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北臨大江天子親征吳越、南眺建業(yè)曹丕跨馬賦詩
魏國西南邊疆,,新城郡,。
為大魏捍守西南邊境的封疆大吏,建武將軍,、新城太守,、平陽亭侯孟達孟子度,再一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夢到自己的床榻支柱一根根盡皆斷裂,,然后自己就墜入了萬丈深淵!
這個噩夢,,自從他叛漢降魏后所交的至交好友夏侯尚去世后,,他就經(jīng)常夢到。
孟達取過妻子遞來的綿巾,,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回想數(shù)年前,自己歸順大魏后,,不僅得到了天子的賞識,,而且還結(jié)交了夏侯尚,、桓階這樣的重臣、天子心腹為好友,,這些所有的種種,,都讓他背國離鄉(xiāng)的恐懼得以掩蓋。
可桓階桓伯緒早于黃初三年便已病逝,,而至交好友夏侯尚又先自己一步而去,。這教他如何不擔心害怕?
更可怕的是,,自己唯一的靠山,,當今天子,卻偏偏又要頂著病體御駕親征,,萬一陛下有個好歹,,只怕就再也無人可以庇護自己了!
慮及此處,,孟達再次長嘆了一聲,。此刻他的腦海中,只有當年夏侯尚寬慰自己的爽朗笑聲與堅毅的目光,?;蛟S只有當他回憶起這些事情時,才會感到少許的心安,。
早在三月間,,皇帝就提出了自己要修造討虜渠,以水師征東吳的大略,。
而近日間,,曹丕由于愛將重臣、至交好友夏侯尚的逝世,,變得神思恍惚,,性情也愈發(fā)陰晴不定、暴躁不安了起來,。
原本就因愛子東武陽王曹鑒橫死而患上的頭疼病,,此時更是每況愈下。
而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就是在這個時候,,皇帝居然不好好修養(yǎng)身體,反而還決定要御駕親征,,再次大舉伐吳,!
建始殿內(nèi),朝廷之上,,此刻萬馬齊喑,。
有些臣子是真的擔心皇帝的龍體,,畢竟時至今日,皇帝也還沒有正式的冊立皇太子,。但皇帝的性格原本就猜疑多忌,,再加上近日來接二連三發(fā)生的大事,讓皇帝的心情更加忽晴忽暗,,因此他們也絕不敢亂說什么惹怒龍心的話,。
而像朝中諸如陳群、劉曄,、劉放,、孫資等重臣宰輔,他們心中也都明白,,此時伐吳定然難以成功,,只不過徒耗財力而已,但是,,他們卻絕不會在此時反對陛下的旨意,。
因為他們明白,這些年,,尤其是近日以來,曹丕的身體每況愈下,,皇帝陛下自己當然也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所以他才會如此急著進行伐吳。
說白了,,其實皇帝只不過是想在自己倒下之前,,再試一試,能否一舉一統(tǒng)天下而已,。
這些年來,,騎踏江南、飲馬長江,,幾乎成了曹丕的一個執(zhí)念,。
甚至有明眼人都知道,這也許是陛下最后一次伐吳了,。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觸碰陛下的逆鱗,否則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但此時,,就在眾人啞口無言的時候,原本應該靜寂無聲的建始大殿之上,,一個洪亮而中氣十足,、不卑不亢的聲音,,宛如暗夜的一聲驚雷一般,打破了這份死一般的沉寂,。
“啟稟陛下,,伐吳之事,臣以為此時萬萬不可,!”
這正是御史中丞鮑勛,。
其實就是猜,重臣也知道,,肯定是他,,因為除了他以外,此時此刻明哲保身的眾臣絕沒有一個人敢去批天子的逆鱗,。
果然,,有些細心的大臣已然察覺皇帝身上十二章紋中的山岳正在隱隱顫震,龍紋也似乎發(fā)出了低沉的咆哮,。君王朝服下擺上的花紋斧鉞也似乎在一瞬間布滿了殺氣,。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然而鮑勛不知是后知后覺,,還是真的不怕死亡,他的雙眼依舊望著君王那張已經(jīng)顯現(xiàn)怒容的臉,。他的聲音依舊是那么的不卑不亢,,甚至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班次之中的平原王曹叡,,此刻也不禁在心中暗贊:鮑勛鮑叔業(yè)真乃骨梗忠臣也,!
