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意郎君
十月二十一日,,大吉?;槠谌缂s而至,,太尉嫁女,,世子娶妻,,無論在朝廷還是在宗室,,于國于家都是大事,。
天已經(jīng)黑了,,戚瀾坐在婚房中的床榻上,,手拿一把絹制合歡扇,,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扇柄。細長的扇柄在她靈巧的指間飛旋,,好幾次差點就要掉在地上,,她連看也不用看,又穩(wěn)穩(wěn)地捏在指尖,。
“這個混蛋,,要讓本小姐等到什么時候?!?p> 戚瀾嘟囔了一句,,將合歡扇“啪”地拍在桌案上,不耐煩地扯了扯身上的青色翟衣,,這種繡著翟鳥,、樣式麻煩的禮服,看著討厭不說,,穿著也不自在,,哪有褶绔穿著舒服。還有頭上戴的金翠花釵,,沉甸甸的壓死人,,他是四品官,按禮制,,她這命婦須戴六樹花釵,,那么大六枝金花葉插在頭上,能不重嗎,?
戚瀾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可抱怨歸抱怨,倒像是欲蓋彌彰,,拼命想要藏住那份不愿承認的盛大歡喜——她終于嫁給了他,。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原本看著就生厭的臭屁小孩兒,,成天跟她斗嘴打架,,鬧得不可開交,仿佛一夜之間,,就長成了比她高出一頭,、英武神氣的瀟灑少年郎。
從小到大只穿褶绔,、不穿襦裙的她,,第一次輾轉(zhuǎn)難眠到天明,也第一次有了女兒家的心思和愁悶,。
阿云歷來洞察入微,,什么都瞞不過她,她是最早看出來的,,還多管閑事地幫忙牽線搭橋,,什么上元燈節(jié)、七夕乞巧,,單單把她和承光叫出來,,自己再借故走散,讓他們兩人單獨相處,。
可惜,,每次這樣硬給撮合在一起,她要么被他三言兩語氣得半死,,大吵一架不歡而散,;要么他一轉(zhuǎn)眼就溜得沒影兒,留她一個人氣也不是罵也不是,。就連傻子都看得出,,他沒有半分這樣的心思。
又過了幾年,,她這份斬不斷,、放不下的情思,便藏得更深,,也就刻意避著他,。就算恰好碰上了,她心里對他有撒不出的氣,,也有解不了的愁,,嘴上就更加不饒人,干脆破罐破摔,,彼此都落得不痛快,。
只是有時候,聽到他的名字跟哪家小姐放在一起,,她心里總會撕扯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像刀子扎一樣,要痛好久好久,。
隨著年歲漸長,,她作為太尉家的獨生千金,說媒求親的人都快把門檻踏破了,。她心里早已放著承光,,見過他這般炫目的神采風(fēng)流,眼中哪里還容得下旁人。
她老早便對爹放出話來:“不嫁,!”戚太尉以為她玩心重,,從小驕縱慣了,又沒有遇到中意的,,不肯嫁人便也算了,。那天,靖云代表臨安王前來提親,,戚太尉還沒來得及婉拒,,她早早收到風(fēng),便自己走了進去,,親口應(yīng)承了這門婚事,。驚得戚太尉瞠目結(jié)舌,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女大不中留”,,也算了一樁心事,。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外門吱呀一聲打開,,戚瀾心里一慌,,腦子里亂七八糟,手腳都不知放哪兒,,對了,,扇子!她連忙從案上抓起合歡扇,,右手舉著半掩在臉上,,露出一雙眼睛緊盯著屏風(fēng)后面。她這一動,,頭上六枝花釵的花葉彼此碰撞,,“嘩啦啦”響成一片,她又趕緊用手按住,,正手忙腳亂間,,元承光從屏風(fēng)后大步邁進了內(nèi)室。
他頭戴黑色爵弁,,身穿飾有赤色衣緣的玄色禮服,,身材頎長勻稱,越發(fā)瀟灑俊逸,。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像往常一樣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那雙細長眼睛凝神看著她,,在燈燭映照下熠熠生輝,。
“你……看什么看,?”戚瀾藏在扇后的臉有些發(fā)燙,心砰砰直跳,。
元承光坐到她對面的桌案前,,伸手拈了塊肉干扔進嘴里,說道:“真是新鮮,,見過你舞刀弄槍,,沒見過你拿扇子,?!?p> “這有什么,少見多怪,?!逼轂懓琢怂谎郏押蠚g扇“啪”地扔在桌案上,,這便是禮制中的“卻扇”,。她舉起玉筷,從他拿的那盤肉干中夾起一塊,,咬了一口,,這便是禮制中“同牢而食”。
元承光拿起一個酒壺,,一邊往案上的合巹杯中倒酒,,一邊說道:“丑話說在前頭,我不來招惹你,,你也別蹬鼻子上臉,,今后在府里相安無事,大家日子都好過,?!?p> “誰蹬鼻子上臉了?”戚瀾瞪著他,,心里一陣難受,。
“今晚我在外間對付一宿,以后我睡廂房,,不會來煩你,。”元承光端起合巹杯喝了一口,,伸手將杯子遞到她面前,。
“呸!你以為本小姐稀罕,?”戚瀾心口痛得一緊,,對他怒目而視,,一掌打翻他手中的合巹杯,酒杯飛出去老遠,,撞在墻邊摔得粉碎,,酒灑了一地,這便是不肯“合巹而飲”,。
“你發(fā)你的瘋,,我就不奉陪了?!痹泄鈱λ芭恍?,甩了甩被她打痛的手,起身朝外間走去,。
“你站?。 逼轂懪瓘男念^起,,厲聲喝道,。她一把抽出榻邊的佩劍,一個箭步上前,,頭上的花釵“嘩啦”狂響,,冷鋒直逼他的脖頸。
元承光停下了腳步,,卻并沒有轉(zhuǎn)身,,只是略微看了看頸側(cè)邊的利刃,咧嘴一笑,,揶揄道:“怎么,,難不成戚大小姐想霸王硬上弓?”
