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jié),,常天照例沒有地方可去,便買了兩瓶太白酒,,到忘年好友李書同的家里去蹭飯,。
李書同是個老書呆子,他對常天的來訪很高興,。自從五年前妻子病故之后,他便一直獨自住在閘北區(qū)一座傳統(tǒng)小院里,。像今天這種節(jié)日,,誰也不愿意一個人過。
院子只有兩進,,房屋不過七八間,絕對算不得豪宅,,但對于一個人來說,,又太大了。剛掃過的地,,不一會兒就落滿了黃葉,,蕭瑟寂寥之意,,掩都掩不住,。
常天忍不住想起前幾天發(fā)生命案的那個院子,和這院子一般無二,,死者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有了腐敗之相,若不是鄰家孩童的風(fēng)箏斷線落了進去,,只怕那人化成骷髏也不為人知。
死者名叫王林山,是閘北金城商行新任的經(jīng)理,,他的死因十分罕見,,是被人用箭射死的,箭從背心射入,,正中心臟,。
現(xiàn)在還有誰會用弓箭殺人呢,?那東西既不方便攜帶,,又不方便掩藏,而且要射得準確,,非得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訓(xùn)練不可?,F(xiàn)在的刺客,,也多是用槍,,再不濟也是用刀,哪里會用弓箭,。
那箭很小,,只十五公分長,也可能是小型的弩機,。
不管怎樣,,兇手是個怪人。
還有從死者身上搜出的那張紙條,,上面也寫著奇怪的句子: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住在那里,。”
只有一句話,,沒有落款,,字跡是紅色的,像血,。散發(fā)著某種猙獰的味道,,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威脅,。
王林山被拖到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尸體腐臭味混合著桂花的甜香味,整個院子都彌漫著一種古怪之極的氣氛,。
兇手移動尸體的目的如今還不知道,,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地上的拖痕和腳印都用長掃帚掃去了,,血跡也被清洗過,,所以無法確認王林山第一死亡地點是在院中的哪一處。
兇手既然刻意做這樣的清理,自然說明那個死亡地點十分重要,。
李書同在院子里擺了張桌子,,主菜是大閘蟹,常天本來最愛吃蟹,,但因為想起那股味道,,大大地倒了胃口。
“吃飯的時候就吃飯,,做事的時候就做事,。你做這樣想著那樣,做那樣又想著這樣,,不是讓兩件事都做不好嗎,?”李書同勸解常天。
常天喝了一口酒,,把話題岔開:“這地方這么大,,一個人又冷清又浪費,有沒有想過把房子租出去,,在弄堂里租個小間,,鄰里之間有個照應(yīng),且房租又是一份收入,?!?p> “我一個人住正好清靜讀書!”李書同有些不快,,“干嗎要和那些三教九流亂七八糟的人住在一起?我也不缺那點錢,!再說了,,這是祖產(chǎn),租出去,,萬一來住的是些不三不四的,豈不是有辱祖宗,?”
常天連忙說了幾個笑話,,才哄得李書同重新高興起來,等到酒足飯飽,,常天便告辭出來,,心里依舊想著王林山的案子——事發(fā)已經(jīng)近半個月了,依舊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幸好這王林山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司法科長駱楊也沒有催促。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住在那里?!?p> 常天默默地念著這句話,,越發(fā)覺得蹊蹺。
王林山平日并不住在他身死的那個小院子,,就連他的妻子林梅清也是從警察這里才知道王林山的這處房產(chǎn)的,。王林山原本有自己的商行,兩年以前做生意虧了錢,,便將淮海路的一套房子抵出去還債了,,后來又在北四川路租了一套西式公寓——每月租金是三十塊銀元,在到金城商行就職之前,,王林山的境況一直不太好,,在泰德商行做個普通職員,每月工資是一百元,,生活并不寬?!柢E的是,他明明還有一套房產(chǎn),,為什么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或是把那院子租賣出去貼補生活呢?