鮑勛的奏言,就好比敲金琢玉一般,,在廟堂之上發(fā)出了琳瑯清越的清鳴:
“陛下,,我王師此前便屢次征伐吳越,但卻依舊沒能攻克一城一地,,此是因為吳,、蜀二地唇齒相依,憑依其山水險要阻隔之故,,亦是因為彼二國尚有陸議,、諸葛孔明等能臣良將之故。因此此時伐吳,,只怕難以攻拔,。
不僅如此,年前陛下便勞動士兵,駕龍舟而遠涉江湖,,每日間便耗費千金,,國中已白白消耗了千萬財力。
古人有云:兵者,,兇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況且陛下近日來龍體欠安,,故微臣以為,,此時……”
就在這時,曹丕再也無法忍受鮑勛的“胡言聒噪”了,。
“夠了,!”
天子一聲咆哮,整個朝堂上的王公大臣們的心臟立刻為之一震,。
鮑勛也不再言語了,。
此刻,曹丕已然花白的胡須正在微微抖動,,而他原本端坐在龍案旁的身軀也因怒極在不住的發(fā)顫,。
“鮑勛!朕的身體,,朕自己知曉,,用不著你在朝堂之上詛咒朕!”
鮑勛一聽這話,,即便膽子再大,,也已頂不住了。畢竟“詛咒天子”這樣大的罪名,,自己就算有十條命也擔當不起。他立即跪伏于地,,向皇帝請罪:
“陛下息怒,,微臣觸怒陛下,罪該萬死……”
曹丕見一向喜歡犟嘴的鮑勛服了軟,,自己一時之間倒也沒有足夠的理由把他怎么樣,,也就將自己一腔的怒火強壓了下去。
尚書令陳群本來怕皇帝怒急生昏,,以致處死鮑勛,,眼見皇帝怒氣少平,他立刻為鮑勛和皇帝找了個臺階:
“陛下,,鮑叔業(yè)屢屢觸怒天顏,,臣以為其不再適合擔任御史中丞一職,臣請求將其左遷為治書執(zhí)法,?!?p> 陳群此舉,,其實高明之至。鮑勛擔任御史中丞,,本是他與司馬懿二人在三年前聯(lián)名舉薦的,。之前是因為看重鮑勛為人骨梗忠直,這才讓其擔任風憲長官,,可這鮑勛由于與陛下的宿怨,,加上近年來鮑勛直言切諫,以至于屢屢觸怒天顏,,因此此時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讓他不再擔任御史中丞一職,,如此則即可乘機消弭天子怒氣,也可以讓鮑勛日后不再與天子更多的交惡,,可謂是一舉兩得,。
曹丕見鮑勛不再阻撓自己伐吳,于是氣也消了大半,,于是低沉的說了聲“準奏”,,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五月,,曹丕的御駕龍舟再次抵達了譙郡,。
天子望著眼前的大河、高山,,不禁感慨萬千,。
一年前他駕著龍舟來到此地時,尚且躊躇滿志,,但今日故地重游,,卻只覺得蕭索憂愁。
夏侯尚作為至交,,本是他心目中的托孤首輔,,可是卻如此驟然凋零。自己甚至沒有來得及封給他一個正經(jīng)的侯爵,!
【注一:夏侯尚爵昌陵鄉(xiāng)侯,,亭侯與鄉(xiāng)侯、縣侯均為列侯,,在公侯伯子男等爵之下,,僅有食邑而無封地?!?p> 思及此處,,曹丕的心中一陣絞痛。
年少時的種種少年意氣,快意恩仇,,此刻一一浮現(xiàn)在了眼前,。
此刻,他的心中不僅極其懷緬夏侯尚,,也非常的思念曹真,、曹休、司馬懿,、陳群,、吳質(zhì)、朱鑠等好友,。
除此之外,,他的內(nèi)心還有深深的恐懼,那就是自己的生命,。
還記得在東宮為魏王太子時,,自己曾經(jīng)大宴賓客,請神相朱建平為自己相過面,,朱建平說自己命格極貴,,壽當八十,不過四十當有小厄,。
如今,,自己正好年及不惑,可是自己如今的心態(tài),,哪里還像是一個壽當八十的人呢,?
