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金堂接信說騰越諸地慘遭日軍細(xì)菌武器襲殺,，癥候多有瘧疾而亡者,，掩卷細(xì)思福山爺孫可因此狀,。忽被哭聲驚嚇,，信落地上，轉(zhuǎn)頭看是福生婆姨,。福生婆姨哭聲凄厲,，語無倫次,，好半天，才知道是福生病倒了,。
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刺鼻的惡臭，近前了看清福生撲倒在嘔吐物中,，一地污漬,，臉埋在黑色血塊間。鼻腔,、口角間尚有血絲,，褲腳盡濕，穢物粘滿小腿,，連喚數(shù)聲,，沒有應(yīng)答，伸手去撫鼻底,，僵硬多時矣,。
也沒有耽擱時日，當(dāng)天日落前就埋到祖墳去了,，如海如松莉莉匆匆趕回,，不見爺兒面，新墳前頭哭祭了一場,。
疫情泛濫的傳聞越傳越玄,，眼面前的逝者也有些是熟識的熟人，但不管傳聞還是實例,，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燒餅可烙，并無甚么新增的內(nèi)容,。慢慢地,，緊繃的神經(jīng)也就疲軟了下來。
又過去了大半月,，有人說家中不時出現(xiàn)死鼠,。大家都才想起近日間確實不曾見有老鼠跑動，倒是田間地頭,，還有路邊,，不時看見些死鼠。干燥地面上的死鼠,，干癟骨突,，尖嘴獠牙，更顯馬瘦毛長,。要是在陰濕地面或者稍微有點水潮氣,，那死鼠可就膨大如貓,，頭圓腹鼓，膀大而蹄小,，毛發(fā)稀疏,，撐爆了的腹腔處盡是蠕動的白芽，團(tuán)團(tuán)簇簇,，上下翻滾,。腐尸味夾雜著酸臭味，彌漫在西甸上空,，整個漾弓河谷充滿惡臭,。
雖說已過寒露，霜降在即,，四處亂撞的蠅群鋪天蓋地,，紛紛擾擾。低飛的谷雀忽然墜地,，撲騰三下兩下便了無氣息,。雞、豬,、牛,、羊，先是厭食,，既而狂暴,，三五日后便都骨瘦如柴，只用尖嘴利齒拱咬墻壁,。牛無端的紅了眼睛,，見誰都想頂。喔喔狗哭聲低沉而又悠長,，莫說暗夜,，白晝聽來都有些寒磣，讓人毛骨悚然,。
鄉(xiāng)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盡快送走瘟神,，各家各戶都備下香燭紙火。廟里頭,，山上或路旁的大小送神點,，早早晚晚，摩肩接踵,，香火裊裊,，哀告聲一片。來請祖培先生婆姨打雞卦的人家絡(luò)繹不絕,，王姨那是來者不拒,，打卦是其次,，反倒成了個土郎中。古書堆中找出個古方子,，都是身邊極易到手的物件,，無非就是：半夏、黃連,、艾葉,、生姜、蕨根,、蘆薈,、甘草,，許多人尋不到甘草就以綠豆補替,，遑論多寡，都以大鍋熬煮,，人畜共飲,。
金堂家沒有這些勞神費心的事，豬啊牛啊馬啊早趕到松桂集上售賣干凈,。鎮(zhèn)中兩次來信說要錢,，鎮(zhèn)中的份兒一個子不少地郵了去，其他的除去交了抗戰(zhàn)捐這個人頭稅,，悉數(shù)給了茂兒穎兒,。原想給玉賢置一身新衣服，玉賢說什么也不要,，金堂只好作罷,。也不知道福生姑娘臨行前來給家人吃了幾顆甚么藥，家里人沒有誰感到氣短胸悶,。
漾弓河上游不時漂下來死豬死雞死馬,，偶爾還有水牛黃牛，飄飄蕩蕩,，浮浮沉沉,。早過了雨季，水小流緩,，都匯在河道拐彎處的深潭中,，白蛆在上面翻爬，層層疊疊,，打著漩渦,，晃晃悠悠，好似冤纏魂繞不肯遁去,。魚兒成群結(jié)隊,，躍出水面,，肆無忌憚地呑食著白蛆。