王林山與李書同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要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潤,這是商人的原則,,而且那院子也不是他的祖產(chǎn),,是他三年前才買下的。
是什么理由,,讓王林山寧可空著這院子也不去使用呢,?
王林山把那寫著奇怪字句的紙條子折好放在內(nèi)衣兜里——說明他并沒有把它當(dāng)作一個玩笑,他獨自一人回到這座明顯空置了許久的院子,,而且暴斃在此,,和這紙條一定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那院子現(xiàn)在值五萬,,兩年前大概能賣個三萬五左右,,”常天的下屬王濤將他查得的信息做了匯報,“已經(jīng)查明王林山當(dāng)時欠的債是三萬,,他把淮海路的房子賣了三萬抵債,,這點十分奇怪,因為那房子本來可以賣到四萬的,,由于他賣得太急,,所以人家死死地壓了他的價,,但他完全可以不賣那一套,而改賣這院子的,,反正這院子他也一直沒?。 ?p> 常天在紙上寫下周漢庭三個字,,這是王林山前任雇主的名字,,在到金城商行之前,他一直在周漢庭的商行做事,,但只是一個普通職員,,種種跡象顯示,周漢庭是防備著王林山的,,不肯重用他——事實證明周漢庭的疑心并非沒有道理,,王林山跳槽到金城商行,帶走了一大批老客戶,,使得周漢庭損失不小,。
按理,這利益糾葛通常都是最明顯的殺人動機,,可不知道為什么,,常天總覺得應(yīng)該將王林山不賣院子的事查個清楚——雖然這兩件事看起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
直覺歸直覺,,程序歸程序,,周漢庭仍然是要調(diào)查的。
“都說人死百事消,,按理,,我不應(yīng)該說死人的壞話,但我這人直爽,,不喜歡作假,,既然你問起,我也就實話實說,,我確實不相信王林山,。”
周漢庭年過四十,,身材壯碩,,穿一件玄色莨綢長衫,他知道常天的來意,,一肚子憤怒,“因為我太了解這個人,,他是能干,,但精明得過了頭,。不能給他太多權(quán)力,你給他的永遠都填不滿他的肚子,,他總覺得不夠,,你給了他一,他就要二,,你不給他二,,他就自己把它變成二。做商人來講,,用得好這是刀刃,,所向披靡,用不好這就是火,,引火燒身,,成也蕭何敗蕭何。當(dāng)年就因為他這貪,,所以他把自己做大了,,誰都比不上他,卻也是因為他這貪,,他把自己敗了個一塌涂地,,你說,這種人,,我敢讓他來掌舵嗎,?
“這些年,他吃里爬外的事沒少做,,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所以容著他,是因為盡管他這樣,,我也還有得賺,。大家心照不宣,不挑破而已,。他這次走,,我是挺恨的,可我心里也早有準備,,他是個什么人我再清楚不過,,所以也不意外。生意場上這種事多了去了,,雖然損失不小,,但沒有傷著元氣,做生意的要沒這點承受力,,那還不如回鄉(xiāng)下去種田呢,!
“你要懷疑我殺他,,真真可笑,為他我犯不著,!打個比方,,他就好比利息,我就好比本錢,,他走了,,不過是利息沒了,如果我殺了他,,那就是把我自己給搭了進去,,那就連本帶利都沒了,像這樣的蠢事,,我周漢庭是不會做的,。”
常天喜歡周漢庭的豪爽勁兒,,但是不敢立刻相信他,。和很多上海灘的商人一樣,周漢庭的底子并不干凈,,黑白兩道都有關(guān)系,,他真要殺人泄憤,也不是什么難事,,出點錢,,自然有人出來替他搞定,只要沒人出賣捅破這一點,,他大可以一張嘴兩片唇撇個干干凈凈,。
只是,誰會用箭來殺人呢,?
