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節(jié)
陳合醒來時習(xí)慣性往旁邊摸了摸,,出乎他意料地,,手指只碰到了軟踏踏的枕頭,枕巾上還殘留著余溫和掉落的頭發(fā),,讓他想到了紫羅蘭的香氣,。
慢慢睜開眼睛,塵埃在穿透玻璃窗的晨光中翩翩起舞,,為這恢宏的群舞伴奏的,,不光是空調(diào)的嗡鳴,還有紙張嘩嘩的翻動和落筆的沙沙聲,。
循聲望去,,她穿著絲綢睡衣,把臺燈微微調(diào)亮,,趴在書案上奮筆疾書,,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披散在肩上,隨著腦袋左右晃動,,如波浪般起伏,。
陳合盯著那烏黑的波浪愣了好久,盯得對方都有些察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她一張小圓臉,臉頰一點小小的嬰兒肥,,眉眼彎彎,,好像那種永遠含情脈脈笑意盈盈的洋娃娃。她沒有化妝,,看起來頭發(fā)有些凌亂,,但白皙的肌膚仍能在晨光的照耀下通透而發(fā)亮。她見陳合醒了,,淺淺地笑著,,微微點了點頭,說:“和陽炎幫榮先生的會談定在上午九點,,阿合,,你再睡會兒吧?!?p> 陳合搖搖頭,,伸手捂著因缺失眼球而略微變形的左邊眼眶,皺著眉,,似乎有些痛苦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她便站了起來,,大步走到陳合身邊,,眉頭緊蹙,問:“怎么了,?又疼了,?”
陳合又一次搖頭,握住了她試圖檢查的手掌,,緊緊貼在自己削瘦的臉上,,輕聲說著:“我剛剛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夢?!?p> 她臉上急切的表情盡數(shù)消失了,,只留下那些淺淺的笑,她一邊說著:“好啦,,沒事了,,都過去了,。”一邊將陳合摟進自己的懷中,,好像是母親在安慰年幼的兒子,。
“你能相信嗎?一個被稱作‘噩夢’的男人,,居然也會做噩夢啊,。”陳合埋在她的胸口,,感受著她的手指摩挲自己發(fā)梢的那份溫柔,,頗有些自嘲地說著。
“別人不信,,我信,。”
陳合空洞的眼瞼中泛起了幾縷淚花,,他點著頭,,輕聲說著:“謝謝你,安雯,,謝謝你,,這么多年一直陪著我?!?p> “怎么啦,?搞得要生離死別一樣?!?p> “我要結(jié)婚了,。”
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微微地有些顫抖,,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再一次把陳合緊緊地摟進懷里,,低頭在他的頭發(fā)上親吻,,然后長嘆了一口氣,說:“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的,。”
“對方是首席大法官的女兒,,這次爸爸說什么也不許我再拖下去了……”
“阿合,!”他的話被打斷了,安雯捧起了他干癟的臉頰,,仍是那樣淺淺地笑著,,“別再說了,,我不想聽?!?p> 兩人的額頭緊緊抵在一起,,摩擦得有些發(fā)熱,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唇。當陳合用牙齒輕輕咬住那豐潤的嘴唇,,品味著剎那的溫存時,,他清晰地回想起了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安雯的話語在耳邊回蕩:
“如果你真是命運的奴隸,,那么,,我就是你的奴隸?!?p>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輕輕推開了安雯柔軟的臉頰,猛烈地咳嗽,,寬大的絲綢睡衣下,,干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心臟的跳動透過那淺薄的皮膚,,震得他雙耳一陣鳴響,。
“干嘛這么亂來呀?”
聽著安雯小心翼翼地抱怨,,感受著手掌拍在自己后背的力度,,撫摸著他的愛侶那光滑柔順,又稍稍有些凌亂的黑發(fā),,陳合笑了起來,,笑得很難看,有些無奈,,又有些勉強,。他指了指自己空洞的左眼,說:“幫我把義眼裝上吧,?!?p> 安雯沉默地起身,裝義眼之前,,她必須先去洗手,。當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衛(wèi)生間的門后,陳合從床頭柜上抓起一把紙巾,,捂在鼻子前,,用力擤著鼻涕,。他只覺得有什么東西梗在喉嚨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像是誰的小手,在惡作劇一樣撩撥著他脆落的神經(jīng),,直教人陣陣發(fā)抖,。
等了約莫十五分鐘,安雯終于回來了,,帶著用紗布包好的義眼,。她的長發(fā)簡單扎成馬尾,似乎又洗過臉,,纖細的脖子上還有沒擦干的水珠,,那雙撲閃撲閃永遠含著笑意的大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面對著陳合的目光,,有些躲閃,。
她沉默地坐在床邊,把紗布放在床頭柜上,,展開,,手指輕輕捏起義眼。這是一雙盈盈一握的小手,,蔥白似的手指洗刷了不知多少次,,絕沒有半分污垢,指甲剪得短短的,,從沒有涂過指甲油,,露出健康的粉紅色。纖巧的手指輕輕提起陳合的上眼瞼,,另一只手將義眼送入眼眶中,,然后小心合上他的眼皮,以適應(yīng)這異物,。
“還是你安得好,,別人來,總覺得不舒服,?!?p> 安雯低下頭淺淺地笑了,說:“你也得學(xué)著自己來了,,大法官的千金,,恐怕做不了這種事。”
“大法官的千金啊……”陳合慢慢撥弄著前額的劉海,,遮蓋住左半邊臉,,笑出了聲:“不被這副面孔嚇跑就不錯了?!?p> 安雯被他這說法逗笑了,,不是之前那種抿著嘴,很努力才能露出的淺淺的笑,,而是真正開懷的笑臉,,她說著:“是嗎?我倒是覺得帥爆了,?!?p> “那是你口味奇特,異于常人,。”
“別把我說得像個女變態(tài)一樣,?!?p> “嗯,還是個美女變態(tài)呢,,更獵奇,。”陳合張開嘴,,哈哈笑了兩聲,,湛藍的獨眼中滿是回憶,“你說當年都是小孩子,,誰都不敢接近我這個獨眼龍,,為啥單單你就敢呢?”
