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分庭抗禮
元寧熙聞言一怔,,疲倦的病容顯出幾分愧意,他瑟縮著將手藏進袖中,,垂著眼避開了她的目光,。
元靖云冷冷看著他,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對裴文儀恨之入骨,,你怕將來有一天,,如果我得知了焜兒的身世,會因此加害于他,,所以才找了梁紹成,,用以牽制我。我問你,,你許給他什么官職,?”
“中書令?!痹獙幬醯吐暣鸬?。
“果然如此,中書令執(zhí)掌中書監(jiān),,正好與我的尚書臺分庭抗禮,,想必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分走尚書臺的一半相權(quán)了,?!?p> 元寧熙沉默了好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抬起凹陷的雙眼看著她,,輕聲說道:“阿云,你記不記得,,有一年中秋,,我們在東宮賞月?!?p> 元靖云一怔,,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件陳年舊事。她看了一眼他晦暗的病容,,沒有說話,。
元寧熙繼續(xù)說道:“我還記得,你那時大約十三四歲,,大哥不讓你喝桂花酒,,你還跟大哥賭氣。大哥見你不理他,,就故意逗你,,說可惜阿云是個女子,,以后長大了,只能當個欺負駙馬的刁蠻公主,。你很不服氣,,就問大哥,若是個男子又如何,?大哥說,,你若是個男子,將來必定是個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的豪杰人物,。你還記得,當時你怎么回答的嗎,?”
“我回答說,,只要有大哥在,狂瀾不會既倒,,大廈也不會將傾?!痹冈频难矍?,浮現(xiàn)出元定武在月色下爽朗大笑的自信模樣,心口不禁一陣刺痛,。
元寧熙抬起手掌覆在額上,,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惜,,二哥實在沒用,,沒有大哥治國平天下的本事。阿云,,你是知道我的,,我從沒有大哥那樣的胸襟抱負,我只想當一個富貴閑人,,卻在這樊籠中困了八年,,如今頭一回自己拿主意,你又說我做錯了,,我只想庇護我的孩兒,,我……”
元靖云凝視著他凄苦的病容,不禁悲從中來,,心生憐憫,。
假如沒有這些波折,大哥本該繼承大統(tǒng),,以他的文才武略和胸襟抱負,,必定會成為彪炳史冊的一代明君,,哪會像現(xiàn)在這樣,英年早逝,、壯志未酬,。
假如沒有這些波折,二哥與裴文儀兩情相悅,,他也本該當他的惠平王,,早早迎娶她做王妃,一輩子閑散自在,,共享天倫,、攜手白頭,可如今,,他們卻落得由愛生恨,、互相折磨的下場。
可惜,,沒有假如,。
元靖云凝神思忖著,心中漸漸有了決斷,。她膝行上前,,離他的病榻更近些,看著他說道:“二哥,,我問你,,你當真如此看重焜兒?”
元寧熙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答道:“這是自然,。”
“對你來說,,焜兒比世間的任何東西都重要,?”
元寧熙臉上的惶惑更深,看著她答道:“沒錯,,對我來說,,焜兒比我的命更重要?!?p> 元靖云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氣,只要走出這一步,,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對元寧熙凜然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請陛下立第二份遺詔吧,?!?p> “第二份?”元寧熙一愕,,緊皺著眉頭看著她,,“可是,之前的遺詔已經(jīng)封存了,?!?p> “那份遺詔如常生效,我讓陛下立的第二份遺詔,,只是備用的密詔,。”
“密詔,?這是到底是為何,?”元寧熙問道。
“這份密詔,,或許有一天能保焜兒平安,。”
“那,,照你的意思,,這第二份遺詔,要寫些什么內(nèi)容,?”