頂著刺鼻的惡臭,，金堂和一眾長者各執(zhí)長桿在河道的拐彎回水處,，把腐尸戳進(jìn)流水中，不讓尸首在拐彎處堆集,。早早晚晚,，長者們盡力疏通著河道，雖則腐臭彌谷,，卻喜沒有淤塞,。
又過了幾天，上游漂下來的腐尸逐漸減少,，大伙剛剛松下來一口氣,，不想河北河南上坡中村相繼出現(xiàn)死豬死牛。先開始,，大家只在夜黑時候,，叫幾個人拖進(jìn)河里，到后面,，誰都無所顧忌,，什么時候死了什么時候拖到河里。親戚間的走動雖然稀疏,，各處有誰誰誰暴亡的傳聞卻如長了翅膀,。
祖培先生是在中午時分被東家四抬轎抬回來的，管家說多曾為先生延醫(yī)問藥,，許是舊疾復(fù)發(fā),，時日無多，已著人到大理急傳靈兒回轉(zhuǎn),。
先生到家,，大家都來探視。只見先生氣息微弱但神志清醒,，單說僅覺胸悶氣短,，肋下隱隱作痛。肝區(qū)疼痛日甚一日,，西醫(yī)土法調(diào)治多年,，敵不過油盡燈枯，恐將不久于人世,。自己終生研學(xué)孔孟,，百不得其一，這書算是白讀了。大家趕忙規(guī)勸,，讓寬心靜養(yǎng),，說先生你學(xué)問大著呢，小輩子弟們還等著你病好了再來教授呢,。先生滿意地笑了笑,，接著進(jìn)入沉沉夢鄉(xiāng)。
大伙出來,，散聚在院壩里,，知道先生一口氣尚在，只為等著靈兒,，金堂忙讓人到河北村借了兩匹快馬,，在回來的路上侯著。
聽對面廟門前的柏樹上有烏鴉不停地對朝這邊聒噪,，知道先生壽限已盡,。王姨沒有流淚，四遭望了一眼,，凄然說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隨了大先生,，說不上琴瑟和鳴,，好歹也是夫唱婦隨?？晌乙唤檗r(nóng)婦,，向來不善稼穡，不知治家,，單曉得看些沒用的書,，導(dǎo)致家徒四壁，要是大先生走了,，連口體面的材子都不曾備得,，還望各位高鄰相幫一二。金堂道：“妹子放心,，族里頭老古的規(guī)矩就是敬重讀書人,，先生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名的大學(xué)問，伺死如伺生,，哪里會讓大先生身后寒磣的理,！”王姨對眾人深鞠一躬，進(jìn)屋陪侍先生去了,。
王姨進(jìn)屋后,，眾人在院中商議何種材子方與先生的身份相般配。議來議去沒有個著落,，也去相看了兩具,，還是不中意,。有人說董興盛董大爺有一口上好的祖?zhèn)鞑淖樱磕晁⒁粚由?，再拿?xì)布推上去的,，見過的人說那漆堆得足有兩個銅錢厚，自家不敢用,，專等有緣人,。金堂問蘭香竹香可有此事，二香說小時候見過,，先把生漆堆上,，然后粗布搓細(xì)布磨，陰天晴天都要揩拭一遍,。金堂問可是留給他自己,？二香答說董大爺早給自個兒備下了，兒女輩的也已備好,。眾長者見如此這般,，勸二香以回娘家探視之名順帶問詢。
二香帶上糖茶煙酒四色禮物,，還有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一個金碗領(lǐng)命而去,。董興盛董大爺僅收下四色小禮，說這個材子傳了四輩了,，也只有祖培先生才配受用,，挑個吉日，帶一塊銀毫,，你們來八個人請了去吧,。
