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念皇兄曹植揮筆作新賦,、懼司馬孟達受玦生反心
雍丘國,。
曹植已經(jīng)在這個地方做了三年的大王,。
可本朝的王,,是實實在在的有名無實,。
各個封國的王,,不但沒有實際的統(tǒng)治權(quán),,還要受天子使者——“監(jiān)國謁者”的監(jiān)視,,而且麾下只有兩百個耄耋之年,、耳聾眼花的老兵,就連打獵出游,,也不能超過小小封國邊界數(shù)十里,。
大魏的王爺們紛紛求做百姓而不能,,實際上形同囚犯,并無半點王者該有的尊嚴(yán),。
曹植這個曾經(jīng)與當(dāng)今天子爭過儲的雍丘王,,甚至還要比其他王爺更慘一些。
四年前的黃初三年,,來京城會節(jié)氣,,朝覲天子的他,是那般的飄然若神,,華彩如玉,。
可如今的他,雖名為藩王,,但卻飽受監(jiān)國謁者的監(jiān)視與欺壓,,不僅如此,游獵或出行也就只能有數(shù)百老兵跟隨,,非但沒有自由,,也毫無威赫可言。
而這些年來,,他那兩個襁褓中的女兒曹金觚與曹行女,,甚至長子曹苗,都先后因病離世,,離他而去了,!
至于他的兄弟,曹彰,、曹熊兩人早已謝世?,F(xiàn)如今,文皇帝曹丕也不在人世了,。
這所有的恩恩怨怨,,生離死別,自然讓本就感性多愁的曹植更加情思憂郁,、愁腸百結(jié),。
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充滿希望,、宛若星辰一般璀璨的少年,。
得父親賞識的他本可以承襲權(quán)柄,做一個開國明君,。
退一步說,,即便不能身居九五,他至少也應(yīng)該披堅執(zhí)銳、或指點江山,,做一個為一統(tǒng)江山而奮力一搏的名臣良將。
再次之,,即便壯志難酬,,起碼自己也應(yīng)該做一個超然世外的逍遙隱者,享受一分自由寧靜才是,。
可是現(xiàn)如今,,自己的親人不僅凋零離世,就連步步妥協(xié)的幾個理想也就此趨于破滅,,這叫他如何還能做一個和以前一樣無憂無慮,、率性自然的翩翩少年,濁世公子,?
數(shù)年來的借酒澆愁,、滿腹憂思,已經(jīng)讓他兩鬢斑白,、青春不再了,。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兄弟,大行皇帝曹丕,,這個和自己爭奪了一輩子的兄長,。
【注一:大行皇帝,指的是逝世的先帝,。古人認(rèn)為皇帝壽當(dāng)萬年,,至于駕崩,乃是遠行而已,,故稱大行,。】
前朝靈帝中平四年的那個冬日,,兄長在譙縣降生于世,。
傳聞兄長出生之時,天現(xiàn)青云,,且狀如天子車蓋,,這朵青云終日環(huán)繞在兄長分娩的屋頂,就仿佛在預(yù)示著什么一樣,。
想到此處,,曹植不禁笑了。
他在想,,倘若執(zhí)掌天下的人是自己,,那么想必也會有人為自己制造祥瑞吧。
當(dāng)世之文人,,皆將自己奉為文壇之仙人,,就賦詩作文而言,,曹植自認(rèn)的確當(dāng)?shù)闷鸫巳绱耸⒚?p> 不過平心而論,兄長曹丕也算天資聰穎,、且廣學(xué)博覽的人了,。其文才雖說未達蓋世境界,但卻足以直追七子,,堪稱一代文豪,。
當(dāng)年的父王就像是刻意讓自己兄弟二人激烈爭奪一樣,他的心意一直以來都在自己和二哥身上來回飄忽不定,。
父王共有子嗣二十五人,,夭折與年幼者居多,自仁慧過人的沖弟逝世后,,太子之位就勢必要在二哥和自己之間有所決斷,。
不僅如此,甚至就連當(dāng)年父王的臣子,,也都分成了兩派,,分別做了二哥和自己的羽翼。
擁護二哥的名士謀臣,,有賈詡,、崔琰、司馬懿,、陳群,、桓階、邢頤,、吳質(zhì)等人,;而自己身邊,也有丁儀,、丁廙,、楊修、孔桂,、楊俊,、賈逵、邯鄲淳等一時才士,。
當(dāng)年兩派各自結(jié)為黨羽,,設(shè)計謀、造輿論,,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情景,在如今的曹植眼中,竟顯得可笑之極,。
曹植嘴角牽出了一絲苦笑,。
他知道,自己這十?dāng)?shù)年來的悲劇,,也正是因為這些可笑的事情才鑄就的,。
曹植將目光望向了湛藍如洗的碧空。
他依然無法忘記,,自己最春風(fēng)得意的那一年。
