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顯八年的上元節(jié)一過,，新年的熱烈氛圍還沒有散盡，就從北方傳來了一個驚人的訃告——胡夏天王庚狩病逝，享年四十一歲。

　　庚狩在臨終前，指定長子庚翼繼承大統(tǒng),，可是其余三子不服，預(yù)謀在出殯當(dāng)日發(fā)動兵變，被丞相張亭志事先覺察,，有所防備。

　　三位王子聞風(fēng)而逃,，回到自己的封地后,，各自擁兵自重。等到庚翼在京師厲城即位,，他們也紛紛自立為王,、割據(jù)一方,，指責(zé)其他兄弟篡逆。

　　諷刺的是,，庚狩在張亭志的輔佐下,，花了十年才統(tǒng)一的北方，在他死后不到一個月,，又在他兒子們的手中四分五裂,，陷入了互相吞并、兵連禍結(jié)的大亂局,。

　　對大宣而言,，此時正是北伐的絕好時機(jī)。

　　去年七月初,，封峻平定了裴泰的叛亂,，剩余的十萬建州軍歸降朝廷，由濮南王元舜出鎮(zhèn)建州,，繼任建州刺史,、都督建州諸軍事。

　　隨后,，元舜對裴泰的舊部進(jìn)行重整,，拉攏了一部分，再肅清一部分,，如今的十萬建州軍,，已經(jīng)逐漸掌握在元氏宗族手中，難以興風(fēng)作浪,。

　　四月初,，大宣兵分兩路，浩浩蕩蕩朝北方進(jìn)發(fā),。

　　西路是由濮南王元舜統(tǒng)領(lǐng)的建州軍,，車步騎兵共計十萬；東路是由大將軍封峻統(tǒng)帥的朔州軍,，包括兩萬陷陣營和三萬朔北軍,。

　　封峻將五千朔北軍作為前軍，將兩萬陷陣營和一萬五千朔北軍組成中軍,，由他親自統(tǒng)領(lǐng),，剩下的一萬朔北軍則充當(dāng)后軍，保障輜重糧草,。

　　胡夏也分兩路迎戰(zhàn),，對戰(zhàn)建州軍一路的，是由驃騎將軍侯飛龍統(tǒng)帥的十二萬大軍,；對戰(zhàn)朔州軍一路的,，是由丞相張亭志統(tǒng)帥的十萬大軍,。

　　?

　　四月二十七日這天，黃昏時分,，朔州軍的中軍行進(jìn)到胡夏境內(nèi),，駐扎在婁永。

　　封峻從軍營巡視后,，剛回到主帥大帳,，顧良才眉頭緊皺，急匆匆走了進(jìn)來,，臉色很不好看,，對他說道：

　　“前軍已經(jīng)敗了?！?p>　　封峻一怔,，竟然這么快？北伐的第一戰(zhàn),，東路軍出師未捷,，必然大大影響士氣。

　　然而,，事情的復(fù)雜程度還遠(yuǎn)不止這一點(diǎn)，陷陣營對他的忠心自然不必說,，麻煩的是朔北軍,，由于前兩任長官的態(tài)度，朔北軍上下對他一直離心離德,，明里暗里都不服他,。因此，他在等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

　　封峻看著顧良才,，問道：“前軍的將領(lǐng)回來了嗎？”

　　“都督向圭回來了,?！?p>　　“他現(xiàn)在人在哪兒？”

　　“在中軍大帳里,?！?p>　　“中軍大帳？”封峻眉頭一皺,，“這么說來,，朔北都尉石浩跟他在一起？”

　　“沒錯,?！鳖櫫疾乓馕渡铋L地看了他一眼,。

　　“前軍的兵回來了多少？”

　　“目前只回來了一兩百人,?！?p>　　封峻負(fù)著手，在大帳中來回踱著步,，凝神思索著,。前軍遭遇如此慘敗，向圭作為前軍都督,，或多或少都有責(zé)任,，以向圭和石浩的關(guān)系，這件事可大可小,，全憑他自己把握分寸,。難道說，這就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

