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故地非昔
元靖云走進清遠閣中,,房內(nèi)的擺設,仍然跟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樣,,只是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空氣中有陣陣的霉味,。窗戶沒開,光線不太好,。
然而,,即便她閉著眼,房間布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飛泉環(huán)佩琴,,他的九皋鶴骨笛,,他的木畫紫檀棋盤,他的鎏金團花紋妝奩……
元靖云一一拂過房中的陳設,,指尖的器物是冷的,,記憶卻是鮮活的。
在清遠閣長相廝守的晝夜晨昏里,,玉恒為她彈琴吹笛,,與她弈棋取樂,給她描花鈿,、點朱唇,,同她賭茶、行酒令,,對她調(diào)笑溫言,、萬般柔情蜜意,一起做一場白頭偕老的大夢,。
這一器一物,,上面都是他的影子,都有他的氣息,,糾纏在她的記憶中,,游走在她的睡夢中,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刺痛她的心,。
如今,,裴禎明死了??墒怯窈阋菜懒?,不會再活過來。
元靖云的胸口感到一陣緊縮般的鈍痛,,幾乎窒息一般喘不過氣,。她突然意識到,她費盡心思為他報仇,,不僅僅是為了給他一個交代,,更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解脫。
那時,她幾乎沒有辦法面對失去他的痛苦,,太痛了,,實在太痛。她所能找到的唯一出口,,就是把自己完全投入對裴家的復仇中,。毀滅仇敵,總比毀滅自己來得輕松些,,也更仁慈些,。
然而,當復仇完成,,也意味著真正迎來與他的告別,。無論她是否接受,這樣的告別,,都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生根,、發(fā)芽,,將來還要蔓延成片,,終究會像皚皚大雪一般,溫柔覆蓋住她的回憶和痛苦,。
元靖云慢慢坐下來,,躺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她試著蜷縮起身子,,在微涼的晚風中漸漸睡著了,,一夜無夢。
?
次日,,元靖云在尚書臺翻看前線傳來的奏報,。一個三十來歲、面色白凈的男子慌慌張張跑進來,,對著她低聲急道:
“公主,,駙馬被捕了?!?p> “什么時候的事,?”元靖云有些驚異地看著步臨淵。
“前天,,隨軍的監(jiān)軍就在陷陣營中,,以違抗軍令為由,當場扒了他的甲胄,,收繳兵權,,重枷收監(jiān),秘密押解回京?!?p> “已經(jīng)回來了,?”元靖云眉頭緊蹙,尚書臺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昨夜到的,,關押在郁陽大獄?!?p> 元靖云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凝神思忖著。監(jiān)軍問罪五品武將,,不可能空口無憑,,肯定有文書,她的尚書臺作為奏報上行和詔令下發(fā)的關口,,怎么會全然蒙在鼓里,?
元靖云緊咬著下唇,心中霎時陰云密布——裴家的反擊,,比她想象的更快,;裴家的權勢,也比她想象的更加錯綜復雜,。
“執(zhí)掌郁陽大獄的廷尉翟浩,,原是裴泰的舊部?!?p> “會用刑嗎,?”元靖云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
“裴家費盡心思秘密收監(jiān),,恐怕不只是對付駙馬?!?p> “這么說來,,”元靖云嘆了一口氣,“是想在獄中屈打成招,,羅織罪名,,把我一起拖下水?!?p> “公主應當先找機會,,去郁陽大獄中與駙馬見一面?!?p> “翟晧既是裴家的黨羽,,如何進得去,。”
“屬下有一計,,前幾天有個即將問斬的人犯,,正收監(jiān)在郁陽大獄,按理說死前可讓親屬去見一面,,可這人無親無故,,公主可冒充前往獄中?!?p> “行得通嗎,?”
“獄卒那么多,總有貪財多過惜命的,,到時候重金賄賂,,便可得知駙馬關押的位置?!?p> ?
夜色沉沉,,如同黑霧一般籠罩著郁陽大獄,透出蕭瑟的殺伐之氣,。
元靖云身穿一套粗布襦裙,,拿起門環(huán),敲響了大獄門口值房的厚重木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獄卒冷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把門開得更大些,,將她讓進門內(nèi),,隨手關上了門。
元靖云剛一進門,,就被一種濃重的氣息嗆得幾欲作嘔,。空氣中混雜著潮濕的霉味,、肉質(zhì)腐敗的惡臭,、食物變餿的酸臭以及濃郁的血腥味。她用手捂住口鼻,,妄圖稍稍與這些氣味拉開距離,,卻只是徒勞。
石壁上插著的火把光線昏暗,,元靖云不得不睜大眼睛,,努力辨認腳下的臺階,,避免踩空滑倒。
跟她想象中一條走廊,、兩邊牢房的格局不同,,郁陽大獄的路顯得七繞八拐,她跟著獄卒走了好一段,,獄卒在一間牢房門口停下了腳步,,仍是一言不發(fā),只轉(zhuǎn)過身看了她一眼,,示意到了,,便自顧自走開了。
元靖云忍住嗆鼻的腥臭味,,扒著粗木做成的牢門,,朝里面輕聲喊道:“封峻?!?p> 牢房中沒有任何回應,。
元靖云竭力想看清牢房中的情形,走廊的燈光照到門口的一小塊地方,,將她的影子投射在上面,,里面是一片濃墨般的黑暗。
她有些慌亂,,又連著叫了他兩聲,,懷疑是不是獄卒弄錯了,或者步臨淵辦事出了岔子,。
“干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黑暗中終于傳來封峻的聲音,,她暗暗松了一口氣,。這聲音低沉嘶啞,略略有些變調(diào),,跟平日里不太一樣,,聲音發(fā)出的位置,比她預想的更低矮些,。
“我失察了,,”元靖云蹲下來,以便聽得更清楚些,,“你說得對,,是我想得太簡單,不過,,我一定會救你出去,?!?p> 過了半晌,黑暗中才響起聲音:“你放心,,我什么都沒招,。”
“他們對你用刑了,?”元靖云心頭驟然一緊,。
黑暗中一片沉默。
元靖云從袖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著的小包裹,,從牢門的間隙中,,伸手遞到牢房中,說道:“我給你帶了藥,?!?p> 黑暗中仍是一片沉默。
“傷得重嗎,?”她的手向里伸著沒動,,“到門口來,我看不見你,?!?p> 黑暗中還是一片沉默。
元靖云心里一沉,,伸著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一下,,將藥包放在牢房中的地面上,問道:“你在生我的氣嗎,?”
