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羅曼蒂克
她畏風(fēng),,窗戶便不曾開,。發(fā)了汗,,不大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味道,。阮佳音蹭了蹭被罩,越發(fā)覺得,,她還該睡一覺,。
側(cè)過身,鐵質(zhì)拉鏈有些硌,,她翻了個身,,領(lǐng)口又勒著脖子。最后,,她平躺著,,外套脫了半個袖子,被套皺巴巴的,。
她實在是沒有了睡意,。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喉頭微癢,,說話的時候,像是有小刷子不停地在撓,。她伸手朝脖子上抓了好一會兒,,仍舊癢得難受。
“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
聲音沙啞,像是碾碎的米糠,。她刻意壓著舌頭,,上下鼓動的氣流不停地在喉嚨里摩擦。著實不怎么好受,,她這樣想,,可房間實在太安靜了。
安靜得,,能讓人渾身都發(fā)癢,,她忍不住地縮了縮腳趾。
“一百三十四只羊……一百四十九只羊,,一百……一百四十……四十九只羊……”
又?jǐn)?shù)亂了,,阮佳音有些泄氣。她數(shù)的極慢,,于是總會想不起上一個是什么數(shù)字,。她把外套的另一個袖子也脫了下來,扔在窗邊的書桌上,,桌上有一本雜志,。她記得那本雜志,,封面上有刺目的粉紅色,還有一雙乏善可陳的手,,幸好涂著紫到發(fā)黑的指甲油,,才讓人自然地忽略了手本身的比例。
梵愛玲說,,她終有一天要拿這家伙墊桌腳,。
可惜的是,這條桌角,,結(jié)實的讓人哭笑不得,。
想到這,阮佳音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水杯,。
或許她喝完水可以再數(shù)一次,,阮佳音這樣想著,抿了一口水,。清涼的感覺順著喉嚨漫延到肺腑,,再騰的涌上天靈蓋。她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她想,,她的確還該再數(shù)一次。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她不是很喜歡數(shù)數(shù),從小就不喜歡,??墒牵绕饠?shù)數(shù),,她更不喜歡睡覺,尤其是午睡,,也是從小就不喜歡,。
小學(xué)的時候,每天午休,,她都能聽到同桌微弱又綿長的呼嚕聲,。她覺得,他的呼嚕聲有一種很均勻又極催眠的節(jié)奏,,但是這也只在前兩個禮拜有用,。再往后,她發(fā)覺自己往往能比他更早地猜到呼嚕聲的頻率,。
可若是江紹和當(dāng)值,,她便不敢瞪眼湊到同桌旁邊聽呼嚕,。
“一只羊,兩只羊……五百六十七只羊……”
她把頭埋在兩臂中間,,看到新穿的褲子邊跑了線頭,,還有白襪子濺上了番茄湯汁。
“七百八十九只羊,,七百八十……八十……八十九只羊——”
她把兩只腳縮到凳子底下,,繞過兩只凳腳,不動聲色地把凳子往里挪了挪,。她隱隱覺得,,自己數(shù)的不怎么對,可數(shù)數(shù)這種事情,,向來是深究不得的,。
“我是第七百八十九只羊,請你用心一點,,你已經(jīng)數(shù)過我一次了,。”
雙臂只遮了臉,,壓低的聲音透過露在外頭的耳廓,,一瞬間就把她整個耳朵都染紅了。她把耳朵往手臂里縮了縮,,不敢抬頭,。
“慢慢數(shù),能睡著更好,?!?p> 他壓低了聲音,她似乎聽出了一點笑意,。
“嗯,?”
他似乎沒有聽到,走開了,。直到他的鞋跟消失在視線里,,她才抬起頭。他走的很慢,,腳步很輕,,半仰著頭,背影,,極好看,。
那一天,她著實睡得不錯,。
……
阮佳音看了一眼床頭的手機——她有那么一點點地,,想他了,。
“嘿,Siri,?!鄙硢〉茫屗呃?。
“我在這,。”
她以為不會有回答,。猝不及防地,,有些驚喜。她喜歡這種猝不及防,。
“嘿,,Siri?!?p> “我在這,。”
她只喜歡聽這一句,,語調(diào)里沒有多余的起伏,,像極了他說話的樣子。他咬字很清晰,,沒有南方人說話時的囫圇,。他說話的時候,脖頸一側(cè)的青筋若隱若現(xiàn),,周圍的血管有時是藍(lán)色的,,有時候會偏紫色一些。
他說英語也好看,,嘴唇和喉結(jié)都微微顫動著,,兩頰微微朝里凹陷,顴骨就會顯得突出一些,,襯得他的眼窩愈發(fā)地深邃,。有時候,他戴著眼鏡,,卻總擔(dān)心眼睛會滑落,時不時伸手去扶,。她看到,,他的指節(jié)上,不知什么時候,,也染上了雪白的粉筆灰,。
“嘿,,Siri?!?p> “我在這,。”
其實和他的聲音也不是很像,。平日里,,他的聲音更冷,也更淡,??墒牵犓f話,,她總覺得暖,。在她的印象里,他總是對她很好,。
手機震動,,阮佳音猛地回神,她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就伸手去探床頭柜上的手機,。慌亂之中,,玻璃杯里的水全撒在被單上,。
阮佳音掀開被子,拿起手機,,卻不是他,。
“姐——”阮佳期昨晚沒有休息好,說話有氣無力,。
“嗯,,佳期?!比罴岩羟辶饲迳ぷ?,盡量聽起來不那么沙啞。
“姐,,爸剛醒了,。但是,他不大想做手術(shù),?!比罴哑诜鲋鴫ψ拢^道里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為什么不想,?”阮佳音苦笑,,“我的朋友看了片子,他建議換肝,,實在不行再做切除,。”
“爸爸他不想死在醫(yī)院里,?!比罴哑谡f。
“原話是什么,?”阮佳音閉上眼,,問道。
“姐——”阮佳期看了一眼病房,,“爸爸說,,洛姨的女兒下禮拜要辦畫展,他不能交待在手術(shù)臺上……”
阮佳音笑了,,眼淚卻一點點滿溢出來,。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可笑得很,?!奥寮涯曛腊职值牟幔俊?p> “她,?她怎么可能知道,。阮逍死不讓說?!比罴哑谕鲁鲆豢跉?,她很避諱洛佳年的名字,總是囫圇過去,。她亦是有怨的,。
“嗯?!比罴岩舫聊税肷?,不再掩飾聲音里的疲憊,“阮逍他,,有什么治療打算嗎,?”
