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荊坊。
后院樓閣,,掌柜的帶了人進來就有分寸的帶門出去了,。
綰衣立在窗邊,身邊跟著藍衣侍者,。
綰衣看著幾個白袍禪衣僧人自巷子里經(jīng)過,,往北覚國使節(jié)所在的驛館方向走去,越來越遠,。
他合上了窗子,,背手轉(zhuǎn)過來,對上了一張滿是胡須的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頭,。
正是東荊國的前宰執(zhí),現(xiàn)如今藍荊商會的大長老,方以魄,。
他微微一笑道,,“方大人別來無恙?!?p> “世子……”
方以魄激動地半跪在地,,實實在在的磕了個頭,然后額頭觸在地板上,,半天沒起來。
“方大人起來罷,,許久未見,,怎一見面就行此大禮?”
“是臣無能,,是臣無用,,那鳳朝安插在我東荊的巡境使實在難纏,不論是王宮還是朝堂,,稍微有些風(fēng)吹草動,,都會驚動了這位巡境使,此次若非世子暗中借自鳳陵回國的商隊傳信,,為臣指點,,臣又怎么可能有機會,以使臣之名來見世子這一面,?!?p> “方大人來了就好,過程不重要,?!?p> 綰衣上前去扶他,方以魄顫顫巍巍站起來,,連連道,,“謝世子寬恕?!?p> 兩人一同坐在房間木榻上,。
方以魄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娃娃臉小少年,語氣慢慢哽咽道,,“世子走的時候七歲,,才這么高,有時候站在王宮臺階下喚臣,,臣都看不見殿下,,這一轉(zhuǎn)眼就三年過去了,世子十歲了,都長到臣腰這里了,,樣貌卻未大改,,要是王上王后看見了世子現(xiàn)在的樣子,必定歡喜,?!?p> 綰衣眼皮微微一抬。
方以魄猶在情不自禁的說著,,聲淚俱下道,,“當(dāng)年世子以身涉險,扮作假子侍從一同來鳳朝為質(zhì),,王上與王后在王宮里是日夜憂勞,,擔(dān)心世子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鳳陵城中的安危,現(xiàn)在看見世子還好,,臣就放心了,。”
綰衣依然是微笑著,,靜靜望著方以魄在他面前失態(tài),,老淚縱橫。
見方以魄也哭的差不多了,,便溫聲安撫他道,,“方大人說的我已知道了,鳳朝權(quán)柄綿延千年,,死而不僵,,一時妥協(xié)可換來東荊長久安寧,委不委屈的也是我自己甘愿,?!?p> “世子……”
“好了方大人,舊情敘過無需再增傷感,,此地方大人到底不便久留,,以免驛館那里不好交代,藍荊商會的賬本可帶來了,?”
方以魄趕緊從懷里掏出了兩疊賬冊,,恭敬放在綰衣面前。
綰衣驗看了眼賬冊底章,,確認無疑,,溫聲喚道,“荊四,?!?p> 身后的藍衣侍者取走了賬冊,。
“賬冊我?guī)Щ厝ィ赐旰笄G四會送回驛館給方大人,?!?p> 方以魄自然應(yīng)允,看著藍衣侍者將賬冊收入懷中,,面色稍顯凝重,,又從袖袋里掏出了一方木盒。
木盒簡樸,,如嬰孩手掌大小,,外部并無任何雕花文刻,看起來十分普通尋常,。
可方以魄拿出來的時候卻像是觸碰到什么禁忌一般,,手都在顫抖。
“臣一直貼身帶著,,不敢離開片刻,世子請看,?!?p> 木盒慢慢打開,露出一截枯枝,,通體暗紅,,形若鬼爪,隱隱的透出淡淡甜膩刺鼻的血腥氣,。
“兩年前藍荊商隊行商海外,,船隊被風(fēng)暴卷入一片島嶼,無意見到一食人部族在祭祀此物,,領(lǐng)隊軍長滅族后將這一物帶回,,商會醫(yī)官不知究竟,找來大量奴隸驗藥,,先前無事,,對傷患還有妙用,可一段時間后,,斷了此物的供應(yīng),,死者有之,瘋者有之,,兄弟相攻,,骨肉相殘,更有甚者互為啃食,,形狀無一不慘烈,,醫(yī)官以為此物是地獄放出的魔鬼,,當(dāng)不屬人間,乃是——天咒,?!?p> 綰衣靜靜聽著,口中將這兩個字細嚼慢咽了一會兒,,嘴角緩緩勾出一個笑來,。
方以魄繼續(xù)沉聲道,“臣以為此物或有大用,,遂將此物混入藥材中,,于年前派商隊來都交由世子過目,這效果如何,,世子現(xiàn)在應(yīng)是知曉了,。”
綰衣點頭,,他在北苑就拿宮人試驗過,,效果比方以魄說的還要可怕的多。
“天咒此物,,方大人此次帶了多少,?”