戚瀾臉一紅,,羞得幾乎拿不穩(wěn)劍,,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昂首闊步,,向外間走去。
戚瀾拖著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案上擺著一對金蓋金托的白玉碗,還有一對配套的金托玉爵,,正是鶼鶼兩兩并翼而飛,,鰈魚兩兩并行而游。此情此景,,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心,,她手上猛然發(fā)力,,橫劍一揮,將案上的碗爵一把拂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在這半明半昏的幔帳中,戚瀾怔怔枯坐著,,看著玉碗上跌成兩瓣的鶼鶼,,這世上比翼雙飛的少,形單影只的倒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
直到外間響起他輕微的鼾聲,,她還被這無邊無際的苦楚纏住心神,幾乎動彈不得,。
阿云,,這就是你送我的……如,、意,、郎、君,!
?
天氣越來越凉,,濕冷濕冷的,似乎能透過厚厚的冬衣,,從骨頭縫里鉆進去,,凍得人直皺眉。
丞相府的會客廳里,,卻一片暖烘烘的初春氣候,,大云銅盆里那一節(jié)節(jié)寸長的銀碳,沒有一絲煙,,間或閃著一點兩點赤紅的火星,,令人感到溫暖愜意。
元弘嘉披著一領(lǐng)白狐圍脖,,越發(fā)襯得他膚白如雪,,目若寒星。此時,,他坐在會客廳的下首位,,正對著一個擁裘的中年男子,施了一禮,,說道:“拜見丞相,。”
那坐在正中間的中年男子,,便是當朝丞相裴慶,。他盯著元弘嘉的目光中,,似有幾分不快,他揚著手里的一封信,,冷哼了一聲,,說道:“賢婿,我可替你挨了罵,?!?p> “是裴大將軍的來信嗎?”
“我用了你的計策,,你倒是入主尚書臺,,封峻卻活得好好的,這下可好,,我大哥殺子之仇未報,,正氣得跳腳?!?p> “封峻一個武將,,總歸是要上戰(zhàn)場的,刀槍無眼,,要他死還不容易,?倒是元靖云,她掌著尚書臺,,如果不把她拉下馬,,往后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p> 裴慶凝神聽著,,皺的眉頭漸漸舒緩了些,說道:“賢婿辦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不知賢婿當上尚書令,第一把火要燒在哪兒,?”
元弘嘉冷笑一聲,,說道:“自然是清掃后院,肅清她的余黨,?!?p> ?
元弘嘉離開丞相府以后,看著天色漸暗,,似乎有下雪的兆頭,,便沒有去尚書臺,徑直回到了濟陽王府,。
他剛一進門,,聽到一個清甜的柔聲說道:“弘嘉,,你回來了?!?p> 元弘嘉轉(zhuǎn)頭一看,,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從廊上朝他怯怯地走來,。她身量不高,,穿著一身鵝黃色帔風(fēng),顯得嬌憨可愛,,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羞澀的紅暈。
“有事嗎,?”他冷冷看著裴沐柔,。
“爹爹好嗎?”裴沐柔走到他身邊,,仰起頭看著他,,小鹿般的圓眼睛亮晶晶的。
“很好,?!痹爰畏路鹄泄乱话悖淅浯鸬?。
“我……我準備了些東西,想領(lǐng)你去看看,,好嗎,?”像是怕被他拒絕,裴沐柔的目光中,,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
“我很忙?!痹爰螞]有看她,,抬腳便走。
“只一小會兒,,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裴沐柔匆匆跟上他,,淡淡的眉頭輕蹙著,。
“我沒興趣?!痹爰巫呱狭伺_階,。
“只瞧一眼,,真的,我——”裴沐柔跟上臺階,,一步踩在帔風(fēng)上,,突然腳下不穩(wěn),踉蹌著撞在他背上,,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
“別碰我!”元弘嘉粗暴地抽回手,,指尖恰好刮過她的額頭,。
“唔,對不起,?!迸徙迦嵯褚恢皇艿襟@嚇的小貓,連忙后退了一步,,膽戰(zhàn)心驚地抬起頭看他,,“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你,以后我不會了,,你別生氣,。”
元弘嘉冷冷盯著她,,在她白皙的額角上,,出現(xiàn)了一條淡淡的紅痕。他強忍著不耐煩,,問道:
“在哪,?”