壽材擺在祠堂中，大家伙看了嘖嘖稱羨,，是口做工十分考究的上好楠木材子,，怪不得幾輩人不敢享用。族中自有余糧,，手頭寬松的人家又拿了幾個臘豬頭臘豬腳干酸菜什么的,，郎中說先生就在三五日間。聽烏鴉叫聲凄切,，有人說聽到貓頭鷹笑聲咳咳,，沒有誰聽信郎中的話。
靈兒穎兒是在日本飛機噴灑下來東西那天的晚些時候回到家的,?？吹礁赣H已經(jīng)被移出臥房，安頓到堂上，情知非妙,。靈兒湊到耳邊輕聲呼喚,，先生睜開眼，幾日水米未進(jìn)的先生忽地面色紅潤,，母女分坐左右,，六手緊握，輕聲說道：“想不到?jīng)]有捱過三年,，東家還不要賠償,，記住了，要感人家的情,。我走后,，不管遇到多難都要活下去，找個疼你暖你的知心人,，好好過日子,。”說著說著,，眼神迷離,，頭一歪，竟自去了,。
穎兒滿噙眼淚,，奪身出門，伏在墻角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金堂示意大家輕輕退出,，一群人站在院子中,，誰也不說話,，旱煙袋在粗糙的大手間傳來傳去，男人們低頭抽著燜煙,，女人們進(jìn)廚房支鍋燒水,，空氣中只余下旱煙味聽得到吧唧聲，還有穎兒的失聲痛哭,。
差不多一柱香功夫,，大家再進(jìn)堂屋來，先生面色蠟黃,，色斑漸起,，連忙屏退女客，給先生靜身更衣,，鳴鑼開道,，一頂軟轎請到祠堂來。祠堂里早聚了許多人，按儀軌殮入棺中,。有人鳴鐘擊鼓,，招徠善男信女，延請和尚道士,，水陸大法會三天三夜,。
三天里，感于先生到處播撒讀書的種子,，城里頭壩子里的丁李王張諸大家,，以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貧寒士子，絡(luò)繹不絕地進(jìn)山來祭拜,，白縣長也派人送來了祭帳和帛金,。畢竟一代儒者故去，世間少了一個飽學(xué)之士,。
出殯這一天,，楊茂楊康鎮(zhèn)中都回來了，幾個汽車兵和醫(yī)生是被半道追了回去的,，戰(zhàn)況絞著,，前線將士奮勇搏殺，也少不得后方一些人為前方服務(wù),。不會有人刻意關(guān)注哪個來哪個沒有來,，反正十里八鄉(xiāng)能來的全到了，猶如趕大集,。年輕人爭先恐后地給先生抬棺,，要知道，后學(xué)之輩給先生抬棺,，那是相當(dāng)有面子的事,。搶不到扛抬位置的后生晚輩，只好拽住前面扛抬人的衣衫,。長者們相互攙扶心情沉痛地跟在后頭,，再后面隨隊的則是婦女孩娃們，浩浩蕩蕩,，撫靈緩行,，去往祖宗的安息之所。
第二天,，因為公事在身,，楊茂楊康鎮(zhèn)中穎兒都來辭行，王姨早已備好一個包裹,，把靈兒推出門去,，說：“閨女,，人家說大丈夫四海為家，你跟穎兒都是女丈夫,，但也切莫忘了家這個字的意思,，年紀(jì)不小了，該知道家是什么了,?！笨磶兹顺鲩T，突然想起什么,，倚著門,，說道：“鎮(zhèn)中康兒回來?！倍嘶剞D(zhuǎn)身,，王姨對著楊康道：“你兩個妹妹的身份你知道，莫要往你姨心頭剜刀,，?。俊倍嘶琶蛳?，賭咒發(fā)誓,，誓言不敢對不起姊妹倆，王姨忙扶起兄弟,，無言卻哽噎,，都只揮揮手，潸然淚別的痛只在各人的心里頭,。
斷七未過,，王姨也病倒了。自那一日日本飛機丟下來東西后,，大伙感覺蒼蠅多起來,，還有人見到從未見過的小白鼠。族中有人忽得怕冷怕熱的怪癥,，見不得油膩,，什么都不吃還要上吐下瀉，癥候和松桂傳聞中霍亂癥狀一模一樣,，其他村寨也出現(xiàn)相同現(xiàn)狀。抱著神藥兩醫(yī)的打量,，一邊求神拜佛,，一邊拿老灶的灶心土和青蒿老葉燉煮，熬湯當(dāng)飯,。不知是神明保佑還是灶心土的燥性,，虛弱不堪的病者竟沒有哪一個倒了下去,，大家伙不禁欣喜若狂。