建安十五年,,父親擊敗了袁紹及其三子,,北征烏桓,徹底平定了北方,。
父王在鄴城建立國都,,于漳水之畔修建了銅雀、玉龍,、冰井三座觀臺,。
其中,銅雀臺高達十丈,,最為宏闊雄偉,。
此三臺各自相距六十步遠,中間還架設(shè)了相連的飛橋,。
銅雀臺等三臺建成之后,,父親還興致勃勃的召集了文武,并在臺前設(shè)下武場文壇,,讓麾下武將文臣舉行比武大會,、詩文賽會。
當(dāng)年在銅雀臺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當(dāng)著天下雄才的面,高聲朗頌自己的銅雀臺賦,,以這一賦力壓群雄時,,真可謂是得意之至。
念及此處,,曹植不禁再次輕聲吟哦起了那篇讓他引以為傲的《銅雀臺賦》:
“從明后而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fēng)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逞,。揚仁化于宇內(nèi)兮,盡肅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p> 【注二:此為三國志中裴松之注解的版本,。】
當(dāng)年的父親,,聽到此賦之后,,對自己大為贊賞,甚至還封給了自己平原侯的爵位,。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父親的贊許的眼神,,那時的父親還勉勵自己說:
“吾昔年為頓丘令,正值二十三歲,,每每想起當(dāng)時所言所行,,盡皆無愧于今。如今你也已經(jīng)成人,,定要勉勵奮進才是!”
只是,,當(dāng)初父親對自己寄予了多大的期許,最后,,對自己的失望就有多重,。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回想起了那天的兄長眼中的神色,。
那一天的兄長沒有像兒時一樣對自己衷心的鼓勵夸贊,,他的眼中,,分明只有嫉妒!
他當(dāng)然也記得當(dāng)年兄長所做的《登臺賦》:
“登高臺以騁望,,好靈雀之奇麗,;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
步逍遙以容,,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
風(fēng)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p>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篇出色的詩賦,?
只不過,,那一日的兄長,卻自卑到了泥土之中,,嫉妒到了骨肉里,。
其實,更讓曹植永遠也無法忘記的那一年,,依舊還是他敗得一塌糊涂的那一年,。
那是建安二十二年,當(dāng)年的二哥運用各種計謀,,在司馬懿,、吳質(zhì)等人的鼎力相助下,終于被被立為了魏王世子,。
而自己呢,?
這些年來他不僅一次的被噩夢所驚醒,因為他知道,,那一年,,自己所失去的,不僅僅是魏王之位和天下,。
相比之下,,令他更加恐懼的,是父王眼中深深的失望,、是兄長對自己無休無止的猜忌,。
其實,,權(quán)力與名望在他看來,都不是最重要的,,此時的他,,只不過希望不被這亂世所淹沒,百年之后成為邙山上一堆籍籍無名的白骨而已,。
想起他兄長這八年來的功績,,其實曹植自己也是極為佩服的。
當(dāng)初的兄長,,躊躇滿志,,篡漢為帝,雖然名聲不佳,,但他這執(zhí)政的七年以來,,主持改革了官制、整肅了官風(fēng),,的的確確是創(chuàng)出了一片與前朝漢末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機,。
兄長在位時,還假借征吳之名,,平定了青州,、徐州一帶以臧霸、孫觀等為首的割據(jù)地方的豪強,,這可是連父親生前沒有能夠完成的大事,。至此,大魏也才算是最終完成了北方的統(tǒng)一,。
也正因這些,,這多年來他也才一直尊敬著他的兄長、他的皇帝,。
畢竟,,他的兄長并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昏君,與此相反,,他一直勵精圖治,、而且一直在為天下一統(tǒng)孜孜不倦的努力著。