“臣身上就這一件,其余有整整兩車,,全堆積在鳳陵城外不遠,,南山的藍荊倉儲里,世子可隨時派人去取,?!?p> 兩車,應(yīng)付目前絕對夠了,。
“其所在島嶼,,生長范圍、習(xí)性可有數(shù)目出來,?”
“那一片島嶼群全生長著此物,,一年兩收,而且不需過于呵護,,自己就如同野草一般瘋長,,商會長老團估算后,,得出只一年所產(chǎn)就足以支撐東荊百年所需,。”
這個數(shù)字聽得綰衣都是眼神一陣變幻,。
他抬起臉來望向方以魄,,慢聲道,,“此物存在的消息絕不可出商會,,一旦有人生了私心,妄圖借此物做些什么不利于商會發(fā)展的愚蠢行徑……荊四,?!?p> 藍衣侍者半跪道,“請世子令,?!?p> “讓荊二和十一準備好,此次就跟隨方大人一起回東荊,,與其余留守在東荊的荊衛(wèi)一同,,震懾不忠?!?p> “遵,。”
“方大人,?!?p> “臣在?!?p> 綰衣站起來,,轉(zhuǎn)過去臉,眼里再無一絲稚氣,,而是墨沉似海的深邃,“我可能信你,?”
方以魄趕緊下了榻,,正襟理冠,俯身跪拜于地,,動容道,,“先王在世時,曾將還是襁褓的世子親自交于臣手里,,托臣照顧世子,,臣答應(yīng)了,鳳神在上,,海神在上,,臣必不忘初心,不辱使命,?!?p> 綰衣深深望了望,再是扶他起來,,慢條斯理道,,“此次之后要等再見,,不知是何年月,萬望大人照顧好自己,,一切都留待來日,,再舉杯共飲?!?p> 方以魄又是一陣謝過,。
綰衣微笑,忽的又想起來什么,,問道,,“我方才進來,看見幾個僧人往北覚所在驛館院落去了,,怎么,,北覚國這次來都朝拜的使節(jié),是和尚,?”
方以魄道,,“世子說笑了,一國使節(jié)怎會是和尚,。那是神宮僧人,,修行的化外人,此次跟隨北覚使節(jié)來鳳陵是為了與承天寺的高僧交流佛法,,沒有個三五年,,回不去的?!?p> “交流佛法,?”綰衣眉頭微挑,眼神奇異道,,“都是從北覚天山神宮下來的,?”