可惜,，好景不長,。這一天，一架大腹便便的日本飛機低空飛過,，沒有看過飛得這么低的大飛機,，大家都出來仰頭張望。那飛機也頗知人意,，看見人們在下面觀望,，便撒下些細(xì)碎的水珠來。仰首的人們嘴巴里不覺間飛進(jìn)來小水珠,，天上掉餡餅,，大家都笑，福生的兒子潤山竟然說那小水珠的味道有點甜,。有人說這是日本人在撒毒,，大伙忙找草帽或跑進(jìn)屋去，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當(dāng)天晚上,，但凡白天被小水珠噴灑到的人群都突然發(fā)起燒來，族里頭發(fā)病的十幾例,，金堂逐個去看視了一遍,，癥狀有深有淺。不論男女,，無一例外地發(fā)著高燒,，小媳婦還躲躲閃閃，那些個大老爺們顧不得羞恥,，渾身裸露,，直接拿瓢舀涼水到身上。福生兒更甚,，赤裸著躺在公井口的石板上,，媳婦一手舀水上身一手奶著孩子，老媽在旁邊捶捻著手腳,，全不顧擔(dān)水的小媳婦們側(cè)目,。
看到實在有礙觀瞻，金堂忙叫了幾個年輕后生把福生兒抬回家,。幾個人死按到床上,，福生兒潤山如醉酒般說起胡話來，一會說自己是福生,，一會說自己是鎮(zhèn)北,。有人多嘴問天祿長林哪去了,，答說先給兩桶涼水再說，眾人七手八腳,，兩桶涼水下去,，只得到謝謝一句話，大家轟笑一陣便散開了,。金堂交待幾句,，匆匆趕到楊老六家，想跟保長商量怎么往縣里頭報告疫情,。家人說前幾日就進(jìn)城納繳抗日愛國捐稅去了,，一直沒有回家來，金堂這才想起先生葬禮上確實沒有見到保長大人的影兒,。
回到家門口,，剛要進(jìn)門，突然想起要跟幾個長者們議一下,，派福全進(jìn)城把疫情報給縣里,，順帶買一些西洋藥回來，連玉賢追出來請吃飯的聲音都沒有聽清,，只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福全沒有見到縣長，也沒有買回藥來,，卻帶回來更壞的消息：四道八處都在死人,，還有，還有福生姑娘沒有死在出滇抗日的戰(zhàn)場上,，卻死在怒江的大山里頭,。
對面上坡村死了一個年輕人，是玉賢親侄兒,，玉賢回去送喪,，蘭香、竹香是大婆婆二婆婆,，二香以大親家的身份前去獻(xiàn)祭,。才幾步路的功夫，金堂沒有去給親家小輩送最后的一程,，而是去了福生家,。
村中萬籟俱寂，只聽得到遠(yuǎn)處送喪的鑼鼓聲,，金堂忙到祠堂,，又是擊鐘又是撞鼓。等半天,，只來了一個,，病秧子王姨。王姨說：“村里人都倒了,，已經(jīng)故去了幾個,，還停靈在家?！苯鹛玫溃骸案Ｉ胰齻€大人都不在了,，社貴還有一口氣，勞駕您去看看,，我喚人來抬埋,。”言訖便匆匆而去,。
路上遇到壽同維芳二人,，都說上吐下瀉，要脫形了,。金堂道：“你兩個跟著我,，挨家去看看，瘟病起來,，不管哪家人不在了,，立馬請山上去，一刻不能留放家里頭,?！笨戳耸畞砑遥娝懒怂膫€,，兩個是年輕媳婦,，兩個是族中極老極老最高壽的壽星，家里人裝殮好了停靈在各自堂屋上,。擔(dān)心媳婦后家前來吵鬧或旁人對壽星子孫說三道四,，只把蓋板虛掩。金堂一一檢視了一遍,，確認(rèn)已不在人世,，恭恭敬敬地敬上三柱香，方才敲下楔子,，邊敲邊念念有詞,，你道念的是什么經(jīng)，細(xì)聽卻是“往生極樂,，諸罪我來領(lǐng)受,。”看老老少少一個個步履蹣跚,，頻頻進(jìn)出茅房,，只得請走得動路的男壯們到祠堂議事,。這當(dāng)兒，祠堂傳來密鼓聲,，短而急,。
