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酡顏少女
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我正躺在寢室小床上。陽光透過窗棱,,溫暖地照在一側(cè)的墻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許姑姑正用一只溫?zé)岬氖终茢[在我的額前輕撫??吹轿冶犻_眼睛,,她溫和地朝我笑笑,
“阿諾,,你終于醒啦,?你再不醒來,我們可都要一起陪著罰跪捱板子了,?!?p> 我心里一嚇,立刻坐起身來,。一陣頭暈?zāi)垦,!?p> 許姑姑立刻站起來,側(cè)身扶住我,,讓我斜靠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我感覺眩暈感過去了,,抬頭朝她歉意的笑了笑。
“許姑姑,多謝您,。很抱歉,。”
“現(xiàn)在道歉有什么用,?昨兒個讓你換一件厚些的衣裳,,再戴上披風(fēng)和帽子,你又偏偏不聽話,?!彼凉值卣f。
我猛然間記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一切,。一陣強烈的喜悅,,瞬間襲上心頭。我的心咚咚地蹦了起來,。
許姑姑扶我坐起,,去柜子里拿出我的外衣,放到我的手上,。
“快些穿戴好,,萬歲爺在前廳快要開飯了。今兒個他留了幾位大臣一起進膳,?!?p> 吩咐完,她走出門去,。
我跳下床,,迅速套上所有衣物,匆忙洗漱,,把頭發(fā)胡亂弄好,。我從來沒有象這一天那樣,穿戴這些繁瑣的衣物那么麻利,。就連上大學(xué)軍訓(xùn)時,,教官突然吹緊急集合哨,要我們?nèi)ヅ芪骞锢毜臅r候,,也沒見過我的動作這么迅捷,。
在離開自己的小屋之前,我朝菱花鏡中匆忙地投去一瞥,。
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女孩,。
她的面色酡紅,略帶羞意,,眼中含笑,。仿佛是有很多星星閃爍在其間,。
我朝她笑了。
才出門去,,迎面就遇上了蘇公公,。他朝我喝道,
“阿諾,,你是紙糊的嗎,!騎一趟馬你就被風(fēng)吹倒了。在哪里稍微多站一會兒,,你就想著要坐在地上歇息,!”
我抿嘴一笑,不知道怎么接話,。我知道蘇公公是在關(guān)心我,。
他頓了頓,又朝我正色道,,
“萬歲爺吩咐了,,從今往后,他早晨練習(xí)布庫的時候,,你也要去伺候,。你也要去練拳練劍?!?p> 我看著他嚴肅的樣子,,有點兒想笑。
可是,,蘇公公沒有笑,,他只是一臉嚴肅地盯著我。
我捱了一會兒,,看好像混不過去,,于是我只好福下身子,正式地回道,,
“奴才聽旨,。”
說完這些廢話之后,,我們就一前一后,,走到東面的會客廳去。
宴客廳內(nèi),,雍正爺一人獨自坐在紫檀雕花大桌的上首,。桌子的兩側(cè),是幾位與他平時甚為相得的大臣,,圍坐在一起,。
這會兒他們正談笑風(fēng)生,,把酒言歡,氣氛十分熱鬧,。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感到雍正爺向我看了一眼。但是,,還未等我能接觸到他的目光,他已經(jīng)移開了視線,,重新投向跟他說話的臣子們?nèi)チ恕?p> 他今天看起來很有耐心,,好像興致很高,與這些大臣們有問有答,。
正在說話間,,一位面白有須、看上去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起身抱拳道,,
“萬歲爺,,您上次罰微臣在家里靜修練字,說是要臣修身養(yǎng)性,,不要再做那尖酸刻薄之人,。臣心內(nèi)惶恐,于家中足足反省了半月有余,。別人不知道微臣,,萬歲爺您是知道的。臣從小在私塾就是個混不吝,,每天最煩的就是寫大字,!”
雍正爺看向他,微微一笑道,,
“怎么,,田大人今兒個是手癢,還是皮癢???”
“啟稟萬歲爺,微臣既不敢手癢,,更不愿皮癢,。”
這名男子拱手之間,,接著又道,,“臣只是渴盼,午膳之后,,能否懇請萬歲爺賞微臣幾個字,,讓臣回去好好地臨摹臨摹,。”
他頓了一下,,神情懇切地說,,
“臨您的字,總能讓臣這心里面服氣些,,修身養(yǎng)性的效果只怕也要好些,。臨其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字帖,臣覺著越寫心中越百無聊賴,,簡直是生無可戀,!”
哇,這個人可真會耍嘴皮子,,我在心里暗暗贊道,。如果天下插科打諢者也有江湖門派,或許此人一進去就能當個首座弟子,。我得向這樣的人才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可能是因為我的視線指向性太過明確了一點,這名面白有須的男子若有所知般朝我看來,。他的面色微微一怔,。
雍正爺放下酒杯,沖我和蘇公公說到,,
“還愣著干什么,,沒聽到田大人說,他想要朕的墨寶嗎,?還不快去準備準備,?”