“是?!?p> “北覚,。天山。神宮,。承天寺,。”
綰衣一個詞一個詞的念著,,從桌上取了只瓷盞,,在手中把玩,緩緩道,,“北覚國占地雖是四國之中最廣,,可所在皆是蠻荒苦寒,,若非抵御蠻荒的長城就修筑在那里,引了邊鎮(zhèn)繁榮,,只怕如今過的還是茹毛飲血的野人日子,。”
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方以魄接聲道,“可不是如此么,,千年以前那一戰(zhàn),,長城出現(xiàn),把青鳳大陸一分為二,,內(nèi)為鳳朝,,外為蠻荒,北覚所在靠近長城,,本就是蠻荒,,鳳朝開國皇帝分封天下,這才有了四大臣國,,北覚野人受鳳朝教化,,一直是鳳朝最為看重的地方。為了鞏固關(guān)系,,代代都是下嫁公主過去,,結(jié)為姻親。尤其是十年前,,鳳朝長公主以千尊之軀,,自請下嫁北覚,成為北覚國之王后,,更是為北覚王誕下唯一的王世子?!?p> 說到這里,,方大人一臉的感嘆,不禁為當(dāng)年那位曾與鳳后齊名的長公主折服,。
要知道,,四國之中,北覚是重中之重,,千年來,,都是鳳朝歷代帝王不會放手的一道天險。
可以說,,長城在,,北覚國在,,則鳳朝再怎么內(nèi)耗都無礙,可一旦長城失守,,北覚陷落,鳳朝大半江山就要失守,,長城外的蠻荒部落更可由此馬踏雄關(guān),,一路南下平原,,直抵都城鳳陵。
重要性可見一斑,。
可北覚又路途遙遠,,難以直接掌控,,所以,朝廷就采用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聯(lián)姻,。
借此掌控北覚。
以往都是妃嬪所生的沒名堂的公主下嫁和親,,唯有這一次,,是嫡長公主,自請下嫁,。
當(dāng)年先帝猶在,,邊患愈演愈烈,國朝動蕩之下,,長公主這一舉動是驚動朝野,,鳳朝上下無一不贊頌褒揚。
是以,,北覚國地位愈發(fā)特殊,,所生王子也與其他三國有別,可養(yǎng)在長公主膝下,,不用送來鳳陵為質(zhì),。
綰衣若有所思,眸色深深,,“北覚的王世子……”
方以魄點頭道,,“其名木葉,如今也有十歲,差世子一歲,?!?p> “覚木葉?”
方大人搖搖頭,,遲疑了一下,,面露沉重道,“是……鳳木葉,?!?p> “鳳姓?,!”
綰衣瞳孔收縮,,手指一用力,掌中瓷盞就通體一震,,“這怎么可能,,若是如此,那鳳帝應(yīng)有旨意下達,,可為何我來鳳陵至今,,從未聽過這項旨意?”
方大人也是苦思模樣,,“聽說是長公主出嫁之前,,向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鳳帝求來的,時間過去久遠,,不知也是正常,。”
“什么都沒要,,就要了個姓氏,?”綰衣面露古怪,“那鳳木葉的信息呢,?”
方大人趕緊遞上來一份冊子道,,“北覚王世子出生之時,天山神宮降下法旨,,說其是活佛轉(zhuǎn)世,,出生即是出家之人,所以自周歲起就一直居住在神宮修行,,世人尊其為'佛子',?!?p> “是個和尚,?”
“這……”
方以魄猶豫了一下,抬頭望了望,似是覺得兩人談?wù)摬粔蚓粗厣穹?,會引來天罰一般,。
“世子,佛教為北覚國教,,天山神宮更是北覚圣殿,,所以這鳳木葉既是北覚的王世子,也是佛子,。自其出生后十年來,,他每年都會出神宮一次,為北覚百姓降福,,所過之處,,萬民跪伏。更有人遠涉千里,,三跪九叩朝拜而來,,在天山腳下苦候一年,只為他那一次的出行,,向其跪拜,,祈求降福?!?p> “呵,,一個和尚居然能邪乎成這幅樣子的也是少見,我還真想會會他,,鳳姓——鳳木葉,?”
