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雪初霽。
陰沉了數(shù)日的老天爺也露出了自己澄澈清爽的面目,,天空之中只留得些許纖凝,,悠悠然飄浮著,和煦的日光溫柔地灑在皚皚白雪之上,整個世界都顯得那樣的明亮,那樣的清晰,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祥和,,那樣的富有生氣。
鄧尉山下,,萬枝香梅,,迎雪綻放,幽香浮動,。
早早的便有些車轍,、足印在那山前的覆雪小徑上留下了匆匆的痕跡,雜亂無章,,深淺不一,。更有甚者,為了先睹為快,,還對道旁亭亭玉立的梅枝恣意攀折,,折落一樹瓊英。
可憐這一縷冰魂,,熬過了雪壓與霜欺,,挺過了寂寞與黑暗,卻在黎明到來之前,,流落風(fēng)塵,,香消玉殞。零落成泥,,還要被無情的車輪碾成紅塵陌上的一縷殘香,。殘香瘦影,形骸難覓,,從某種程度來說,,它犧牲了自己,但滋潤了某人的妙筆,,裝飾了某人的綺夢,,還陶冶了某人的性靈。
這就是一些人的風(fēng)雅,。
用他們枯槁的文思和高貴的文字,,將這平整無瑕的白雪碾成一道道裂縫,翻出底下污黑潮濕的泥土,將這澄明清朗的地面之下最污穢最丑陋的一面裸露出來,。
污濁的世界,,潔凈的自我,如此的殘酷,,如此的不堪,他們不得不為之悲傷,,為之呻吟,,為之吶喊。而泥土里雪水的清冽和落英的清芬,,恰可以治愈他們靈魂里的痛,。
一夜飛雪,梅心催動,。
那些躁動不已的騷客們,,那些按捺不住的雅士們,天蒙蒙亮,,就急不可耐地來到了這里,。
在這茫茫雪海之中擇取一處自己最中意的角落,與二三儔侶,,或清溪石泉橋畔,,或蒼松翠竹之間,或茅舍疏籬之側(cè),,紙帳插花,、弄梅理曲、石枰弈棋,、掃雪煎茶,、吟詩賦詞、偃仰嘯歌,,盡皆隨興而為,。
杏娘三人也在其列,只是選了個清靜無人的偏僻角落,,而沒有隨波逐流地與人競逐那些風(fēng)韻絕佳的形勝之地,。
杏娘今日穿著也極為素凈,在山間小路旁拾了一朵落梅簪戴于發(fā)間,,再沒有多余的妝飾,,兩道束發(fā)的月白絲帶傍著萬莖秀發(fā)溫順地垂落著,倏而輕風(fēng)微起,,飛雪如絮,,飄飄若仙。
“娘子,這里可真是冷呢,。到處都是雪,,可有什么看頭呢?”小緗縮著脖子,,意興索然地撅著嘴巴,,一雙眼睛巴望著那幾個“附庸風(fēng)雅”的流動商販的招子,在滿山雪海中若隱若現(xiàn),。
古往今來,,這群富有行商頭腦的人,都有著相當(dāng)敏銳的嗅覺,,雪影飄瞥,,他們就聞到了此處的商機(jī)。這不,,從昨晚開始就陸續(xù)有人或挑著擔(dān)子或推著獨輪車在山腳下那行人必經(jīng)之地?fù)屨家幌亍?p> “那是自然啦,,山里雪厚,自然比城內(nèi)陰冷些,?!编嚵稚炝藗€懶腰,打了個哈欠,,睜著一雙霧里看花的眼睛說道,,“你看那些個文人墨客,三五成堆的,,可不都是為了看這萬千香雪么,?”
天未亮,宿醉未醒的鄧林就被小緗震天響的敲門聲給驚醒了,,然后又被小緗半推半拽地拖上馬車,,渾渾噩噩地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是六神無主地跟著小緗在口中慌慌張張地念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好在,,山路崎嶇,馬車也足夠顛簸,,把他那一點濃睡未消的醉意一點點地給震散了,。
酲夢渙散,模糊的意識終于清醒了過來,,不過他始終記不起來自己是怎么惹惱了小緗,,還道她還在為昨天祁門之事在跟自己置氣,。
所以這一路的后半段,為了安慰對方,,他可沒少說對方的好話,,也沒少說祁門的“壞話”,但小緗始終板著臉,,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有什么稀罕的?比之西湖畔的梅花,,這里可寒酸多了,。枉這杯莫停還把它當(dāng)作是寶貝呢!”小緗撅著小嘴,,不屑地抱怨道,把滿腹的怨氣撒到了杯莫停身上,。
“既來之則安之,!這里也不錯啊?!毙幽锲沉诵【|一眼,,含蓄地為杯莫停“申辯”道,。一言既畢,,她攤開右手,遞至小緗跟前,,道:“一早讓你去掌柜那求取的一管竹簫呢,?拿來給我!”