然后,他又對其他幾位大臣說,,
“朕今日可謂愿賭服輸,。今兒個早上朕與田大人論證佛理,打賭打輸了,。如今看來,,只好任憑田大人的差遣了?!?p> 那位田老兄滿口接道,,“不敢,不敢,。萬歲爺折煞微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十分興奮,。
我們數(shù)人趕緊退下,,去御書房里把各處書桌和文房四寶準備好。
確實需要準備一番,。在座的六位大臣,,再加上雍正爺,一共七人,,估計個個都要寫上幾筆,。雍正爺肯定是用正當中的那張最大的書桌。而這些大臣們,,肯定也想向這位爺好好地表現(xiàn)一二,。所以,給每個人都要準備好紙硯筆墨和座處,。
于是,我們把御書房里幾張桌子整理了一番,,都擺上了雪白的宣紙,,準備好了筆墨。然后,,蘇公公對我仔細交代,,該將幾位大人如何安排到各處桌前。
雖然他們現(xiàn)在是言笑晏晏,,但朝堂的局勢千變?nèi)f化,,就算君臣之間再怎樣融洽相得,我們也不敢將這幾位爺隨意安排座次,。誰的位置距離雍正爺近些,,誰的位置稍微遠些,都有講究,。一個不小心,,惹來的都會是麻煩官司,蘇公公和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蘇公公雖然態(tài)度客氣,但是他老人家是在雍正爺身邊呆了二十多年的心腹肱骨,,對這些規(guī)矩和講究可以說是一清二楚,。所以也就是指揮著我和許姑姑她們,擺放筆墨紙硯,。并且吩咐,,到時候?qū)⒛奈淮笕耍瑤У绞裁次恢蒙先?。我們也都一一記下了?p> 午餐很快,,就是簡餐,。雍正爺留飯的時候,臣子需要將所有的菜肴用盡方才離開餐桌,。而且又要時時注意和上座的這位爺說話,。這一分心,估計吃進肚子里的就很少,。所以,,御膳房上的菜肴也不多。容易入口的,,簡單的菜上幾盤完事,,反正他們回家肯定還會再吃一頓的,我想,。
等那幾位大臣前后簇擁著他們的主子爺來到御書房的時候,,我們剛剛把一切準備完畢。每張紅木桌上的方硯中,,都磨好了新鮮的墨汁,。
雍正爺信步走到他的書桌旁,從筆筒里挑了一只半新的中楷狼毫,,飽蘸濃墨,,手撫宣紙,在空中頓住了手,。好像一時之間,,他似乎下定不了決心寫什么一般。
雍正爺?shù)哪菐孜坏靡獬甲觽冊谂赃呾o靜地等待著,。誰也不敢發(fā)聲,,去打斷他的思路。
在這種時候,,這位萬歲爺?shù)哪切┲炫淖钟忠淮卧谖业哪X海里跳躍起來,。
而此刻站在他身旁殷切地注視他的那位仁兄,蘇公公剛才給我科普了一下,,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田文鏡大人,。
正是這位田大人,招惹了雍正爺,,寫下了那段讓我熱血沸騰的朱批,。在幾百年之后,一時圈粉無數(shù)?,F(xiàn)在,,這位田大人立在御桌之前,正以一種十分熱切的目光看著他的主子爺。他看上去像是希望,,立刻就知道雍正爺?shù)降讜o他寫些什么樣的字,。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到過有一位姓沈的大人對雍正爺自謙地寫到,,“臣自知器小才庸”,。
雍正爺立即批示,“將己之態(tài)度一語寫出如畫”,。
這位田大人自稱從小就是私塾先生面前的混不吝,,最煩寫大字,雍正爺會不會就此寫些什么話來譏誚他呢,?那可就完蛋了,,拿到這樣一副圣上賜予的墨寶,田大人還得小心謹慎地裝裱,,掛于家中中堂之上,,供來往賓客時時瞻仰。
我想到那樣的可能性,,感覺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的嘴角,。
雍正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就在我快要微笑的時分,,他抬頭一下子看進了我的眼中。那一下,,如同突然出手的一記重拳,,讓我的心猛然一震。我感覺自己簡直抵受不住,,不由低下了頭,。
這是自從昨天在穎河邊靜立良久,我與雍正爺之間一天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眼神交匯,。雖然也許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片刻之后,雍正爺似乎想好了,,俯身一揮而就,。
從遠處看過去,他給田大人寫的這幅字,,好像是挺長的一個句子,。他選擇的是一只中楷狼毫,現(xiàn)在正好寫滿了一整張宣紙,。
不知道為什么,,幾位大臣之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田大人尤其如此,。我感覺他甚至有幾分尷尬,?有點兒面紅耳赤,束手無措的樣子,。
寫字的那位爺不慌不忙地開口說,,
“別緊張。這幾個字不是寫給你小子的,?!?p> 他直起身,平靜地朝田大人說到,。
田大人慌忙點頭稱是,。
雍正爺接著又說,“朕既然賭輸了,,自然會好好地給你寫幾個字,。拿回去之后貼在你家墻上,來往賓客如有見到,,也不至于辱沒了朕的臉面,。”
田大人趕緊說,,萬歲爺?shù)淖肿匀皇菢O好的,,定會讓寒舍蓬蓽生輝云云。
“所以這第一張么,,朕先練練手,。”
