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之后，日昳時分,。
崔宅管家周秉仁領(lǐng)著一個郎中打扮的年輕人進(jìn)來,，只見他頭裹黑巾，身上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白色交領(lǐng)布衫,，一個藥囊從肩頭斜跨至腰,，藥囊上繪著的眼球已經(jīng)褪色,，但比他身上那件布衫更為整潔些也更為貼身些。那件布衫實(shí)在是有些寬博,，寬博得就像是一個肥碩而老舊的殼子掛在了他這個單薄而纖細(xì)的衣架上,，他穿著它，卻給人一種他被它欺負(fù)了的感覺,。不過整體來說,，這個年輕人的衣著打扮還算得體，精神也不錯,，好像并沒有被自己的外衣給“打敗”,，只是兩只屈服在袖筒里的手好像已被屋外的寒冷徹底打敗。
杏娘悄悄地瞄了一眼那年輕人的臉,，瞬時吃了一驚,，他的臉上雖有風(fēng)霜之色，但其底色還很平淡還很稚嫩,，應(yīng)該還沒超過二十歲,，臉上被冷風(fēng)刮擦過的地方還靦腆地顯露出他初次登門的拘謹(jǐn)，還有一種新鮮的活潑的生命力時不時地從他那兩顆被拘束在眼眶里的眼珠子中釋放出來,。
怎么看,，這都是一張初出茅廬的臉，杏娘的第一感覺是,，崔舍人這回被白行老給騙了,，不，應(yīng)該是白行老被這年輕人給騙了,。
他瑟瑟縮縮地跟在周秉仁的身后,，眼睛則小心翼翼地張望著周圍的一切，那是一種單純的好奇的眼神,，而非世俗的市儈的眼神,。進(jìn)得門來，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殷勤卻又生澀的笑容,。小緗見后,，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笑聲。
杏娘和瓊姨正在偏院的天舞閣中,，反反復(fù)復(fù)研究這銀釵,，仍不得一絲頭緒。聞知郎中登門,，二人就將銀釵收了起來,。迨郎中進(jìn)門后，相互寒暄敘禮，便分賓主次第入座,。
古人云：“老不拘禮，病不拘禮”,，何瓊芝既老且病,，故也不甚計(jì)較什么俗禮，再加上,，她本出身行伍之家,，生性較常人更隨性些，對那些個常禮也不甚講究,。
那年輕郎中自報家門,，自稱神農(nóng)氏后人鄧林。小緗為瓊姨腕間覆上一方錦帕,，鄧林舉手搭脈,，眉頭緊蹙，小緗看他年紀(jì)輕輕,，不免輕視,，竊聲道：“披著蒲席說家門?！毙幽锵蛩沽藗€眼色,，并不作聲。
“夫人夜不能寐,，是常年有之,，還是近來有之？”
“近來方得的,?！?p> “已有幾日了？”
“十多日了,?！?p> “那此前睡眠可穩(wěn)？一晚可睡得幾個時辰,？”
“此前的話,，平日大娘子總是比主君早半個時辰醒來，差不多就三個時辰左右,?！?p> 鄧林問一句，周嬤嬤答一句,，你來我往,，倒是對答如流。何瓊芝捧著茶盞，只顧吃茶,，對鄧林的提問一概不答,，也一概不理，一雙慈眉低低地對著茶盞中的云腳,，聽著周嬤嬤第三問答得略多余了些,，她方抬頭道：“人老覺少，三個時辰不少啦,?！?p> 鄧林禮貌地微微頷首，又問道：“那——可曾用過安神湯之類的藥物,？”
“偶爾服用,。”
“用過之后,，可得安枕,？”
“一覺至天明?！?p> “那這半個月來呢,？”
“安神之藥，無日不用,。但,，如水澆石，無有助益,！”
鄧林對著周嬤嬤盯了許久,，然后，他淡淡一笑,，對這位老婦人的配合表示了感激,。最后，他起身襝衽,，拜道：“崔夫人,，在下是個醫(yī)生，在我們這個行當(dāng)里,，開藥方須講究一個原則,，那就是‘君臣佐使’。何為君,，主藥為君,；何為臣，佐君即為臣,。在下知道崔舍人在朝為官,，即為臣,，官家踐天子之位，即為君,，這君臣之道,，您大概比我要清楚的多。我想請教您,，為臣者,，如果因?yàn)樽鹫咧M為親者諱而故意知而不言言而無物，那將會是什么結(jié)果,？而為君者，如果不能與自己的臣子開誠布公坦誠相見,，一味的隱約其辭還一半真一半假,，那又當(dāng)如何？”