“什……什么在哪?”裴沐柔怯怯看著他,,還沒回過神來,。
元弘嘉眉頭一皺,耐心已經(jīng)耗盡了,,便不再理會她,,轉(zhuǎn)過身朝書房走去。
“啊,,”裴沐柔輕呼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匆匆跑到他面前,,想要拉他的衣袖,,又猶豫著停住手,“那個……這邊,在這邊,?!?p> 元弘嘉站住腳,看著她一臉懇切的樣子,,眼神中有討好的意味,。他抿緊了嘴唇,跟著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來到正廳的院中,。
“你看,”裴沐柔仿佛獻寶一般指著門楹,,有些孩子氣地說道,,“我仿著你的字體,寫了些春聯(lián),,貼了一下午,,你喜歡嗎?”
元弘嘉仿佛著了魔一般,,全身僵住,,死死盯著正廳門邊兩幅春聯(lián),睜大了眼睛呆呆看著,。
他猛地沖向那幅春聯(lián),,發(fā)瘋一般狠狠扯下,用力撕成碎片,,一把扔在她身上,,惡狠狠吼道:“誰讓你寫的!誰讓你貼的,!”
元弘嘉轉(zhuǎn)身要走,,又覺得不解氣,回過頭來指著她罵道:“你算什么東西,!我告訴你,別以為有裴家給你撐腰,,這里是濟陽王府,,輪不到你做主!”
裴沐柔嚇得渾身發(fā)抖,,兩只手緊緊握在胸前,,瞪大了圓圓的眼睛,眼淚順著臉頰直淌,,她咬著嘴唇,,嗚咽著不敢哭出聲。
元弘嘉罵了一陣,又疾步向其他幾個門廳走去,,果然,,也貼著春聯(lián)。他沖過去,,一邊狠狠撕著,,一邊咬牙切齒,忍受著錐心刺骨的憤恨和苦澀,。
?
那年,,元弘嘉九歲。
也是快過年的時候,,他提前兩個月開始練習(xí)寫春聯(lián),,每天都寫好多遍,終于選出一幅最滿意的,,便拿著去書房找父親,。
元弘嘉走到門口,看到門虛掩著,,平時父親不喜歡他去打擾他,,要是父親在處理公務(wù),他就稍后再來,。正在這時,,房中竟然傳來父親的笑聲,他悄悄從門縫里往里看,。
那時承光有六歲了,,他正踩在父親的書桌上,拿著筆在紙上胡亂畫著,,傻乎乎地呵呵笑,。父親怕他跌下來,就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握著他執(zhí)筆的手寫字,。看得出來,,父親高興極了,,往常威嚴的面孔上,都是慈愛的笑容,。
真想讓父親對我這樣笑一次啊,,哪怕一次也好。
元弘嘉心里一陣苦澀,,慢慢推開門,,輕手輕腳進去。父親看到他來,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又恢復(fù)成往常威嚴的樣子,。
“什么事?”父親問他,。
“我寫了春聯(lián)……”元弘嘉鼓起勇氣,,端端正正走過去,把春聯(lián)遞給父親,。
“放著吧,。”父親沒有伸手去接,,仍然扶著承光,。
“哥,你也一起來玩嘛,?!背泄庑ξ粗罩P的小手向他招了招,。
父親冷冷盯著他,,那種寒冷刺骨的眼神,像把冰錐扎在他心口上,。他當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把自己寫的春聯(lián)放在桌上,垂著眼,,低著頭,,慢慢退了出去。
第二天,,元弘嘉看到父親書房門口,,貼著一幅寫得歪歪扭扭的春聯(lián),孩童稚拙的筆畫為主,,成年男子遒勁的書法添補其中,,這是父親和承光一起寫的春聯(lián)。
他不甘心,,把整座王府所有的門都找了幾遍,,也沒有看到他寫的那幅。他再也忍不住,,跑回自己的房間,捂著被子哭了整整一夜,。
果然,,還是因為身份。
他還是嬰兒時,就被父親抱回府上,。有傳言說,,他母親是一名美貌絕倫的娼妓,父親迫于她的身份,,一直避諱莫深,,不準人提。
元弘嘉當然知道,,庶子不可能跟嫡子相比,,承光一出生就是王府世子,將來也要繼承父親的爵位,。假如他母親的身份更高一些,,就像承光的母親那樣出身望族,父親也會對他多愛護一些,,多重視一些吧,。
在他孤寂黯淡的孩童時代,他一遍又一遍地自問:這就是父親不喜歡我的原因嗎,?
可惜,,不管他問多少次,也聽不到任何回答,。
后來,,他也就不再問,只是陰沉著那張俊美非凡的臉,,冷眼旁觀,,看著自己這副骯臟污穢的皮囊,一次又一次墮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