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觸動
今天是星期六,,天氣晴朗,微風輕拂,,吳醫(yī)生上午沒有安排咨詢,,下午安排了包括S在內(nèi)的兩個咨詢。
他一早就來到市區(qū)生態(tài)公園,,這座公園有山,、有湖,還有一處聞名的泉水,,更有一個成規(guī)模的菊花園,,每到秋季,各種菊花盛開,,甚是美麗和幽靜。吳醫(yī)生今天準備來賞花,,同時走完每天一萬步的健身目標,。
在菊花園里,吳醫(yī)生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推著一輛嬰兒車,,嬰兒戴著氧氣面罩,,大約七八個月,臉上有些紫紺色,。吳醫(yī)生很好奇,,第一次看到這么小的嬰兒戴著氧面罩,還被大人推著逛公園,。于是,,吳醫(yī)生與這對青年男女邊走邊攀談了起來。
原來這對青年是夫妻,,這個孩子是他們的二胎寶寶,,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5歲了,,現(xiàn)在戴面罩的是一個男嬰,,可是一出生就被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而且還是一個“鏡面人”——心臟、肝臟的位置與正常人長得相反,,已經(jīng)動過一次手術(shù)了,,醫(yī)生說即使靠氧氣面罩也至多只能再活2年。
年輕的父親說,,本來能夠有這個二胎寶寶,,夫妻倆很高興,但是當醫(yī)生在產(chǎn)后宣布這個結(jié)果時,,兩個人都懵了,。多少個夜里,夫妻兩人抱在一起哭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痛苦后,,兩個人振作起精神,決定勇敢面對,,孩子即使來到這個家,,來到這個世界,雖然只像一個旅客一樣,,行色匆匆,,來了就來去,但也要讓他盡可能去看看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好,。只要有時間,夫妻倆都會陪著這個孩子,,到處走走看看,,要讓他帶著世界的美好和父母的愛而離開......
吳醫(yī)生聽了后十分感動,覺得這樣的父母真是了不起,,即使這個孩子只能活兩年,,死的時候也只有不到三歲,這樣不幸的人,,他也來過,,他也被好好地愛過,這么說,,他是幸運的,!他對這對年輕的父母說自己是一個心理醫(yī)生,需要的時候隨時愿意幫忙,。他想,,當這個嬰兒真的離開時,他們還將承受一段時間的心理哀傷,。
下午,,吳醫(yī)生與王助理談?wù)撋衔缬龅降倪@件事,,發(fā)表著自己的感觸,也由此談及王助理丈夫侄女的嬰兒——因為她們面臨著同樣的問題,。王助理說,,侄女那邊的情況還好,醫(yī)生說是心臟血管錯位,,可以經(jīng)過手術(shù)治好,,一家人的心都放了下來。聽到這,,吳醫(yī)生和王助理也感嘆遇到現(xiàn)代發(fā)達的醫(yī)學(xué),,孩子很慶幸。
正當他們在聊著的時候,,S進來了,,恰好聽到他們之間的幾句對話。
在咨詢室坐定,,還是像往常一樣,,由S開啟今天的話題,他就剛才聽到的話題講起一個故事:
“我前幾年捐獻過一次骨髓,,也就是造血干細胞,,就是因為目睹一個父親失去孩子的悲慘場景,從而觸動了我去做捐獻者,。
大約六七年前吧,,有一次我去醫(yī)院做完檢查,因為電梯里面人很擠,,我就從樓梯往下走,。走了兩層,我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獨自在樓道里面掩面抽泣,。
我想,在醫(yī)院里一個人哭泣,,不是自己得了絕癥,,就是親人得了絕癥,才會如此傷心,。本來我側(cè)身走過去也就是了,,但那一次,我不知怎么就停下了腳步,,站在樓道的拐角處,,扭頭向著窗戶,裝作看外面的風暴,。冥冥之中,,應(yīng)該是覺得那個男人需要陪伴,,或者是一種同情的感覺涌上心頭,使我停了下來,。反正,,就是停在那里,聽著他抽泣,。
過了一會,,那個男子止住了抽泣。我回過頭來看他,,他也看見我,。
我問,是你自己還是家里人,?
他說,,是女兒,一個十歲的女孩,,剛剛走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無助、悲痛的目光,,他用手擦著眼淚和鼻涕的樣子,。我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這時我覺得說什么也沒用,就這樣站著陪著他,。他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悲痛,,我聽到他胸膛里抽動的起伏聲。
過了一會,,他坐了下來,,坐在臺階上,低著頭顫動,,我也坐在他的旁邊,,扶著他的肩膀。然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那是他唯一的女兒,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過10周歲的生日,,可就這么走了,,再也過不了10歲了......
女兒對于他與妻子來說,來之不易了,。因為他身體原因,,種子活力不夠,,妻子一直沒有懷孕,后來又去做試管嬰兒,,前后有五六年時間,,花費不少,幾次試管手術(shù)都沒有成功,,最后卻又自然懷孕了,。一家人都很喜悅,從保胎到生產(chǎn),,從牙牙學(xué)語到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女兒一直很可愛,,一直被當寶貝一樣疼愛,。
兩年前,女兒一次發(fā)燒后檢查血常規(guī),,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不正常,,經(jīng)進一步的檢查,確診是白血病,。那一刻,,他和妻子都呆了,簡直不敢相信,,上天給了他們一個女兒,,又要殘忍奪去。
女兒知道自己生病了,,問爸爸,,我會死嗎?