說完這句話,,雍正爺將宣紙上寫好的這頁大字一揭而起,,隨手往旁邊的地上一丟。他的幾個臣子似乎想伸手去接,,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又都沒有真的去接。最后,,那張盛滿雍正爺墨寶的宣紙,,就如同一片雪花落地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他桌前的團紋波斯地毯上,。
我正準備細看那張紙上都寫了些什么文字,,只見雍正爺用他手中的毛筆,朝我點了點說,,
“你怎么又站在那兒發(fā)呆,?還不快過來替朕撿起來,,好生晾干?要是膽敢讓一滴墨汁滴到地上,,蘇公公,,你罰女官把這御書房里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蘇公公在我身旁低身應(yīng)道,,“嗻”,。
他語氣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不客氣,讓我一驚,。我趕緊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小心地撿起了他桌前的那張宣紙,。托在手上,,退向一旁站好。
不知道為什么,,他身邊的那幾個大臣,,一邊在看他繼續(xù)寫字,一邊又在或多或少地,,將他們的眼光隱晦地投向了我站著的方向,。我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我的穿戴或者行為有什么異常,?
我朝蘇公公看了看,。他老人家正在眼觀鼻,鼻觀心,。
于是我也低下頭去,。
我猛然間看到,手中那張雪白的宣紙上,,白紙黑字,,正俊秀無儔地寫著一排正體楷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時之間,,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驚慌地抬起頭看向雍正爺,心如鹿撞,。
他仿佛也注意到了屋里的這片騷亂,,表情平淡地說,
“古人云,,敝帚自珍,。縱然是一張寫壞了的字,,朕也要晾干了,,留作后用,。”
然后這位爺又朝著蘇公公和我說,,
“還杵在這里干什么,?什么時候需要朕說一句,您二位才能挪一步了,?”
蘇公公立即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和我一起捧著我手中的字,。我們從偏廳匆匆地退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對著那九個字,,傻傻地看了很久,。
這是雍正爺寫給我的嗎?是他想對我說的話嗎,?可是,,他同時又用那樣不客氣的語氣說,罰她把這御書房里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對了,,他說他要“留作后用”。會不會是他想要拿去送給他的年貴妃,?
不,,不,不,,我用手捂住自己的頭,。我在那一刻嚴重的警告自己,我不能順著這條深淵滑下去,。否則,,我會和這皇宮里每一個金絲籠中的鳥兒一樣,沒有任何不同,。我告誡自己,,從此以后,我不能再不停地去猜想他的種種心思,。那樣只會把我自己搞瘋,。
很快,蘇公公命人將已經(jīng)晾干的這幅字拿去裝裱,。那天晚上,,蘇公公就將這幅字掛到了御書房里那副大書架旁邊的一側(cè)墻上。
于是,,當晚我當值的時候,,我就站在那幅字的對面,,傻傻地看著它。
正在我魂游天外的時候,,側(cè)面書桌后的那位爺站起身來,,走向那排書架。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他開口問我,。
“怎么,有什么字不認得嗎,?你不是平常號稱學(xué)富五車的嗎,?”
我回過神來,趕緊回道,,
“奴才不敢,。奴才那都是玩笑話。不過,,這幾個字卻還是識得的,。”
他聽了,,沒有說話,。突然他加了一句,
“以后說話就好好說話,。朕不想聽到你再自稱奴才二字,。”
我心中一跳,,看向他,。他也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晦澀難明,。
關(guān)于不想再聽到女子自稱奴才二字這一說法,,愚雖不才,在沒來此地之前,,從前也是頗看過幾本閑書的,。一般在這種時候,就表示皇帝男主希望將女主收入后宮,,從此萬事大吉了,。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有點兒六神無主。如同聽到我的心聲一般,,雍正爺又開口了,。
“不用七想八想,。好好當你的差?!?p> 我趕緊半蹲下說,,“阿諾謹遵萬歲爺口諭?!?p> 他微微一笑,,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了,,
“怎么,你昨日吃的教訓(xùn)還不夠多么,?”
他一邊翻著手中的一冊書,,一邊淡淡地問我。
見我不解,,他又說道,,
“你現(xiàn)在還不下去歇息,準備在朕這兒再暈上一回么,?”
我一下子覺得十分赧然,。
他的這些話,雖然分別著聽起來,,句句別扭,,但是組合在一起,竟然讓人感覺那樣的溫柔,。
我紅了臉,,微微蹲福了一下。他朝我一揮手,,我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