延康元年,,兄長尚為魏王時,,便命夏侯尚、徐晃等招降了蜀漢宜都太守孟達,,大破了劉備義子劉封,,收復(fù)了上庸三郡,為大魏西南邊陲的穩(wěn)固打下了堅實之基,。
黃初三年,,兄長三路伐吳,,聲震天下,斬獲萬計,。
黃初五年,、六年,兄長也頂著病體,,兩次御駕親征,,親自督師伐吳,雖說均止步于廣陵,,未與吳軍交鋒,,但卻一舉平息了青州利城兵變,徹底解決了青,、徐的隱患,,為大魏北方之安定創(chuàng)下了不世之功。
不僅如此,,兄長還在黃初四年恢復(fù)了漢末以來荒廢了數(shù)十年的太學(xué),,為弘揚儒文道統(tǒng)立下了大功,并且也為大魏培養(yǎng)了許多人才,。
兄長還令蘇則蘇文師平定了武威郡,、酒泉郡和張掖郡的叛亂,安定了西陲,;稱帝之后,更是命義兄曹真督帥大軍大破羌胡聯(lián)軍,,平定了河西,,重新鑿?fù)宋饔颍⒅刂昧宋饔蜷L史府,,恢復(fù)了華夏正朔在西域的統(tǒng)治,。
數(shù)年前,北狄強盛,,屢屢抄略邊塞,,百姓屢受侵?jǐn)_,也是兄長任命田豫為持節(jié),、護烏丸校尉,,還簡拔了牽招、解俊等邊塞名將同為護鮮卑校尉,,田豫,、牽招、梁習(xí)等將領(lǐng)在北疆多次力挫鮮卑,,不但弘揚了大魏之威儀,,也使得北疆百姓再也不必懼怕北馬南來,。
這一樁一樁的大事,這一件一件的良策,,若是自己來執(zhí)掌,,就未必能夠完成的如此出色。
他的兄長,,已然足以名垂后世,,也足以稱得上是一代明君了!
念及此處,,曹植竟沒有控制住淚水的奔涌,,他提起了那支從未隨著心死而蒙塵的如椽大筆,懷著對他死去兄長的復(fù)雜心情,,揮毫潑墨,,寫下了他的新篇:
“黃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風(fēng)飄寒,,園果墮冰,,枝干摧折......”
【注三:此句載于《北堂書鈔》卷一百五十六?!侗碧脮n》所錄屬曹植《慰情賦》序文一部分,。】
此時已然是自己侄兒,、當(dāng)今天子曹叡的太和元年,,而黃初之號,自黃初七年之后,,也早就隨著大行文皇帝的逝去戛然而止了,。可曹植此刻的悲傷卻使得他忘卻了這一點,,在他的心中,,他的兄長好像并沒有離去。
他多希望,,一切可以回到少年時,,如果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和哥哥爭搶什么了,。此刻他忽然驚覺,,原來深不可測的帝王,曾經(jīng)也是那么天真無邪的少年:
“子建,,來啊,,隨哥哥練劍去......”
那時的兄長,笑容竟是那么的明朗,。
————
新城郡,。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的建武將軍孟達,,驚恐慌張的打開了那只自西南傳來的錦盒。
這是諸葛孔明給自己送來的錦盒,!
錦盒之中,,赫然安放著一頂綸帽、一只玉玦,,除此之外,,還有數(shù)封信箋。
【注四:西晉司馬彪所著《戰(zhàn)略》中,,諸葛亮與孟達約定好的信物,,則是一塊玉玦?!短接[》也提到過:“今送綸帽,、玉玦各一,以征意焉,?!?p> “嗚呼子度,斯實劉封侵陵足下,,以傷先主待士之義,,非子度之過也?!?p> “尋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東望,,故遣有書,。”
這是兩封簡短而致命的書信,,讓此刻的孟達,,內(nèi)心極為痛苦糾結(jié),、恐懼不安,。
自己在文皇帝曹丕死后,的確切實感受到了來自朝堂中新的威脅,。
自己的對頭申儀,,在前不久還上奏攻訐自己,自己恐怕已經(jīng)引起了司馬懿的注意,。
就在這幾日,,司馬懿的心腹參軍梁幾不僅被安插到了自己麾下,司馬懿還勸說自己入朝去做京官,。
若果真如此,,失去兵權(quán)的自己只怕真的在劫難逃,。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孟達驚懼不已,。
孟達再三猶豫之后,,終于將那兩封已經(jīng)刻在腦中的書信投入了蠟炬。
而那只錦盒里的綸帽,、玉玦,,卻被他再次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