“哎喲,，請教不敢當(dāng),。老身一介婦人，又久在病中,，哪知道什么君臣之道,。杏娘，你讀過書也看過史,，你且來回答一下鄧?yán)芍械膯栴}吧,。”何瓊芝微笑著將鄧林的問題推到了一邊,。
杏娘微躬作禮,，從容道：“君臣失位，上下隔閡,，自是國之大患也,。至于這后果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毖杂櫍幽镛D(zhuǎn)過臉來,，向著周嬤嬤以抱怨的口吻道：“周嬤嬤,，有道是‘吃藥不瞞郎中’，今日既然請了鄧?yán)芍衼?，你就不能因?yàn)槲以谶@里,，就像平常那樣為我心安而特意瞞著大夫?！?p> 周嬤嬤赧赧一笑,，她心知，自己的回答瞞不住鄧林，也從來騙不過杏娘,，只不過,，一個“忠”字讓她不得不把實(shí)話藏進(jìn)了自己的心中。對于她來說,，忠就是忠,，沒有賢愚之分。不過刻下,，聽著杏娘的抱怨,，她卻能感受到自己的良心好過了許多。
“鄧?yán)芍?，這位嬤嬤是最知我瓊姨心思的,，她知道瓊姨怕我擔(dān)心，所以總不肯將瓊姨的病情全然告知我,。還望鄧?yán)芍畜w念她一片忠忱,，也體念我瓊姨一片慈母之心，莫要見怪,?！毙幽镆欢Y到底，鄧林也無話可說,。
他抬頭看了杏娘一眼,，此刻的杏娘卸去前夜華麗的妝飾，臉上薄施脂粉,，卻難掩其芙蓉芳姿,，身上著一件淺杏色褙子和一件素色羅裙，這簡素的裝扮,，更顯得清雅秀麗,。鄧林初進(jìn)門時，未曾留意何瓊芝身邊之人,，此刻相見,，恰若鄭交甫漢水巧遇神女，不禁心旌飄搖,，呆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整了整自己那件捉襟見肘的布衫,，匆忙還禮道：“娘子有禮,。”
“這是小女杏娘,，剛忘了給鄧?yán)芍幸娏??！焙苇傊バσ饕鞯乩^杏娘的雙手。鄧林方覺自己唐突,，訕訕一笑,，又恭敬地向杏娘行了見面禮。杏娘向她微微一笑,，可他的心頭卻不覺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感,。
俄而，他又為自己方才那一剎那的綺念而感到不可思議,，他自嘲式地笑了笑,，道：“崔夫人慈母心腸，杏娘孝心格天,，真是叫人羨慕,。小的的母親早亡，我都已經(jīng)不記得她長什么模樣了,，不過我還記得她生前跟我說的一句話，那就是醫(yī)者父母心,，身為父母,，無一不是希望自己的子女一生平安長壽永年。崔夫人,，你說是這樣的嗎,？”
這無疑是說到了何瓊芝的傷心處，杏娘的手心手背都能感覺到那雙大手指尖在顫抖,。
何瓊芝默然片晌,，藹然道：“知子莫若母，你娘知道你一定會成為一位好大夫的,?！编嚵置奸g作喜，拱手道：“嗯,，小的也是以此為終生之志的,。所以，小的在此懇請崔夫人能成全小的這個志愿,?！焙苇傊ビ犎粏柕溃骸叭绾纬扇俊编嚵值溃骸靶〉南脶t(yī)好您的不寐之癥,?！?p> 小緗聽不明白二人之話里話，忿然挺身道：“你這是什么渾話,！世上有病之人誰不想藥到病除身體康??？難道還會有人不想大夫醫(yī)好自己，反要大夫醫(yī)壞自己的??！”
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小緗打心眼里瞧不上這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而且是越瞧越不對眼，尤其聞著鄧林身上那一層由內(nèi)而外的寒酸氣,，她愈加肯定鄧林是一個只有半瓶子醋的窮秀才,。