綰衣嗤笑一聲,把瓷盞放回了桌上,,卻是道,,“派去北覚的商隊增加三隊,還有,,既然鳳朝規(guī)定,,兩國之間不可有政治往來,方大人,,那就勞煩你這次,,繼續(xù)以商賈身份跟隨商隊一起,去往北覚,,接觸一下這個鳳木葉,,看是否能達成合作,順便把藍荊商會的分會也要建立起來,,最好能一路溝通「西夏」,,那個湖中島國的鬼地方,,最是排外,這次行程由我特批,,秘密進行,,無需請示商會長老團,我會讓荊衛(wèi)跟隨,,五年之內(nèi),,我要看到結(jié)果?!?p> 綰衣果斷做了決定,,而且心中隱隱有預(yù)感,此行必然收獲不菲,,不論是人,,或是財。
方以魄想了想道,,“北覚所處高山雪原,,更多的是荒漠,又靠近蠻荒,,耗時耗力,,只往返行程就至少要三年,五年時間是否太少了,?”
在距離上,,四國之中,南齊離鳳陵城最近,,路程數(shù)月近半年之期,,東荊次之也需要一年多,而西夏與北覚則是路途遙遠,。
方以魄所言非虛,。
綰衣沉吟了一會兒,細細思索后,,給了一個年限,。
“最遲七年,七年之后,,鳳朝太子鳳當(dāng)歸的冠禮,,萬國來朝,至此之前不論在商隊在北覚進程如何,,都必須回來一隊告知我結(jié)果,。”
“遵,?!?p> 等方以魄離開了,,日頭西斜,天地間都是一片昏黃朦朧的樣子,,綰衣直身立在窗前,俯瞰樓下熙攘熱鬧,,燈火輝煌,,許久的不言語。
白袍寬袖,,少年溫然,。
他手指落在木盒上,從容的轉(zhuǎn)于掌中,,娃娃臉上掛著一抹淡淡微笑,,只是眼睛里頭的溫度卻愈發(fā)冷酷。
身后的藍衣侍者見他如此模樣,,心下有幾分了然,,出聲道,“世子不信方大人,?”
綰衣沒回頭,,也沒說信不信,只是以一種莫名口吻道,,“時間這物事很奇妙,,它可以輕易的改變?nèi)魏螙|西,何況是這么容易就變質(zhì)的人心,?!?p> 半是感嘆,半是嘲諷,。
他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微笑道,“方以魄我還是信的,,不過他也絕對不敢告訴我,,他口里面那兩位日夜憂勞我安危的兩個人,此刻正在東荊王宮里抱著我那位新出世的王弟,,歡喜的連我的存在都忘了罷,!”
“王上王后怎會忘了世子呢!”
藍衣侍者面具后的臉上都是驚異,,“世子才是東荊王儲的第一順位,,只待世子在帝都鳳陵及了冠,受鳳帝加冕之后,,那就是正統(tǒng)的王世子,,回去就當(dāng)繼承東荊王位,。”
“第一順位,?”
綰衣不置可否,,轉(zhuǎn)過身來將木盒子丟給了藍衣侍者,依舊微笑道,,“這次商隊回國,,我會在賬本里給留守東荊的荊衛(wèi)傳遞密信,你到時候直接把賬本帶給方以魄就好,,他不會察覺出來的,。”
“世子是打算,?”
“身為兄長,,自當(dāng)為王弟做些什么,老師,、嬤嬤,、侍從、伴讀我都會為他準備好的,,只希望到了將來再見面的時候,,我那位生不逢時的王弟,可千萬別讓我失望才好啊,?!?p> 屋外天暖氣清,春風(fēng)和暢,。
屋內(nèi)小少年扶窗望來,,那張不諳世俗的娃娃臉上浮出的帶著期待的詭譎的微笑,在這一刻,,令藍衣侍者忍不住骨頭發(fā)寒,,敬畏終天。
而不遠處的桌上,,那只瓷盞隱忍至此,,終于支撐不住,整個兒的碎裂開來,,化作齏粉,。
森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