“爸爸說,他認(rèn)識一個中醫(yī)院的朋友……”
“中醫(yī)……”這是她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他總是這樣,,這樣的,的……”自以為是,一意孤行……
“我問了劉醫(yī)生,,就是現(xiàn)在爸爸的主治醫(yī)師,他說可以試試看,,短期內(nèi)不會惡化太多,。”阮佳期看著阮逍的側(cè)臉,,沒有說實話,。
“好?!比罴岩艨攘藘陕?,“他那里,你留意著吧,,辛苦了,。”
她不該多管的,。
掛斷電話,,她看了通知欄,仍沒有消息,。有些諷刺,,實在諷刺。
最早知道洛姨,,是通過阮佳期,。阮佳期說,阮逍有一個相好,。她問,,什么是相好?阮佳期說,,你要去看看嗎,?她說好。她們在博物館門口等到天黑,,也沒見著洛姨,。回家晚了,,李謠便訓(xùn)她,,說她不學(xué)好。她沒接話,,卻突然明白了,,相好,是另一個媽媽的意思。
再次聽到洛姨這個名字,,是阮逍送來請柬,。
李謠不肯接請柬,阮逍就塞給阮佳音,。她握在手里,,時不時摩挲著,很舒服,。鮮紅的一張紙,,很好看,也很厚實,,她想拿來做書皮,。她的日記本前幾日被她壓折了角。
李謠帶她去了婚宴,。阮佳期把她叫到一邊說話,,她才知道,洛姨原名洛蕓,,和阮逍一樣都在博物館工作,。
阮佳期說,搞藝術(shù)的就是羅曼蒂克,。聲音軟軟的,,卻像藏了刺。
她不敢問,,什么是羅曼蒂克,。她想,和上回一樣,,她自己慢慢也會明白的,。
再長大一些,她從別人那里聽來了整個故事,。洛蕓在博物館做文案,,最開始能進(jìn)博物館當(dāng)職,是走了關(guān)系的,。但是,,她的確有幾分才華,卻不在文案上,。她喜畫,,阮逍也喜畫,然后,,這一對戲折子里才有的才子佳人,,就這么看對了眼,。不出一個月,他們就結(jié)婚了,。再一年,,就生了女兒。
博物館的人都說這是前世求來的好姻緣,,恨不得拿這故事寫話本,。阮逍也跟著樂。
阮逍說,,洛蕓跟著他,是委屈了,,左右就這么一個女兒,,佳年就隨她姓。
那一年,,阮佳音十三歲,。
阮佳音記得,她四歲的時候,,和父母進(jìn)過一座金光閃閃的山,,或許那山也不過是尋常山的顏色,但印象里,,那山,,或者說是山上的道觀,又或者是什么別的,,閃的能瞎眼,。
阮逍不信道,他說,,自己信馬克思,。但那一回,阮逍領(lǐng)著她進(jìn)了道觀,。
碰巧吧,,道觀里人不多,有一個穿道袍的小徒弟在擦拭神像,,有陽光照進(jìn)來,,神像就不停地閃。
她第一次聽人說起呂洞賓,,只覺得,,這名字,蠻有趣,。
她沒離得太遠(yuǎn),,聽到那長袍子道士說什么是個女兒命,生不得男兒。
阮佳音能感覺到,,父親有些惱,,也有些嫌惡,但他還是應(yīng)承著退了出來,,嘴上可憐方才的香火錢,。
她沒見過那樣的阮逍,后來也慢慢忘了,,她想,,記憶里的那個模樣,不該是父親,。
后來,,她想,她是對的,。因為,,洛佳年出生的時候,阮逍極高興,,是打她有了記憶以來,,最高興的一次。
她看著阮逍跪在畫室里,,面前有一攤著了顏色的畫紙,,墻上還有裝裱好的一墻壁畫。再然后,,阮逍把地上的,、墻上的畫,來回反復(fù)地親了又親,,有些瘋癲,。
再后來啊……
阮佳音扶著衣柜的木門,撫摸著門上凹凸的紋路,,后來,,其實都不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