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封峻來說,，這次北伐對戰(zhàn)張亭志,，實(shí)在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好機(jī)會。

　　十年前,，桐河壩之戰(zhàn)以后,，他向裴修言學(xué)習(xí)兵法,，同時也向張亭志學(xué)習(xí)實(shí)戰(zhàn)。他密切關(guān)注這張亭志參與的每一場戰(zhàn)役,，事后一次又一次地復(fù)盤,，力圖參透他的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漸漸看出了門道——張亭志的打法,，有些能從兵書中找到對應(yīng),，有些與兵書的教導(dǎo)截然相反,，卻仍然能夠獲勝。

　　然而,，封峻越是留意張亭志,，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這個他視為最強(qiáng)對手的人,，心思其實(shí)根本沒放在軍事上——像他這樣的王佐之才,，治國安民才是他的畢生抱負(fù)，相比起來,，行軍打仗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正是這一點(diǎn)，讓封峻忿忿不平,，總想著有一天,，要在戰(zhàn)場上與張亭志一決高下。這次張亭志要是倒了,，恐怕再也不會有翻身的可能,。

　　他不由得左右為難，眉頭緊皺,。

　　等等,，兵法？

　　封峻恍然大悟,，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像十年前一樣，差點(diǎn)犯了匹夫之勇的毛病——

　　最強(qiáng)的兵法,，不是百戰(zhàn)百勝,，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此時,，封峻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便對顧良才說道：“良才，你親自去接待胡夏的使者,。”

　　“這是為什么,？”顧良才面露狐疑看著他,。

　　封峻微微一笑，拍著他的肩,，說道：“你的禮遇越高越好,，你要讓這使者以為，你把他當(dāng)成了張亭志的特使,。最重要的是,，你在使者面前要做三件事：第一件,，是盛贊張丞相的威名，暗暗輕視新天王庚翼,，表明庚翼能夠即位,，全是靠張丞相的功勞。第二件,，是透露此前的垅青阜一戰(zhàn),，是我與張丞相串通好，故意敗給他,。最后一件,，我會寫一封信，你幫我轉(zhuǎn)交給使者,，要特別說明是給張丞相的‘回信’,。”

　　顧良才一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我明白了，這樣一來,，張亭志通敵的罪名,，是板上釘釘了?！?p>　　?

　　自從兩日前,，顧良才依計打發(fā)了胡夏使者，封峻還沒有聽聞敵軍有任何變故,，照這個情勢來看,，快則今日，慢則明日,，兩軍就會拉開陣勢交鋒,，軍營上下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嚴(yán)密備戰(zhàn)狀態(tài)。

　　這會兒已經(jīng)過了午時,，封峻處理完軍務(wù),，獨(dú)自坐在主帥大帳里，胡亂吃著冷了的午飯,。他手里的蒸餅還沒啃完,，顧良才就走進(jìn)大帳，遞給他一封信,，說道：

　　“這信是給你的,。”

　　封峻看著空白的信封,，問道：“誰送來的,？”

　　“信使不肯說,。”

　　封峻放下蒸餅,，有些狐疑地拆開一看,。隨后，他騰地站起身來,，拿著信呆呆怔了半晌,，就大步流星往帳外走去。

　　顧良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說道：“怎么,，你的飯不吃了？信上寫的什么,？”

　　“嗯,？”封峻一怔，如夢初醒,，仿佛已經(jīng)忘了顧良才還在這兒,。

　　“我問你，信上寫的什么,？這么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封峻低下頭,，再一次看了看信紙,，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是張亭志，他約我在清邑見面,?！?p>　　“你不會真要去吧？”顧良才一下有些急了,，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兩軍對壘的關(guān)鍵時刻，他莫名其妙約你見面,，怕是有詐,。”

　　“清邑的地勢平坦,，視野開闊,，不容易設(shè)伏，張亭志把見面的地點(diǎn)選在那里,，就是要打消我的疑心?！?p>　　“照這么說,，他這么不避嫌,，看來前兩天的離間計沒成?！?p>　　“不對,，”封峻慢慢搖了搖頭，心情頗為沉重,，“這恰好說明,，咱們的計策已經(jīng)成了?！?p>　　“那你要去也行,，盡量多帶些人?！?p>　　“我看用不著,。”封峻說著,，又著著急急地抬腳往外走,。

　　顧良才跟在他后面，出了大帳,，說道：“你急什么,，吃完飯再去吧?！?p>　　“信上沒寫時間,，我要是去晚了，怕他等不了就走了,?！?p>　　顧良才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真是的,，多少年都是這樣,，每次一聽見張亭志的名字，就跟鬼上了身一樣,，神神叨叨的,。”

　　“張亭志比鬼厲害多了,?！?p>　　“我才不管他是人是鬼，反正過一個時辰,，你要是沒回來,，我就帶兵殺到清邑。”

　　“一個時辰不夠,，還是兩個時辰吧,。”封峻轉(zhuǎn)身看著顧良才,，微微一笑,，又急匆匆地朝轅門走去。

　　?