小緗一邊從隨身的布囊中取出九節(jié)簫,,一邊埋怨道:“這百越春平日里啥都不缺的,,今天要他些像樣的絲竹管弦,他卻說沒有,。就這管破簫還將將湊合,!這還是多年前一個客人落下的呢?!?p> 昨日深夜,,杏娘讓小緗去掌柜那借取一樣樂器來,說是第二天要用,。
小緗奉命匆匆而去,。
那吳掌柜剛從九仙堂喝完龜羊湯回來,本來心情大好,,可進(jìn)門一見到她,,心陡然一涼。自知惹不起也躲不起,便諾諾連聲地應(yīng)承著答應(yīng)了下來,,答允第二日一早必給備下,。
是而,今日一早,,小緗便去叩了那掌柜的房門,。
不料掌柜連夜準(zhǔn)備的古琴古箏,小緗都覺得不合心意,,不是覺得不稱手,,就是覺得寒酸粗拙拿不出手。
無奈之下,,吳掌柜披了個薄衫,,靸拉著鞋,去往庫房中重新搜羅了一番,,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積塵多年的錦匣,,里面妥善地放置著一管紫黑色的九節(jié)簫,末端還垂著一縷紅色絲線攢花結(jié)穗的絳帶,。
這原是住客的失物,,不該外借與人,但是小緗一見就將之據(jù)在了手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那吳掌柜懼其潑勢,也不敢貿(mào)然索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
“一時倉促,,難免不周,,你又何必這樣挑剔呢,再說,,這支紫竹簫管,,古樸典雅,不是很合你心意么,?”杏娘的夸贊,,無疑是對自己眼光的肯定,小緗不由得有幾分欣喜與得意,。
鄧林拂了一下衣袖間那如玉屑般的雪末,,欣然問道:“對了,娘子怎么突然來了探梅的興致,?”
“哼,,還不是那個杯莫停,!說得天花亂墜,把這比作人間仙境一般,,我看他就知道信口雌黃,,把我們騙到這兒來,自己倒是尋個暖和的地兒躲懶去了,?!毙【|忿忿地嗔怪道。
“這會子倒怨他的不是了,,可不知是誰,,昨兒夜里念念叨叨的,要來這兒賞花弄雪的呢,??刹恢质钦l,一夜無眠,,天不亮就巴巴地望著窗外,,企盼著老天爺早點睜開眼來?!毙幽锊粺o調(diào)侃地戲謔道,。
“娘子,!”小緗氣惱地跺了一下腳,。
杏娘當(dāng)著鄧林的面道破了自己的念想,小緗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鄧林聞言,,嘿嘿一笑,半是討好地說道:“原來是小緗娘子跟老天爺祈的愿啊,,怪不得今天是這么個好天氣,。”
“哎哎哎,,別亂說,!這天轉(zhuǎn)好的功勞,我可不能搶你鄧?yán)芍械??!?p> “我的功勞?我有何功勞,?”
“這老話說的啊,,狗洗臉,天轉(zhuǎn)好,?!?p> “你,!”
半天,鄧林才反應(yīng)過來,!本想反唇相稽,,怎奈胸口那股子“男不跟女斗”的男子氣概一時堵住了他的喉嚨口,讓他好久都說不出話來,。小緗見他漲紅著臉卻憋不出一句話來,,眼神里更多了幾分傲慢。
轉(zhuǎn)過頭來,,她暗自得意地竊竊一笑,,然后滿心歡喜地向著杏娘央求道:“娘子,既然此簫合你意,,何不吹一曲,?”
“這——”杏娘有些猶豫,有些難為情,,可面對小緗和鄧林殷切的目光,,她又有些盛情難卻。
“鄧公子,,那杏娘獻(xiàn)丑啦,。若是吹得不好,還望公子莫要取笑,?!?p> “在下不諳樂理,不通曲調(diào),,什么陽春白雪,,什么下里巴人,只要是應(yīng)景應(yīng)時,、聽得爽心,,便是上上雅音!娘子,,盡管吹來,,鄧某洗耳恭聽!”鄧林答得倒是坦率,。
說話間,,他整衣斂容,在就近一塊干凈的山石上恭敬地坐了下來,,靜候玉簫飛聲,。
杏娘略略試了一下簫的音色,試奏了一曲《霜天曉角》,,其境清曠瑩澈,,而又幽渺渾茫,。香暗暗,曲脈脈,,飛瓊落絮,,玉柔花醉。
鄧林手里挼弄著幾瓣零落于石上的落紅,,陶陶然徜徉于玉管清音之中,,一時心猿意馬,一時想入非非,,半醉半醒之間,,他情不自禁地默嘆道:“古人云:愿作樂中箏,得近玉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我看莫不如改作:愿作樂中簫,,得近玉人纖手子,。櫻桃小口放嬌聲。便死也為榮,?!?p> 無意之言,無邪之語,,鄧林一時神醉,,一時夢醒,自覺言語有失,,立時羞得面紅耳赤,。為了掩飾尷尬,,他笑著贊嘆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今日娘子在此一曲簫聲,,又兼得瑞雪千里,,必是祥瑞之兆?!?p> “那倒請鄧公子說說,,這是什么祥瑞呢?”小緗意存刁難,,雖是調(diào)笑之語,,卻嗆得鄧林啞口無言。
“呃——”鄧林支吾了半天,,沒有下文,。忽然,,他神色大變,一雙無主的眼睛怔怔地盯著前方,,整個人就像是被什么東西攝去了魂魄一般,,猶似痙攣的嘴巴里癡癡地呼道:“此乃洛水真神也!”
杏娘和小緗見狀,,心中大為駭異,,急循著鄧林的視線望去。
不遠(yuǎn)處,,一娉婷女子款款而來,,倚梅玉立,迎風(fēng)巧笑,,其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踐遠(yuǎn)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真乃活生生洛神再世也!
她望著杏娘,,杏娘望著她,,兩個人相對一笑,就像一對相識很久的故人一樣,,莫名地生出了一種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