“我一個業(yè)余訓(xùn)練師,,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條五星的大腿,,還不得緊緊抱住呀?”安雯說著說著,,也陷入了回憶:“我還記得,,那時候你脾氣可差了?!?p>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平白無故少了只眼睛,哪有那么容易接受???”
“那可是白血病呀,當時我真以為你要死掉了,傷心得要死,,相比下來,,一只眼睛算什么?”
“你當時就能這么想???”陳合輕輕搖頭,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在那么小的時候根本理解不了死亡,,當時我一門心思地想著,,自己少了一只眼睛,要變成怪物了,?!?p> “所以呀,女孩子總是更早熟,,至于男人,,則永遠長不大?!?p> “是啊,,那時候你說的話,哪像是個孩子的想法,?”他抬起手來,,指了指被擋在劉海下的眼睛,“你說,,它不是個缺陷,,它是一枚勛章,是我斬斷了命運的證明,?!?p> “那時候太年輕,犯中二的年紀,,連安慰人都喜歡說這種不明所以的話,。”安雯眼簾低垂,,覺得這些往事有些羞恥,。
“可我不這么想?!标惡暇o緊地抓住安雯的肩膀,,將她纖瘦的身體擁入自己并不寬闊的懷中,那只湛藍的眼眸中有一簇火焰跳起,,在熊熊燃燒著,,“從那時起,我就堅信,我是斬斷命運之人,,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能束縛住我了,。安雯,我不是命運的奴隸,,你也不是我的奴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吐出這句話,,擲地有聲:
“你是我的妻子?!?p> “死掉的這個叫山本東,,是黑田組二號頭目山本治的獨子?!币贿叧灾顼?,陳合一邊聽安雯匯報黑田組的情況,他接過照片簡單看了一眼,,果真如阿離所說,,這個包菜頭非常好認,而且一臉欠揍的樣子,。
“山本治咱接觸過,看起來挺上道的,,怎么兒子這個熊樣,?”
“山本東在幫派內(nèi)被稱為‘東哥’,由于是二號頭目的獨子,,平日飛揚跋扈,,做事也不太守規(guī)矩。這次收學(xué)院街的保護費是他自告奮勇攬的活兒,,據(jù)說收的錢比黑田組攤派的多,,差額叫他自己貪下了?!?p> “火耗錢,?”
“差不多,很低級的手段,,沒多久就被幫里發(fā)現(xiàn)了,,但因為山本治保他,最后不了了之,?!?p> “這期間看上了常家姑娘?”
“是的,阿離提供的案發(fā)情況和我們的線人能互相映證,,大致上就是山本東帶人無理挑釁,,被阿離打了之后心懷怨氣,發(fā)泄到常家頭上,?!?p> “呵,六個偷襲一個還能被反殺,,他們可真是混黑道的,!”陳合慢慢舀著碗里的粥,一臉不屑,。
安雯點點頭,,表示深有同感,又說:“事情發(fā)生后山本治極其震驚和憤怒,,在兄弟們面前發(fā)誓要報仇,,這才找了張釗陽,抓了常百川,?!?p> “他自己找的張家?”
“那倒不是,,山本治畢竟只是黑田組的二當家,,和張家的聯(lián)系還是要通過黑田幸之助。黑田是否了解真實情況我們不得而知,,他對組內(nèi)的說法就是對張釗陽的那套說辭,。”
“為什么要用這么麻煩的方法,?想報復(fù)的話,,在哪兒不能對常家人動手?”
“是這樣的,,一方面常家在事情發(fā)生后就把店關(guān)了,,還搬了家,黑田組不知道他們住哪,,怕一旦常百川出院就找不到人,,他們又不敢在醫(yī)院里動手,因為當時正是合法幫派認定的關(guān)鍵時期,;另一方面,,也是對附近同情常家的商戶敲個警鐘,告訴他們黑田組有人罩著,,免得以后還有人反抗,?!?p> 陳合摸著下巴想了想,說:“殺人還要誅心,,黑田組這一手挺絕呀,!”