金堂知道這是十萬火急。三人忙趕到祠堂來,。里面已聚了許多人,，要不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要不就匆匆忙忙往茅房趕,。都在談?wù)撝臓I哪寨死了多少人,，單不說身旁事或自家的至愛親朋就停靈堂上。知道大家竭力避談族中自個兒的私事,，金堂也不好細(xì)究緣由,，只問這病有些什么癥候。眾人七嘴八舌說主要就是嘔吐和腹瀉,，有人說得具體點,，說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吐,，老感覺喉嚨間有一竄塊狀物卡著,，可勁吐也僅有一點點血絲。說到腹瀉,，先是靜默,，你看我我望你，覺得不便說出口,。
金堂逮住一個剛從茅房出來的漢子問屙痢什么形狀,？那人答說：“早沒了形狀，才蹲下就噴射出來,。記得沒有吃那么多嘛,，曉不得哪里來的東西，每天二三十次屙不停,?！庇腥苏f自己的首先是黃稀泥，接著米泔水狀,，后面成了帶泡沫的葡萄狀,，粘性極強，附帶一些血絲,。有人說自己的就像竹筒里頭裝火藥,，一點就噴。旁邊有人道我的是三十晚上放焰火，漫天飛舞,。另一邊有人道我的更像打日本那會的六一打機槍,，緊扣槍機，一梭子到頭,。還有人解嘲道說肝門屙脫出來自個塞回去的,。聽此一說,，有人竟愔愔有聲,。死神面前還不忘調(diào)笑，活下來的人更把生死看成是夢中的游戲,，自我的無助,，唯余皇天后土可訴衷情。但族人間并非無助,，無助的是日本人殘殺了那么多子弟,，大仇未報，又被疫病加害,，族人們在背后垢病金堂不如世堂有擔(dān)當(dāng),，明知緊急召喚，大家伙居然姍姍來遲,。
看到金龍玉龍游走于人群中,，不時和別人交頭接耳，金堂頓覺不能再把這兩兄弟當(dāng)毛頭小孩看待了,，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要不是族長之位是家傳的,，而且還必須長子長孫,，旁人休想染指，心知也該讓賢了,。
正欲動問族中有多少人因瘟疫亡故與病倒,，金龍閃身過來，悄聲說：“我叔,，剛才響鼓都聽見了,，只因大家在為出殯的先后順序爭論不休，還得你老發(fā)話才是,?！苯鹛寐勓员阌行C怒，厲聲說道：“都過來,。聽著,，就算你錐處囊中想冒尖，無論怎么樣，規(guī)矩和禮儀不能破,。擊鼓撞鐘必有大事,，大家放下手中活計都必須往祠堂趕，這是規(guī)矩,。讓往生者體面地入土為安,，尊重逝者的身體，這是禮,。我知道族中年紀(jì)大點的都已經(jīng)自己備下材子,，沒有材子的，先把我家那兩口抬了去,。走在后面沒有棺材的,，一概四板六釘湯，沒有板子的起各家樓板門板,。聽我的,，人馬分四伙，木匠打棺材裝殮往生者,，石匠打石頭砌墳,，另兩伙挖墓坑和抬棺，后兩伙換著來,。不管哪家,，出棺后婦女在家清掃，男丁跟著挖坑抬棺,。挨頭一二來,，無論如何，逝者不能留在家里過夜,?！闭f完提條杠棒，加入到杠夫伙里來,。