　　清邑距離封峻駐扎的營地,，僅有二十余里,，封峻帶著呂盛和七八個親兵快馬加鞭，沒過一會兒,，就到了約定的地方,。

　　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這片平坦的草地上,，醒目地?？恐惠v馬車。

　　封峻下令親兵就地待命,，自己一個人朝馬車馳去,。他走得近了，才注意到馬車前面的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布置好了兩張胡床,，顯然，這就是會面的地點(diǎn),。

　　他下了馬,，獨(dú)自朝著胡床走去。對面馬車夫看到他以后,，朝車廂里說了什么,，很快，車夫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人,，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這就是張亭志？

　　封峻在胡床前站定,，凝神細(xì)細(xì)觀察著他,。

　　朝他走來的這名男子，年約三十七八歲,，身形瘦削,，個子偏矮，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穿著一身樸素的竹青色襜褕,，腰間卻束著一條華貴的紫錦白玉帶,。他面容清雋，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然而，與這種病弱的形體氣質(zhì)相反,，他目光炯炯有神，在他的眉眼神色間,，竟然有一種慷慨雄健的浩然之氣,。

　　這就是張亭志。

　　封峻暗自長嘆了一聲,，不禁感慨萬千,。他注意到，張亭志也在仔細(xì)打量著他,。

　　“這條疤,，”封峻指著左額上的傷，“就是十年前拜先生所賜,?！?p>　　“哈哈哈，張某榮幸之至,?！睆埻ぶ纠事暣笮Γ持茸叩胶睬?，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封峻坐在他對面的胡床上，兩人相距不過數(shù)步之遙,，說道：“不知先生有何賜教,？”

　　“你的這出離間計，實(shí)在厲害得很,?！?p>　　“算不上高明，只不過投其所好而已,?！?p>　　張亭志苦笑了一聲，說道：“我何嘗不知,，禍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就算沒有你這出離間計,，他們也會給我羅織別的罪名,?！?p>　　果然如此。封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頗為誠懇地說道：“只可惜,，不能與先生在戰(zhàn)場一決高下?！?p>　　張亭志擺了擺手,，朗聲一笑，說道：“兵攻是下策,，謀攻才是上策,。但凡出類拔萃的將帥，必然能夠摒棄個人的好惡,，冷靜地做出對戰(zhàn)事最有利的選擇,。”

　　“先生過獎了,?！狈饩鸬馈?p>　　“你不必自謙,，這幾年你風(fēng)頭正勁,，建陷陣營、創(chuàng)弦月陣,，還有威震天下的漳鹿大捷,，確實(shí)是個百年難遇的人物?！?p>　　“先生揚(yáng)名立萬的時候,，我還只是個無名之輩?！?p>　　張亭志搖搖頭,，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道：“沒有伯樂,，千里馬也只會駢死于槽櫪之間,。我出身沒落世家，又是個殘廢,，不能像你一樣加入軍隊,，謀求軍功，我空有一腔豪情壯志,，卻報國無門,。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拿著萬字《平胡策》到宮門求見,，被衛(wèi)士打得頭破血流,，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權(quán)貴,，反而可以身居高位。后來,，我聽聞天王庚狩發(fā)布招賢令,，不論出身，唯才是舉,。于是,，我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千辛萬苦才到了厲城,，與天王相見恨晚,，引為知己。這十年間,，我輔佐天王平定北方，正有南下之志,，可惜天王卻英年早逝,。”

　　此時,，張亭志竟一時哽咽,，神情寂寥凄苦至極。封峻靜靜看著他,，沒有打斷他,。

　　“可惜啊，天王一身英雄氣概,，生的兒子卻是一幫雞狗之輩,，難成大器?！睆埻ぶ鹃L嘆了一聲,，驀地盯住他，目光灼灼如電,，“如今看來,，這個統(tǒng)一南北的梟雄人物，倒要出在南方了,?！?p>　　封峻一怔，說道：“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大宣開國皇帝能夠篡位登基,，靠的是士族的支持，因此這百年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如今，你這樣的寒門武將,，卻破天荒的官拜一品,。”

　　“這又說明什么,？”

　　張亭志別有深意地一笑,，伸出手指著他，說道：“很簡單,，說明元氏失其鹿,，爾等可逐之?！?p>　　“難道,，先生也打算送我一出離間計嗎？”封峻冷笑一聲,。

　　“你真是冤枉我了,，”張亭志擺擺手，“近來,，郁陽有一首童謠流傳甚廣,，你不可能沒聽過?！?p>　　封峻心下一沉,，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張亭志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說道：“這童謠的最后兩句,，是‘老猿頭墜地，立在山旁邊’,。這‘猿’嘛,，自然就是元氏，巧的是,，你的名字中有座‘山’,，而這‘立’字，便出自你那位女‘伯樂’了,?！?p>　　封峻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雙顧盼神飛的鳳目,，沒由來地刺得他胸口一窒,，不禁皺緊了眉頭。

　　張亭志仔細(xì)觀察著他的神色,，又是一笑,，說道：“果然如此,，看來被我說中了心事。剛才,，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絕非甘為人臣之輩?！?p>　　封峻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了紛亂的思緒，沉聲說道：“先生誤會了,，我已經(jīng)官拜大將軍,，此次的北伐如果順利，想必封侯也不在話下,，正是前程似錦,，我又何必鋌而走險?！?p>　　張亭志一時沉默著,，用銳利如劍的目光緊盯著封峻，仿佛能剖開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張亭志撫掌一笑,，雙手撐起膝蓋，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明白了,，可惜啊，溫柔鄉(xiāng),、英雄冢,。”

　　封峻見他要走,，也立刻站起來說道：“先生此去,，兇多吉少，不如歸順我軍——”

　　“不必了,，這十年,，我活夠本了?！睆埻ぶ巨D(zhuǎn)過身,，朝馬車一瘸一拐地走去，“士為知己者死,，我要追隨天王去了,?！?p>　　封峻看著張亭志瘦削單薄的背影，怔了半晌,，向他鄭重抱拳一揖,，朗聲說道：

　　“封峻恭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