“是啊,要不是阿離出面,,常百川恐怕就死在拘留所里了,,周炎是聽了他的話,才把常百川單獨關(guān)押的,?!?p> 陳合聽后笑道:“我這弟弟呀,平時最看重朋友義氣,,身上一股子江湖任俠習(xí)氣,,做起事來從不顧后果?!?p> “我都聽不出來你是在夸他還是在損他了,。”
“當然是在夸他,,瞻前顧后有什么好的,?”
安雯輕輕搖搖頭,把話題從阿離身上轉(zhuǎn)移回來:“阿合,,有件事得先告訴你,,線人給咱們的所有情報,也都給明公送去了一份,?!?p> “這不奇怪,父親的習(xí)慣就是要掌控一切,?!标惡喜灰詾橐?,漫不經(jīng)心地問:“父親得到情報后什么反應(yīng),?”
“沒什么反應(yīng),至少沒有任何行動,?!卑馋╋@然是覺得陳世明這般不動如山是不正常的現(xiàn)象,這令她有些困惑:“按說黑田組繞過陳氏直接接觸張家,,這是最觸明公忌諱的事情,,為什么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呢?”
“說不定……真是打算甩手不管,?”父親的想法,,陳合也揣摩不透,,“昨天父親倒是明確說了,要將這件事全權(quán)交給我來處理,?!?p> 對這套說法安雯明顯不以為然:“明公什么時候這么心大了?最壞的情況,,萬一你的計劃出了問題,,導(dǎo)致黑田組脫離控制,又倒向趙家怎么辦,?明公會接受這樣的損失,?”
陳合有些無奈地輕嘆口氣,慢條斯理地吃起了粥,,這一小碗都快吃完了,,才抬起頭問道:“對于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你覺得現(xiàn)在有必要削弱黑田組嗎,?”
“對于陳氏來說,黑田組已經(jīng)尾大不掉了,,現(xiàn)在正是敲打它的最好時機,,如果繼續(xù)姑息放任,恐怕就麻煩了,?!?p> 陳合點了幾下頭,安雯的說法深得他心意,。
“但是,,”沒想到安雯嘴里又冒出來一個但是,“但是,,是否要加強陽炎幫,,我卻覺得有待商榷?!?p> “怎么說,?”
“陳氏在卡那茲只扶植了黑田組和陽炎幫,黑田組如果迅速崩潰,,就成了陽炎幫一家獨大的情況,,這會比現(xiàn)在還要糟糕。所以在削弱黑田組時,,這個度就很重要了,,不能太輕也不能太狠,必須使它回歸和陽炎幫勢均力敵的程度,,還要在今后一直保持住,,太難,!”
說到這兒,陳合就大概明白安雯的意思了:“你想提前推出第三家,,三足鼎立,?”
安雯點頭道:“這是個好機會。我的想法是,,從黑田組分裂出一部分人員,,不用很多,大約一成左右,,再加上卡那茲那些零散的小幫派,,組成第三方,促成這一方和陽炎幫的同盟,,共同對抗黑田組,。只要三方混戰(zhàn)不休,卡那茲的地下勢力就總是處于此消彼長的平衡當中,?!?p> 陳合雙手抱胸,仰起頭來活動活動脖子,,情不自禁地笑了:“咱倆這話要是讓阿離聽到,,他能氣死,昨天在車上他還跟我說,,認為父親扶植黑幫是要維護秩序呢,。”
“他才十五歲,,能想到這些就不錯了,。”
“倒也是,,我十五歲是還趕不上他呢,,更何況他身邊還有高人指點?!?p> “高人指點,?海桐校長?”
陳合輕輕搖頭,,沒有回答,,兩人又回到黑田組的問題上:“分裂黑田組這種事風(fēng)險不小,,你有人選了,?”
安雯點著頭拿出另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只是嘴角有一道長長的傷疤,,給他白凈的臉上增添了幾分兇相,。“大河安明,,黑田組里青壯派的領(lǐng)袖,,但座次并不高,受到老人的打壓,。我們的線人說,,大河對黑田組十分不滿,本身又有一些實力,,還沒出走只是缺乏契機,。只要我們推他一把,他自然就分裂出去了,?!?p> “這么一搞,卡那茲算是難消停了,!”陳合頗為夸張地嘆了口氣,,說:“仔細一想,心里還怪難受的,?!?p> “自從聯(lián)盟允許合法黑幫的存在,穩(wěn)定和秩序就一去不返了,?!卑馋┑哪樕嫌指‖F(xiàn)出了那淺淺的笑意,這微笑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其中竟不包含任何情感,,安雯就這樣平靜地微笑著,說著:“從常百川的案子就能看出,,讓黑田組一家獨大的結(jié)果,,只會更糟?!?p> “是啊,,那就干吧!”陳合點頭,,輕輕說道:“安雯,,大河安明那邊,你去安排,。我呢,,去會會榮赤?!?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