi)大佛慈祥地俯視一窟上下,，菩薩豐滿的嘴唇似要張開,，力士飽滿的額頭上跳動的是墻邊一束火炬的影子。
俊美的塑像仿佛要將覆在表面的一層石皮撐破,，從中間冒出穿過無數(shù)傳說經(jīng)文,，身上帶著一身風(fēng)塵的活生生的佛陀菩薩弟子力士,，他們齊念阿彌陀佛,，將這北石窟寺的窟頂都拆解，將背靠的山巒都震塌,。
“……”
三粲知道自己不該抱有任何虛妄的期待,，不可能的事情總牽動著他思緒中最活潑旺盛的那一根。
于是他將手一攤,，身子輕輕落下,，躺倒在斷頭石像的懷中。
他是今日的最后一個無力跌落者,。
三粲削薄的肩膀頂著堅硬的石像，他聳起的鼻骨緊貼著石像的左肋,。透過一絲縫隙,，仍然能看得見窟內(nèi)林立的群像，它們栩栩如生,，豐滿俊美,。只可惜堅硬不可親近,。
三粲輕輕扇動細(xì)長的睫毛，目光來到自己身上,。他目光的銳利也攻不破自身體深處的而來的疲勞。
他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眼,，他看見蓋住自己半邊視野的黑發(fā)，腳踝處通透雪白的皮膚,，閉眼后,，目光又爬上了挺拔高聳的鼻骨，剛好埋進(jìn)石像懷中的窄額,，又順著頭頂?shù)陌l(fā)旋鉆回三粲的身體中。
三粲無疑是不亞于這一室塑像的美男子,。
他的呼吸輕柔，一點也不像故鄉(xiāng)時常響起的暴雨聲,。
陰冷的濕氣曾布滿他的全身,，變?yōu)樾蚊哺鼮榭稍鞯臐裾睿瑤е?yán)匍匐在地的金蛇,，雷雨之夜野狗青綠色的雙眼,，還未長毛便被丟入鍋中的幼鳥，向他眼前“呼”的掄過來的粗魯?shù)氖直邸?p> 三粲皺眉睜眼,。
那手臂就在他的眼前。
三粲順著胳膊上的長毛和疤痕看去,。
一張黑洞洞的臉就在他的眼前,。
他自恃銳利的眼睛竟望不見眼前這張臉上的五官。
那張臉退后,，抬高,，移動到墻邊火炬旁，回頭沖三粲笑了笑,。
三粲墨黑色的眉毛隨亮白色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
臉不會笑,，三粲心想,。
眼前的臉逐漸有了五官,，火焰贈送給他五官,，男人的五官。
“小子,，我要些吃的,。”
見三粲沒有回應(yīng),，那男子又粗聲粗氣地低聲笑著吼道:“你是小子嗎,？小子，我要些吃的,?！?p> 三粲忍著睡在石像懷中的疼痛爬了起來,，光腳著地,。
他繞過身前的男子,，走向角落里,，用腳踩著拖出一雙布鞋穿好，才走到門前,。
門外轟隆作響，狂風(fēng)刺骨,。而石窟里有兩人溫暖的氣息,。只可惜石像冰冷堅硬。
三粲活動了一下肩背,，打開門,，手有意無意地劃過石壁。白生生的手指在隴東大地北石窟寺的墻面上一閃而過,。
背后的男子哼哧呼了一口氣,，默默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北風(fēng)由狂亂變成悲鳴,。三粲抬頭，看著這蒙滿灰塵的夜空,。
“小子,，有肉嗎,？”北風(fēng)的狂亂嫁接給了身后的男人,，他的聲音像野獸一般帶著粗重的呼氣聲。
三粲繼續(xù)向前走著,，灰塵沙粒從他的小腿處光滑的肌膚上一掠而過,。
“小子，你是啞巴嗎,？”那男子一個箭步走到三粲身邊,，用手扳住他的肩膀問道,。
“松開,，不是,?！比訁拹旱貟觊_了他的手,。他的聲音穿過呼嘯的北風(fēng),，傳到身后人的耳朵里,。
三粲討厭肢體上親昵的接觸,。
遙遠(yuǎn)時空中,，每當(dāng)暴雨驟降,，家中的霉味濕氣就如同肢體接觸一般叫人反胃,。
那男子低吼著笑了出聲,，他推搡了一把三粲的肩膀:“快點走,，小子,，腹中鬧得厲害呢,?！?p> 三粲索性跑了起來,。
逆著狂風(fēng),，他精瘦的身子跑得歪歪斜斜,。身后男子的腳步聲也提提踏踏,，聽著十分吃力的樣子,。
三粲瞇著眼睛,。
腳下的回廊逐漸被風(fēng)刮去,，露出掩蓋在回廊之下的草皮,，雨水已將秋草打濕，綿軟而又泥濘,，三粲扭著竹管一般細(xì)的腳腕，逃脫家人的追捕,，他繞過人煙,，越過草場，一直跑到這肅殺干燥的隴東大地上來,，跑進(jìn)這石像布滿天上地下的北石窟寺里來,，如今又跑在這漆黑一片的回廊之上。
三粲腳下一空,，無力地跌落,。
身后那支粗魯?shù)氖直郗h(huán)住他的腰身，將他扛放在肩,，三粲俊美的臉龐隨那男子的大步流星而四面顛簸,。
三粲被扛回了窟內(nèi)，扔在冰冷的地上,，那男子不見了,，黑洞洞的臉重新長了出來,，它貼在三粲的耳邊,，呼哧著比北風(fēng)還要冰冷的寒氣。
三粲堪堪蔽體的衣物被撕扯開來,，他掙扎，但四肢終究無力地跌落,。
他的耳朵貼著地面,，聽見了大佛菩薩弟子力士的腳步聲，他虔誠地弓起身子,，可大佛菩薩弟子力士回到了雕塑之中,，披起石頭的表皮，選擇做北石窟寺最流暢健美的雕塑,。
于是三粲弓起的身子無力地跌落,，任由那黑洞洞的臉在他白玉般的身體上肆虐。
結(jié)束時大風(fēng)迫近，窗戶轟然一聲響,，歸為平靜,。
臨近的石窟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掼徛晱奈赐Ｖ埂?p> 那黑洞洞的臉升起,，移到火炬旁,，臉上的五官如水中露頭的游魚,，咕嚕一聲響便浮了出來,，嘴巴一開一合，說道:
“我叫王何煙,，小子,，你可以再來找我,，我不餓了,。”
三粲吞咽一下口水,，其中摻著北石窟寺背面小屋中儲水大缸的怪味。
王何煙將身上的里衣脫下,，扔在三粲裸露的胸膛之上,。開門又關(guān)門，三粲的小腿一陣涼風(fēng),。
他直起身子,，踩著王何煙的里衣走到那座斷頭雕塑旁，光著身子爬了進(jìn)去,。無數(shù)根長發(fā)垂墜,，匯成一眼厚重的黑泉,，積在他的腹部,，替他遮著羞,。
三粲緊緊依偎著它們,，透過縫隙看對面的佛像。
火炬呼的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