元靖云靠近他的病榻,俯下身子,,湊到他的耳邊,,悄聲低語了幾句。
元寧熙聽完她的話,,不由得大驚失色,,近乎駭然地盯著她,急聲說道:“這……這怎么可能,?我……我沒辦法……我做不到……”
“如今焜兒是太子,,也是大宣未來的陛下,”元靖云拿起腰間以金框鑲嵌的宗主令,,輕撫玉牌中間那道裂痕,,“我身為元氏宗主,本就有匡扶元氏的責任,,又豈會加害他,。”
元寧熙咬緊了牙關(guān),,痛苦地搖了搖頭,,說道:“不,,阿云,你糊涂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元靖云放下手中的宗主令,,抬起眼溫柔注視著他,,柔聲說道:“我只知道,無論元焜的母親是誰,,他都是我二哥唯一的孩兒,,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p> 元寧熙靜靜凝視著她,,枯槁的病容越發(fā)憔悴,在他黯淡的眸子中,,有一抹微光閃動,。他默了一陣,喃喃說著:“阿云……你當真……”
元靖云對他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瘦削冰涼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道:“二哥你放心,我以性命擔保,,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公布這份密詔?!?p> ?
當晚,,戌時一刻,大宣皇帝元寧熙薨逝,。
在他臨終之際,,神志已經(jīng)不清,元靖云離他的床榻不過數(shù)步之遙,,她聽得清清楚楚,,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嘆息一般說出的那兩個字:“文儀,?!?p> 果然,二哥還是對她……
元靖云看著他的尸身,,心中不由得一陣哀慟,。可是,現(xiàn)在不是悲痛的時候,。
她強忍住眼淚,,對伏在御榻前抽泣的曹克說道:“曹公公,立刻昭告天下,,為大行皇帝發(fā)喪,。”
“是,?!辈芸颂鹦淇诓亮瞬裂劬Γ盗艘欢Y,,起身朝殿外走去,。
“咚!”
元靖云嚇了一跳,,聽到門外臺階上傳來這聲清脆的叩擊聲,,在靜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咚,!”
這種硬物敲擊在石階上的聲音,由遠至近,。曹克止住腳步,,轉(zhuǎn)頭看向她,蒼老的面容上顯得有些為難,。
“咚,!”
元靖云心中一沉,知道躲不過了,。
她抬手仔細擦去眼角的淚花,,深吸了一口氣,正襟危坐,,看向門外的方向。
果然,,梁紹成身穿一套喪服,,從門外慢慢走進殿中。他手里杵著一根木質(zhì)喪杖,,杖頭撞擊在地板上,,每走一步便“咚”地一響。
“陛下,!”梁紹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嗚咽著淚如泉涌,膝行上前來到御榻前,,“陛下……真的賓天了,?”
元靖云冷冷注視著他,,沒有說話,朝曹克一抬手,。曹克揖了一禮,,再次朝門外走去。
“慢著,?!绷航B成伸出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粗糙的麻衣揉紅了他俊秀的眼睛,。他轉(zhuǎn)頭看向曹克,,說道:“請曹公公暫不發(fā)喪,我與公主有幾句話要說,?!?p> 元靖云柳眉輕蹙看著他,問道:“暫不發(fā)喪,?你這是什么意思,?”
梁紹成依然盯著曹克,沒有看她,,說道:“想必曹公公應該記得,,陛下在遺詔中封我為中書令?!?p> 這話顯然是說給她聽的,,中書令執(zhí)掌中書監(jiān),曹克不能違抗他的命令,。曹克有些為難地看了她一眼,,帶著幾個隨侍的宮女和黃門退了出去。
梁紹成轉(zhuǎn)頭看著她,,抬手撫平了麻衣袖口的褶皺,,說道:“還請公主恕罪,我為愛妻服喪,,怕沖撞了陛下,,多日來不敢覲見,只能吃齋念佛為陛下誠心祝禱,?!?p> 元靖云冷冷盯著他,他多日沒有覲見,,卻在陛下駕崩后這么快趕來,,看來陛下身邊早就安插了他的眼線。
梁紹成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道:“如今陛下薨逝,,我與公主同為托孤之臣,盼望今后與公主和衷共濟,、輔佐幼帝,。”
“你別忘了,,托孤之臣還包括戚太尉,。”
“戚榮卓,?”梁紹成冷哼了一聲,,“他與焜兒無親無故,終究是個外人,,我們可要防著他,。”
這么說來,,陛下薨逝的事,,他想連戚太尉也瞞著?梁紹成想要攬權(quán)專政的狐貍尾巴,,這么快就藏不住了,,也未免太心急了。
念及此,,元靖云有些輕蔑地看著他,,說道:“這就是你秘不發(fā)喪的原因?”