八月,龍舟已進淮泗江中,,開始南下朝著長江而去了,。
可自己開鑿的征虜渠,卻并未竣工,。
這時,,負責督修水渠的尚書蔣濟上表,謂水道難通,,應當罷兵。
但曹丕自然不會聽從,。
倔強的人,,無論所做的決定是對是錯,只要已經(jīng)決定并開始,,他就一定不會罷手,。哪怕眼前可能是堵南墻,他也一定要先撞上一撞才行。
更何況,,是不是南墻,,一切還言之尚早。
就這樣,,龍舟東行入海,,繼續(xù)南下,直到兩個月后的十月間,,曹丕的御駕水軍龍舟這才開至廣陵故城,。
此地距離孫權的石頭城,已僅僅是一江之隔,。
古稱金陵有王氣,,故始皇帝統(tǒng)一六國后親自前往鎮(zhèn)壓,并毀關棄隘以斷其龍氣,,可數(shù)百年后,,還是有人于此地稱王稱霸了起來。
難道有些事情,,真的就連天子也無法辦到么,?
曹丕在一剎那間,內(nèi)心忽然感到了一陣惶恐,。即便自己真的一統(tǒng)了天下,,那會不會如同始皇帝的強秦一樣,依舊變作鏡花水月,?
他想不到答案,,也想不出結(jié)局。于是他干脆停止了思考,。
曹魏烏壓壓的大軍,,此刻宛若鐵墻一般,駐于大江之北,?;实叟c他的千軍萬馬一起臨江觀兵,與江對岸的千千萬萬的吳軍遙遙相望,。
只見江對岸的吳軍,,青衣青甲,甲光耀日,,戈矛生輝,,甚是雄壯嚴整。
曹丕不僅抬眼望了望頭頂?shù)纳n穹,,他又想,,如若真有天公,,自己所率領的十萬雄師,龍舟戰(zhàn)船,,在天公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是螻蟻,還是棋子呢,?
天子再一次感到了無能為力,。他好像第一次在尚未開戰(zhàn)的時候就預見到了自己會失敗。
他突然感到有些后悔,,為什么此次一定要浩浩蕩蕩來此伐吳呢,?
皇帝雖然不過是不惑之年,但他明顯能夠感覺的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
一路大張旗鼓的御駕親征,他竟然用了從春至冬足足大半年的時間,。
到了長江之北,,已是隆冬之際。魏軍數(shù)十萬大軍如同一片龐大的烏云,,籠罩在長江北岸,,數(shù)百里的旌旗隨風翻飛,以至于飛鳥都受了驚嚇,,不敢飛過,。
是時天寒,江北的水面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層,,船不得入江,。
曹丕望著遙遙的長江南岸,吳人正在那里嚴兵固守,。
曹丕見大江波濤洶涌,,突然感慨萬千,江南江北,,就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雖貴為帝王,也仍舊無法到達那一個世界……
曹丕立于馬上,,第一次覺得人之渺小,,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布衣百姓,,在這蒼茫天地之間,,又有多大的區(qū)別……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將懷暴怒,。膽氣正縱橫,。
誰云江水廣。一葦可以航,。
不戰(zhàn)屈敵虜,。戢兵稱賢良。
古公宅岐邑,。實始剪殷商,。
孟獻營虎牢。鄭人懼稽顙,。
充國務耕殖,。先零自破亡。
興農(nóng)淮泗間,。筑室都徐方,。
量宜運權略。六軍咸悅康,。
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
【注二:文帝曹丕之詩《廣陵于馬上作詩》,?!?p> 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在這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極其的渺小而又無助,,貴為天子又如何,眼前的這條大江,,自己這輩子都未曾涉足過,。
眼前的這片吳越之地,看來自己終生也不可能抵達了……
曹丕馬上賦詩后,,臨江長嘆了一聲,,不覺竟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