　　顧良才問道：“現(xiàn)在讓向圭過來嗎,？”

　　封峻打定了主意，拿起桌上的一封信,，放入戎服的前襟中,，邁著大步走出帳外，說道：“不,，咱們?nèi)ブ熊姶髱麄?。?p>　　顧良才緊跟在他的后面,，說道：“我可給你提個醒,，從前向圭給石浩當(dāng)副手的時候，救過他的命,?！?p>　　“那又如何？”

　　“你才剛剛接手朔北軍,，石浩又是統(tǒng)領(lǐng)朔北軍的都尉,，很得人心，這人可不好惹,，咱們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

　　“不對,，石浩不是蛇,，”封峻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顧良才，“是鷹,?！?p>　　“這是什么意思,？”顧良才露出困惑的神情。

　　封峻看著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謀算,，便對他低聲說道：“是鷹，就不能喂飽了,，得餓著,。”

　　?

　　封峻與顧良才來到中軍大帳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大帳內(nèi)外掌了燈，十來個朔北軍將校在門口烏壓壓站了一片,，隱隱傳來交頭接耳的嗡嗡低語聲,。

　　當(dāng)封峻走近以后，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墻隔開,，帳外的低語聲戛然而止,，一下靜得可怕。

　　封峻走到大帳門口,，那些將校紛紛抱拳行禮,，讓出一條路來。

　　他從他們中間穿過時,，盯著他的每一雙眼睛里,，都充滿探究；轉(zhuǎn)向他的每一張臉上,，都寫著戒備。

　　封峻走進(jìn)大帳,，看見大帳中間站著一個高大魁梧的將領(lǐng),。他年約三十六七，沒有戴胄,，綰在頭頂?shù)陌l(fā)髻散亂毛糙,，穿了件半新不舊的兩當(dāng)甲，虎背蜂腰,，闊面重頤,，粗眉大眼，肌肉突出的頜骨上長滿粗硬的胡茬,。

　　這便是統(tǒng)領(lǐng)朔北軍的朔北都尉石浩,。尤其令人注意的是，他右側(cè)的耳朵缺了一半,，留下一道平整的褐色傷疤,。

　　“卑職參見大將軍,。”石浩朝他低頭抱拳一禮,，隨后,，又翻起眼皮盯著他。

　　封峻注意到,，在石浩緊縮的瞳孔中,，隱隱帶著豺狼般的野性。他在石浩面前站定,，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向圭,。

　　此時，向圭正坐在一張胡床上,，背對著他,，已經(jīng)卸了胸甲，脫下半邊戎服,，一個醫(yī)官正在給他的右臂裹傷,。

　　石浩低頭看了一眼向圭，嘴里“嘖”了一聲,，一腳踢向胡床的木腿,，說道：“你是聾了還是瞎了？大將軍來了,?！?p>　　向圭慢吞吞地站起身，轉(zhuǎn)向封峻,，左手虛握拳,，隨隨便便地朝他行了個半禮。

　　封峻冷冷盯著他,，說道：“向圭,，你統(tǒng)帥的前軍敗了，你有什么話說,？”

　　“大將軍容稟,，”向圭拉起身上沾血的戎服，蓋住那只裹了繃帶的傷臂,，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軍在午時，行至垅青阜,，遭遇胡夏軍主力,，兵力懸殊，實(shí)在不敵?！?p>　　“敵軍有多少人,？”

　　“不下兩萬?！?p>　　“兩萬對五千,，”封峻的語氣中，有了淡淡的嘲諷,，“確實(shí)兵力懸殊,。”

　　“末將可沒有大將軍以一敵十的能耐,?！毕蚬珥怂谎郏浜吡艘宦?。

　　封峻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不敬,，說道：“前軍是怎么敗的？”

　　向圭的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說道：“胡夏軍利用兵力優(yōu)勢,，將我軍圍起來，我軍進(jìn)退無從,，當(dāng)然就敗了,。”