常天腦子里又鉆出那只小箭——他辦了這么多年案子,,這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兇器,上海灘以前并沒有出現(xiàn)用這種兇器的人,。
假設(shè)周漢庭買兇殺人,,按常理,他應(yīng)該找相熟的黑道兄弟——這些人在上海的街面上混熟了,,殺人放火栽贓嫁禍,,業(yè)務(wù)熟練,而且大家都有利益關(guān)系,,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種共生關(guān)系在各地都非常流行,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我有把柄在你手里,,誰出了事,,另一方都不好過,不得不共富貴,,也不得不共患難。而如果從外鄉(xiāng)找人,,一來費時耗力,二來也不保險,,不知根不知底細,萬一被對方出賣或是敲詐或是對方不慎暴露被抓,,豈不是引火燒身,?
周漢庭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這筆賬他不會算不過來,,當(dāng)然,也不排除他一時犯了糊涂,,誰都有犯了糊涂的時候。
常天拿了小箭,,找到萬永當(dāng)鋪的掌柜龍白可,此人如今雖然做著正經(jīng)生意,,但卻是個江湖百事通,,手下養(yǎng)著許多耳目,很多人到他的當(dāng)鋪,,不是用東西換錢,而是換信息,。
“沒有?!饼埌卓蓳u頭,,“我敢肯定,上海灘現(xiàn)在肯定沒有用這東西殺人的刺客,,各大幫派里也沒有這樣的角色,?!?p> 他細細研究著箭,“沒錯,,這箭是個四髯弩箭,箭頭后面有四須,,兩旁有深槽,,這可是個老東西了,你看箭頭這銹跡,,這成色,,起碼有五六十個年頭了,工藝很好,,像是過去清朝工部官造的東西呢,!不過這箭桿子卻是新的,,”他說著聞了聞木頭的味道,“楊木的,,做出來的時間應(yīng)該不超過一個月,它比一般的弩箭要短得多,,所以那弩機也應(yīng)該很小,”龍白可用雙手比劃出一個西瓜大小,,“這么大就差不多了,,也許還要再小些,。”
“可還是大呀!”常天皺著眉頭,,“不好藏?!?p> 這當(dāng)然不是龍白可思考的問題,他還在研究箭:“箭桿子上圓圍有八分,,中圓圍有1寸,下圓圍有六寸——這種兩端細中間粗的箭又被稱為掏檔子炸口,,射出去之后的飛行速度會比其他形狀的箭快很多,,嗯,,造這箭桿子的也是個行家里手呢,!”
“這都多少年不用弓箭了,?”常天又開始琢磨這個老問題,“老匠人,,或是老匠人的傳人,?誰還去學(xué)這個?”
“依我看,這東西用好了,,比槍好使,?!饼埌卓尚Φ?,“尤其在這上海灘,你想想,,槍有聲,,這箭無聲??!槍響了,,警察也就不遠了,這箭射出去,,可不一定招人注意?!?p> 這一點常天早就想過:“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畢竟不方便攜帶,,太惹眼,槍可以藏在袖子里,,這東西怎么藏,?只能事先找個隱秘的地方躲起來,專打埋伏,。要打埋伏,,就得事先算準了對方的行蹤……”常天說到這里住了嘴,那家伙可不正這么干的嘛,!
那寫條子的家伙很可能就是射箭的兇手,,那人料定了王林山見到條子必然會到那院子去,便事先躲在那里,,等著王林山一出現(xiàn),,便下黑手——但那家伙憑什么就認為王林山必然會去那院子呢,,如果算錯了,或者王林山不立即去,,那家伙難道會一直等在那里不成?