山路上,，黑棺材，白棺材,，白棺材,，黑棺材，慢騰騰的往祖墳移動,，間或有紅棺材,，那是百多歲高齡長者的壽棺，見者無不俯身回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口干舌燥的杠夫們見水就喝，喝了水立馬就蹲在路邊,，扯下褲頭,，噴射起黃水來，口呼爽利,，不避旁人的評說指點,，反而交流起各自的癥侯。不時有人溜號,，八抬的棺材成了六抬,，成了四抬，最后成了只有兩人抬,，男壯不夠,，婦女們也頂了上來，這讓目窅顴突,，筋疲力竭的男丁們心頭暗自垂淚。
入夜,，河北,、上坡、田心,、中村,，依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去往祖墳。夜很深了,，蘭香竹香玉賢才回來,，說人死的太多，女人也上去抬棺了,，這是從古未聞之事,。金堂嘆口氣，默然不答,。半晌,，才對玉賢說福生家死絕了，明早你到先生家看看社貴,，看還有沒有一口氣,，莫讓你姨累著。玉賢應(yīng)一聲,，各自睡去,。
第二天天剛亮，玉賢抱了社貴急急的回來,，說是不好了,，王姨昨晚上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金堂看一眼社貴，紅撲撲的臉蛋,，嘴角掛著一絲甜笑,，靡然不知，酣然睡夢中,。
趕到先生家,，王姨已經(jīng)送了出去，急走快趕,，趕上靈柩,，玉龍說：“我叔，昨日抬棺的人中有四個昨夜抬了出去,，沒敢驚動你老,。”金堂正欲說話,，走前頭的一個精壯伙子說：“叔,，豪生走不動了，你幫他換一肩吧,?！苯鹛每觳缴锨敖幼。唤凶龊郎男』镒恿R一聲：“狗日的日本人,！”一句未了,，直挺挺倒了下去，“狗日的日本人,！”大家都在罵,，停下靈來一看，豪生也已自去了,。
每一天都抬人上山,，抬人上山的人又被別人抬上山。孝服不再重置,，人人頭上都有白布條,。
夜鳥凄切，河水嗚咽,。
慢慢地,，連個抬棺人都找不到了，有人被用籮筐背上山,。以至到了今天,，要是西甸婆娘發(fā)起狠來，最毒舌的一句話就是：“信不信我一籮筐把你背上山去,？”
一天午后,，穎兒靈兒回來,，帶回來一包藥，說是地下黨從經(jīng)費中抽出一部分來,，派人繞道香港買了一些進(jìn)口的急救藥,。杯水車薪，姊妹倆還要到別處發(fā)放,，路過西甸,，回家來看一眼。金堂對靈兒道：“閨女,，你回去給二老上柱香吧,，你要挺住，??？”靈兒噙著眼淚輕輕點了點頭。靈兒走后,，金堂問穎兒福生姑娘怎么就沒了,。
穎兒道：“莉莉姐志愿加入救護(hù)隊，去到駝峰救援飛虎隊飛行員,，被山上滾石砸落谷底,，連尸骨都沒有找到?！?p> 金堂黯然道：“等瘟疫過后給她好好立個碑，也是為抗日而死,，奇女子一個,，難得！”
靈兒回來,，看見玉賢抱出社貴,，插干淚高興地抱到院中太陽下挑逗著社貴呀呀戲耍，金堂道：“你們走吧,。早一刻把藥送到,，或許能多救一條命?！膘`兒把社貴抱回給金堂,，喃喃自語：“都死了，只有重新發(fā)了,?！狈f兒道：“重新發(fā)，重發(fā),，這名字改得好啊,?！?p> 金堂抱著社貴渡步到堂中，抬頭看,，堂上御賜的《五代全堂》大匾正泛著幽幽的金光,，死不絕，重新發(fā),，重發(fā),，這名字好，正自回味,，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問：“金堂老在家么,？”有道是：為巢于幕上，可憐燕燕之偷安,。不知何人相擾,，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