　　封峻沒有理會向圭,，亢聲向站在大帳門口的將校問道：“副都督回來了嗎,？”

　　大帳門口的一個絡(luò)腮胡將領(lǐng)，朝前邁進(jìn)一步,，朝封峻抱拳一禮,，說道：“末將在?！?p>　　“剛才向都督說的,，你都聽見了，都是實(shí)情嗎,？”

　　那絡(luò)腮胡將領(lǐng)毫不遲疑地答道：“千真萬確?！?p>　　封峻再次盯著向圭,，說道：“對了，向都督剛才說,，是在哪里遇到的敵軍,？”

　　向圭沒有看他，用指甲摳著右手干掉的血漬，裝出一副不知道在問自己的樣子,。副都督見狀,，立刻出面打圓場，朝他抱拳一禮,，代向圭答道：

　　“回稟大將軍,，是在垅青阜?！?p>　　封峻不由得冷笑一聲,，說道：“垅青阜的地勢，是圍地,?！?p>　　向圭聽到“圍地”兩個字，慢慢抬起了頭,，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驚疑之色,。

　　封峻饒有興趣地盯著向圭，繼續(xù)說道：“兵法上說：所謂‘圍地’,，入則險隘,，歸則迂回，對了,，后面還有句什么,？”

　　向圭一愕，嘴唇哆嗦了一下,，沒有說話,。

　　封峻的思緒越發(fā)清明起來，知道局勢已經(jīng)開始扭轉(zhuǎn),，便朗聲說道：“看來向都督是忘了,，這后面的一句，是‘?dāng)彻芽梢該粑岜娬?，是為圍地’,。?p>　　向圭的臉色開始變得煞白,，有些遲疑著說道：“大……大將軍這是什么意思,？”

　　“在垅青阜這種進(jìn)退艱難的地勢交戰(zhàn)，假如敵軍真有兩萬,，那輸?shù)木褪菙耻?，而非我軍了?！?p>　　向圭的頭埋得更低,，回避著他的目光,，說道：“戰(zhàn)勢復(fù)雜，總不能……不能紙上談兵,?！?p>　　“別部司馬回來了嗎？”封峻不再理會向圭,，再次問門口的將校,。在前軍，除了都督和副都督,，別部司馬就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

　　一個頭上負(fù)傷的將領(lǐng)遲疑著走上前來，向他抱拳一禮,，說道：“末將在,。”

　　封峻盯著別部司馬,，冷冷說道：“我勸你,，想好了再開口?！?p>　　別部司馬快速瞥了一眼向圭,，與向圭的目光短暫地碰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手,，推了下頭上包的繃帶,，又轉(zhuǎn)頭直勾勾地盯著石浩。

　　石浩一直密切注意著眼前的情形,，他眉頭一皺,，對別部司馬說道：“你看著我干什么？我踩著你舌頭了,？”

　　封峻盯著別部司馬,，說道：“既然你無話可說，那我就問下一個人了,，不要怪我沒給你機(jī)會,。”

　　那別部司馬“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猶豫再三,，遲疑著向他抱拳一揖，聲音嘶啞地開口說道：

　　“大將軍容稟,，我軍在正午遭遇敵軍的前哨部隊(duì),。”

　　封峻瞥了一眼向圭,，說道：“前哨部隊(duì),？不是敵軍主力嗎？接著說,?！?p>　　別部司馬慢慢低下了頭，說道：“敵軍一觸即潰,，向都督下令追擊,，行至垅青阜……”

　　“我軍是怎么敗的？”

　　“我軍……我軍被佯敗的敵軍堵住了隘口,，遭到圍殺……”

　　“敵軍有多少,？”

　　“敵軍……約有兩千?！?p>　　向圭惡狠狠地盯著別部司馬,，厲聲說道：“你他媽放屁！什么兩千,？老子總有一天——”

　　“沒這一天了,。”封峻冷冷地打斷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對他揚(yáng)了揚(yáng)，“我收到斥候的軍報,，正如別部司馬所說,，敵軍只有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