爸爸說,,不會,,不會,爸爸會治好你的,。
女兒懂事地點點頭,,說,我害怕,,我不想死。
做爸爸的在女兒面前強露笑容,,安慰女兒不要怕,,有爸爸在呢!
可是,,他自己又是多么地害怕,,他一個人很多次躲在醫(yī)院的樓梯間,,伏在欄桿上抽泣。
他說,,從來沒有覺得命運如此殘酷,,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無力,看著最親愛,、最寶貝的人遭受死神的威脅,,卻無能為力。如果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換女兒的命,,他也愿意去換,,但上天連這個機會都不給。
他與妻子決定砸鍋賣鐵,、傾盡所有也要救孩子,,用光了積蓄,后來又在網(wǎng)上發(fā)起募捐,,一些熱心人幫助了他們,,才讓孩子挺到了現(xiàn)在。
他們一直盼著的唯一希望,,就是盡快找到配型成功的骨髓捐獻者,。
從來不信鬼神的他,開始求神拜佛,,祈禱觀音菩薩保佑女兒早日遇到合適的捐獻者,。
他記得醫(yī)生通知他配型成功那一刻,內(nèi)心的狂喜和心臟激烈的跳動,,那就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美好得讓他都不相信這是現(xiàn)實。
他問,,這是真的嗎,?
醫(yī)生說,是真的,!
他與妻子相擁著又笑又哭,,孩子也笑了。
她說,,爸爸媽媽,,我有救了。
他與妻子一起抱著女兒說,,有叔叔來救你了,,有叔叔來救你了!
一家人相擁著喜極而泣,那一刻太幸福了,,所有的苦難和不幸都拋之腦后,,憧憬著女兒康復(fù)以后的美好日子。女兒也想著手術(shù)后要返回學(xué)校上學(xué),,還要參加作文比賽,。妻子計劃著要好好慶祝孩子的十歲生日。
但就在進行術(shù)前準備時,,醫(yī)院卻突然告知,,捐獻者反悔了,決定不捐獻,!
聽到這句話時,,妻子癱坐在病房的門外,他也好像突然掉到了冰窖,,渾身發(fā)冷,,忍不住顫抖。
他說,,聽到這個消息,,比看到女兒的診斷報告時打擊更大,就像遭遇到雷劈,。
他不敢去看孩子,,更不敢把這個告訴孩子。
沒有等到新的捐獻者,,沒有等到那渴盼已久的手術(shù),,孩子的情況漸漸地惡化了。女兒離開之前說,,爸爸媽媽,,謝謝你們帶我來到這個世界。我走后,,你們再生一個吧,!如果是妹妹,就還叫我的名字,,就好像我還陪著你們一樣,,就好像我還在喊你們爸爸、媽媽......
說到這里,,他又放聲大哭,。他說,孩子太懂事,,老天怎么舍得讓她走,?
他的哭泣,,他那無助的淚水,也讓我的心在悸動,。
第二天,我就到紅十會去登記捐獻骨髓,,經(jīng)過檢查等系列程序,,終于捐獻成功了。
但過了幾年也沒有這方面的消息,,我也就漸漸地淡忘了,。
前年我在非洲的一個工地上,卻突然接到越洋電話,,是紅十字會打來的,。
紅十字會也是輾轉(zhuǎn)才聯(lián)系上我,因為以前登記留的號碼出國后不用了,。他們找到我以前工作過的律師事物所,,然后得到我現(xiàn)在的電話號碼。
紅會人對我說,,有一個病人與我初配成功,,要與我確認一下捐不捐獻。聽到這個消息,,沒想到這件事真讓我遇到了,,還真配型成功了。對方接著說,,請你慎重考慮一下,,如果你同意捐獻的話,希望盡快回國來,,還要做一些術(shù)前準備……
我想到可以救人一命,,當即就答應(yīng)了。
紅會的人后來告訴我,,患者是臺灣的,,一個16歲的女孩。
第二天,,我就乘機回國,,配合醫(yī)院又做了檢查,再次證實配對完全成功——我可以救那個女孩,。
當我躺在醫(yī)院里,,看著自己的血液經(jīng)過機器分離出造血干細胞時,我祈禱著那個寶島女孩能夠康復(fù),,能夠上大學(xué),,成家生子,,做一個好母親。
捐獻骨髓之后,,我有一種救贖般的輕松感,。”
當吳醫(yī)生聽到S捐獻骨髓成功救助別人時,,內(nèi)心不禁為被救的孩子和她的家庭感到慶幸,,也對S的勇氣和付出表示贊賞。
雖然咨詢師要盡量保持價值觀的中立,,但是這種感情還是油然而生,。因為救人危難的犧牲奉獻精神,不論在何種社會文化中,,都是值得大力提倡和鼓勵的,。
吳醫(yī)生也聽到了S說的最后一句話:“捐獻骨髓之后,我有一種救贖般的輕松感,?!?p> “這么說,在此之前你一直有某種罪惡感,?那是什么呢,?”
聽到這個問題,S先是一激靈,,就像一個人突然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但馬上又鎮(zhèn)定了下來,低下頭,,沉思不語,。
吳醫(yī)生感到,這下觸動S的,,是否就是他心靈最深處的,,也是驅(qū)使他一直執(zhí)著地前來咨詢,但又嚴密防御的那塊領(lǐng)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