“鄧?yán)芍校阆氤蔀橐幻钍只卮旱暮么蠓?，有這樣的志向固然是好,，可你也得看看我家主母是誰，你想借她的性命來揚(yáng)你的名,？你把我家主母當(dāng)什么了,？倘若她老人家有半點(diǎn)閃失，你擔(dān)當(dāng)?shù)钠饐?？”小緗不屑的眼神隨著她那不屑的語氣一起高高地往上揚(yáng)起,。
“鄧?yán)芍械尼t(yī)術(shù)，早已聞名遐邇,，哪還用得上老身來助你揚(yáng)名,。馮鈐轄的小兒子十年跛疾一朝痊愈，溫少府家的五姐從秋千架上墜下庶幾昏死,，你一顆蘇合香元便讓她起死回生,，這樣的醫(yī)術(shù)，連許多杏林老手都自愧不如呢,?！焙苇傊サ哪抗饩拖駳埗锏囊唤z暖陽落在鄧林的身上，鄧林難為情地低頭笑了笑,。
對于這兩樁外行贊內(nèi)行嫉的醫(yī)案,，他還是頗為自豪的。不過,，他并未因此而獲得事業(yè)上的順風(fēng)順?biāo)?，相反，他的日子在那之后過得越來越艱難,，被同行擠得幾無立足之地的他又因?yàn)樗约耗翘姿^的“六不治”原則而一再得罪權(quán)貴,，最終落得個百草荒盡囊如洗的下場。所以,，當(dāng)何瓊芝提起那兩樁風(fēng)光的舊事時,，他的目光里也難再復(fù)往日的風(fēng)光了,。
杏娘狠狠地睨了小緗一眼，而小緗吃驚的眼睛里大大地寫著四個字“竟然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怪不得郎主會請他來,！”小緗用她那雙刻薄的眼睛把鄧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里直嘀咕道：“好歹也是個名醫(yī),，怎的穿那么破,？”
“鄧?yán)芍校抢仙磉@不寐之癥,，就拜托你了,。”一直拿病痛來為難自己的何瓊芝不想再為難這個年輕人,，她清了清因?yàn)橐粫r哽咽而有些酸楚的喉嚨,，方開口道：“我的病……”
“您的病已有月余——”鄧林搶斷道。
“您的睡眠向來不好,，這是老毛病了,，只要借助于安神湯一類的藥物，一晚上尚可合眼兩三個時辰,。不過這次不同,。初時，你定是以為時節(jié)變化才引起的,，所以你不曾在意，只是依舊服用姜太醫(yī)平常開給您的安神藥,，可是你很快發(fā)現(xiàn)這安神湯不靈了,，所以你就試了其他的養(yǎng)生之法助自己安眠，至于這些法子的功效嘛,，聊勝于無罷了,。晚上你一閉上眼睛，還是會心神不寧,，一個晚上睜眼多合眼少,。想必在我之前，你已經(jīng)見過不少大夫了,。他們大抵說是你太過操勞所致,，都讓你放寬心多休息?？墒前雮€月過去了,，你的癥狀依舊沒有緩解，好像還加重了,，晚上只要屋外有一點(diǎn)動靜,，你就會馬上醒來,，然后睜著眼睛，等待天明,?！?p> 鄧林將何瓊芝的病情及治療過程娓娓道來，何瓊芝與周嬤嬤俱感詫異,，主仆二人相互對覷了一眼,，從眼神之中可以看出，這主仆二人從未對第三人言及何瓊芝的病情如何,，除了一個人——姜太醫(yī),。故而，這詫異的眼神之外,，還多了幾分佩服——姜太醫(yī)是宮里有名的“金口難開”,，這小子能撬開姜太醫(yī)的口，著實(shí)不簡單,。
“鄧?yán)芍芯贡任疑磉叺闹軏邒哌€清楚啊,。就是這樣的?！焙苇傊ベ潎@道,。
“據(jù)在下聽聞，一個月前,，貴宅后院起火,，此癥狀可是從那時起的？”鄧林又問道,。
“正是哩,。自那晚家里后院起火，大娘子就夜不安寢了,，就算用了安神丸,，也無濟(jì)于事?！敝軏邒咭膊辉匐[瞞,，說罷，不無憂急地嘆息了一聲,。
“都是那個小偷惹的禍?zhǔn)?。平白無故驚著了主母?！碧崞鹉峭?，小緗便有些忿忿不平。
鄧林驚噫一聲：“小偷,？不是走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