整個院子已經(jīng)被搜了個底朝天,,房間里的東西落滿了灰,,甚至沒有一把干凈的椅子,,應(yīng)該是很長時間沒有人打掃,而王林山基本上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這與鄰居們的說辭一致,,在他們的印象中,那院子的大門總是鎖著的,。
除此之外,警士們從內(nèi)室的床下搜出來一些紙錢和蠟燭,,被放在一個柏木的盒子里。
紙錢和蠟燭算得上是日常用品,,中元節(jié)或是清明節(jié)都會用到,,但是這種東西究竟不祥,,怎么會放在床下,?
“想來是覺得不吉利吧?可能跟柳懷安有關(guān),?!绷_元勝是王林山的鄰居,,與王宅只一墻之隔,今年五十歲,,住在這巷子里已經(jīng)二十年,對鄰居家這院子的前后主人都還算了解,。
“這院子以前是柳懷安家的,,這家住著父女倆,老柳好賭,,輸了一大筆錢,,拿不出來,就把房子賣給了王林山,,拿了錢去還債,。大約是心里氣不過,就在院子里上吊死了,,王林山自己很少來住,,這院子平日里就只有那姑娘和許嫂。自從那姑娘跑了之后,,王林山就把許嫂解雇了,,他自己也再沒來過,,大概是傷了心吧?我一直還想,,跑了就跑了吧,,跟房子置氣做什么?不喜歡就賣了唄,!那天晚上見他開門進去,,還以為他想通了呢!”
羅元勝口中的那姑娘名叫那惠如,,其父那榮是個滿人,,吸大煙欠了一屁股債,父女倆本來住在江蘇蘇州,,王林山替那榮還了債,,之后便買下了這處院子,將那惠如養(yǎng)在了里面——王林山是有妻室的,,所以這那惠如的身份顯而易見:是王林如的外宅,。
“大概就是兩年前,王林山讓許嫂到他浙江金華老家去取件東西,,許嫂去了三天,,回來之后,王林山卻跟她說那姑娘趁夜帶著首飾細軟逃走了,,給了她些錢,,要她到別家做工去?!?p> 羅元勝嘆了口氣,“許嫂跟我說,,她是早看出那姑娘會跑的,,那女子心性高,,常跟王林山頂嘴,,所以經(jīng)常挨打,?!?p> 據(jù)常天的了解,這王林山和妻子林梅清的感情十分冷淡,,這幾年在外也沒有別的情人,難道真是因為對那惠如動了真情,,所以才將這院子空置嗎?
常天很難相信這種可能性,,不過又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
人本來就是這世上最難琢磨的一種生物。
那榮早已去世,,自從那惠如跑了之后,,王林山也就不再周濟那榮,,沒過多久那榮便貧病交加而死,,這期間,,那惠如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
認識那家父女的人并不多,極少數(shù)的人還對那惠如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是個挺安靜的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太喜歡說話,,也不跟周圍的鄰居來往,,長得似乎還行?!?p> 這是從浙江調(diào)查得到的信息,,而上海這邊,,幾乎沒有人見過那惠如,,人們只記得她是三年前由一頂藍布轎子抬進院子里的,,之后就沒見她出過門,他們對她的印象大多來自許嫂的八卦,,可也就無非說些主子仆人那點兒閑話——說那惠如出手小氣,,舍不得拿錢打賞下人,。
關(guān)于那榮,,卻有一點讓常天感到十分意外,,這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曾在清朝工部做了十年箭匠,清朝亡國之后便攜女兒從北平到了蘇州,。
箭匠,!
龍白可不是說那箭頭是清朝官造的老東西嗎?,!
“還有件事挺怪,,許嫂說王林山從來不在院里過夜,,十二點以前一定會走,她說是怕大老婆,,我覺得不像。那王林山怎么看也不像是女人管得住的人?。∧阋f是忌諱老柳吧,,他咋又不把院子賣了呢?另外,,那院子平日也沒什么訪客。我看見的好像就請過兩次客吧,?”羅元勝盡力回憶著,,“來的是個胖子,穿著西裝,,看上去蠻有錢的,,應(yīng)該是王林山生意上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