“你不欠我什么,。”這次,,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有了冰冷的意味。
果然,,他還是記恨她了。她念及此,,心中淌過一絲苦澀,。
“你再忍耐下,我會盡快救你出去,?!闭f完,元靖云站起身來,,又等了一陣,,確認牢房里不會再有任何回應,,轉(zhuǎn)身向監(jiān)獄大門走去。
直到監(jiān)獄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又再重新關上,,牢房的黑暗中,才慢慢伸出一只手,。
這只手的手背上,,布滿腫脹淤黑的傷痕,指甲大多已經(jīng)拔掉,,留下血肉模糊的傷口,。
然而,這只傷痕累累的手,,并沒有去拿油紙包著的藥膏,,而是輕輕放在門口照亮的陰濕地板上——
這個地方,曾經(jīng)停留過她投下的影子,。
?
元靖云從郁陽大獄出來,,心中已經(jīng)有了盤算。
她徑直回到公主府,,重新梳洗后,,換了衣服出門。等她坐著馬車來到濟陽王府,,已是深夜時分,。門房進去通報后,沒過多久,,她就被請了進去,。
如她所料,濟陽王府燈火通明,,元弘嘉坐在正廳等著她,,他身穿一件玄色提花綃長袍,腰間綁著一根深紫色祥云紋金縷帶,,那張如白玉雕成的面孔,,毫無倦色,在背后墨色描金花草圍屏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俊美非凡,。
“弘嘉,你要什么,?”元靖云開門見山,,沒有跟他客套。
“你這話說得奇,,我聽不明白,?!痹爰文请p寒潭般幽深閃爍的雙眸,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裴家此番動作,,是你出謀劃策吧?!?p> “裴禎明是我岳丈的侄兒,,他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你也出力不少,,大家彼此彼此罷了,。”
“開條件吧,,你不就是想讓我低頭嗎,?”
“你這種態(tài)度,我可沒看出求人的意思,?!痹爰梧托α艘宦暋?p> “請濟陽王賜教,?!痹冈泼碱^一蹙,輕輕咬了下唇,,朝他埋首叩拜,。
“那你可拜錯了廟門,我只不過是裴家的女婿,,裴禎明雖是裴泰的庶子,,也一直頗受寵信,你這一出,,要想全身而退,,恐怕是癡人說夢?!?p> “濟陽王話中有話,。”元靖云抬起頭,,直直盯著他,。
“念在同宗一場,那我也就勉為其難,,指點你幾句。封峻是罪魁禍首,,廷尉是裴家的人,,我可聽說他有的是手段,,只怕會對他格外關照?!?p> 元靖云心頭驟然一緊,,輕輕咬住了下唇,沒有說話,。
“等到你費盡心機把他救出來,,多半已是廢人一個。依我看,,你不如靜觀其變,,估計過不了幾天,他也就死在獄中,。裴家報了仇,,解了恨,想必不會再追究,。而你,,仍是陛下的尚書令,我大宣的靖云公主,,多少人等著求娶,,到時候,再從軍中挑一個駙馬,,還不是易如反掌,。”
元靖云噌地站起身來,,恨恨盯著他,,只覺一股惡氣涌動在胸口。她握緊了拳頭,,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你這般氣惱,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心事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是聰明人……”
她聽到身后傳來元弘嘉的嘲諷,步履一僵,,竟然沒有勇氣回頭看他,。她深吸一口氣,疾疾走了出去,卻理不清心中萬千思緒,。
元弘嘉想要什么,,她已經(jīng)心知肚明??墒沁@樣一來,,又一切回到原點,雖然除掉了裴禎明,,為玉恒報了仇,,但裴家仍然根基深厚,穩(wěn)如磐石,,大哥的死尚未水落石出,,裴家今后必定會嚴密戒備她,要想像之前那樣輕易從內(nèi)廷官復起,,恐怕難于上青天,。
就這樣止步不前,她絕不甘心,!
那么,,封峻怎么辦?她又想起他那句冷冰冰的“你不欠我什么,?!?p> 她靈光一閃,這才明白,,他說出此話,,是已經(jīng)預料到她這番猶豫權衡。
元靖云輕嘆了一口氣,,拿起系在腰間的雁翎刀,,輕輕摩挲白玉卷手柄,想起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想起那個石江陂清晨的遙遙一祝,,一些原本如薄霧般縈繞在心頭、或明或暗的感應和猜度,,此時如同撥云見月,,漸漸清朗明晰起來。
可惜,,到現(xiàn)在這個兩難關口,,這些都化作力有千鈞的重擔,死死壓在她的心頭,。
元靖云在回廊中停步,,任由廊邊斑駁的竹影,疏疏灑灑落在她的衣裙上。仿佛為了消解稠厚壓抑的思緒,,她眉頭緊蹙,,不由自主咬住手指,。直到指上留下紫紅色的牙印,,她終于作出了艱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