梁紹成展顏一笑,,露出一排整潔的皓齒,,說道:“公主說錯了,這不是秘不發(fā)喪,,而是暫不發(fā)喪,,想必,公主也不希望重蹈滿月宴的覆轍吧,?”
元靖云聽到“滿月宴”幾個字,,心中不由得一凜。她略一遲疑,,一抬眼看到梁紹成陰惻惻的笑容,打定了主意,。她站起身來,,一邊朝殿外走去,一邊說道:“陛下驟然薨逝,京中需要戚太尉主持局面,,以免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
“別有用心,?公主可真是冤枉我了,,我的這番籌劃,這都是為了公主,?!?p> “為了我?”元靖云不由得止住了腳步,,轉(zhuǎn)頭看他,。
“沒錯,誰知道,,公主竟然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赤誠之心?!绷航B成長嘆一口氣,,走到她身后,抬起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肩膀,。
“你放肆!”元靖云猝不及防,,一把拂開他的手,,匆忙后退幾步,與他拉開距離,,對他怒目而視,,“梁紹成,你聽著,,倘若你再敢僭越,,我絕不饒你?!?p> “僭越,?”梁紹成看著她微微一笑,“公主是焜兒的姑母,,而我是焜兒的舅父,,況且,中書令和尚書令都是三品,,何來僭越之說,?”
元靖云忿忿盯著他,,整理著思緒,漸漸明白過來,。
陛下此前封他為中書令,,雖說中書監(jiān)里多為宦官,但中書令這樣的要職,,往往是由常人擔當,。自從丞相之位有名無實以后,中書監(jiān)就與尚書臺分理政務(wù),,承擔了原本丞相府的公務(wù),。
顯然,梁紹成剛才有意僭越,,是想借此向她示威,,表明他的身份已經(jīng)今時不同往日。
梁紹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說道:“話說回來,,如今大軍在外,公主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擔心嗎,?”
元靖云正要往殿外走去,,聽出他話中有話,便驟然止住腳步,,微微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什么可擔心的?”
“剛才也說了,,我的這番籌劃,,可都是為了公主著想。這東路軍的統(tǒng)帥,,是公主的駙馬,,此次北伐連連告捷,如今,,又兵不血刃地進駐了舊都,。”
“你少含沙射影,,”元靖云柳眉一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我駙馬只不過暫時駐守厲城,,等到六叔與他換防以后,,他很快就會回軍?!?p> “可惜啊,,現(xiàn)在的濮南王元舜,,正忙著收編那些胡夏的降卒,西路軍連厲城的影兒都還沒見著,。”
“你到底想說什么,?”
“公主如此聰慧過人,,怎么就想不到呢?”梁紹成看著她嘲諷一笑,,學著她的語氣說道,,“倘若此時,陛下駕崩的喪訊傳到了厲城,,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機可乘,,只怕……萬劫不復?!?p> 元靖云聞言,,不禁心中一凜。她眉頭輕蹙,,將目光投向殿中的御榻,,二哥的遺體上蓋著一張明黃色的織錦,那代表皇家威儀的顏色,,仿佛一下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撫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氣,,隱隱摸到衣襟中疊放著的那封密詔,。
對了,在二哥臨終前,,她答應過二哥,,會拼盡一切保護他的孩兒。既然如此,,就容不得半分閃失,。
元靖云放下?lián)嵩谛乜诘氖郑闹幸呀?jīng)有了決斷,。她抬眼看著梁紹成,,說道:“你去告訴曹克,秘不發(fā)喪,,任何人膽敢走漏風聲,,一律處死?!?p> “公主果真是個殺伐決斷的女中豪杰,,梁某悉聽尊便,。”梁紹成看著她微微一笑,,緊盯著她的明眸中,,閃過一抹陰惻惻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