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因為創(chuàng)作的需要,,我想找一個僻靜之處寫作,。西巷的冷寂和廉價的房租讓我無法拒絕,所以我就是在這么一個冬天來到了西巷,,迎接我的是我的租主,西巷比較有威望的老大姐,,姓尚,,四五十歲的年紀,人們都叫她尚姐,。尚姐是西巷最早的住民,,年輕時也是個風塵女子,在城里當過陪酒女,,也賣弄過歌舞,。可這些不穩(wěn)定的工作沒給尚姐帶來什么大富大貴,,只是給她在西巷多蓋了幾套房子,,開支靠著男人和房租。租下尚姐的房子后,,尚姐喜于空房終于出租,,邀請我去她家做客,我也喜于尋得夢寐之地,推辭了幾下便從命了,。
尚姐男人工作穩(wěn)定,,所以家中裝修還算考究,進門便是鏤空桃木制的吧臺,,縫隙處都被清理地不染灰塵,,一桌子的菜和酒已經(jīng)在四仙方桌上擺好。我終究不是尚姐這種混跡過風月場合的女子的對手,,酒未過兩巡便已經(jīng)微醉,,尚姐見此便不再強拉我繼續(xù)喝而開始獨飲。酒喝的多了,,話也開始多了,,尚姐開始講起她的故事,如何攀上過城里的富貴人家,,又是怎么結(jié)識過名流,,她的男人尷尬地干咳了幾聲,卻無奈尚姐酒勁已起,,繼續(xù)講述她的前半生,。講到最后尚姐突然轉(zhuǎn)頭看著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命還挺苦,?前半輩子這么風光卻還是離不開這個破巷子,?”
我看著她,又看看她男人,,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男人只是砸著嘴喝了口酒,苦笑著低語了一句“又來了”,。尚姐沒等我回答就起身走進房間,,出來時手里捧了一件很有年代感的破舊黃色棉襖,我好奇著這風格也與尚姐不搭,,未等我開口,尚姐微醺著眼睛,,道出這么一個故事——
許多年前的冬天,,年輕的尚姐在城中陪酒喝上了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醉的走不動路的她最后醉倒在路邊,。如此的半夜風寒,在外露宿一夜就算不會死那也得患一場大病,??僧斏薪阈堰^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己家的院門外面,,身上多了這層棉衣,,虧得此衣御寒,,尚姐平安度過一夜。打那以后尚姐見誰都得談起這棉襖的故事,,炫耀著自己命中雖無大富大貴,,但也算是被上天所眷顧著的。
我聽著這個故事,,也慢慢明白,,為什么第一面見尚姐就覺得她這個人驕傲的很,我估摸著就算是年輕時見過世面認識過貴人,,也不過就是最后嫁給普通人家過日子的命運啊,,不至于這么驕傲。今天聽了她這么一說我算是明白了,,她覺得上天都在暗中庇護她呢,。
酒后,我謝過尚姐的招待,,準備起身離開,。尚姐和她的男人也都起身批上衣服想要送我回去,尚姐也就順勢披上了她的那件好命棉衣,。我本來也人生地不熟,,就謝過之后與他們一起走進巷子。走了一會便聞到一股濃濃的香芋味,,我剛想問誰家煮了這么濃的香芋粥,,卻看見尚姐聞到味道之后像看見別人腳底踩了一塊口香糖一樣惡心,便把問話收了回去,。倒是尚姐開始喋喋起來“立冬咯,,這災星又開始煮粥了?!蔽疫€未開口問這災星是指誰,,便有一個黑影站在巷子拐角口,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西巷路邊的燈是最老式的綠漆黃燈,,微弱的光線在西巷烏漆的夜里顯得如此消瘦,像是要被風吹落的星星,。我借著這光線漸漸看清了這個黑影——大約六七十歲的樣子,,瘦的像一根干柴,有著快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膚色,,頭發(fā)凌亂地披著,,衣物多少有些破舊顯得有些邋遢,手里端著一碗香芋粥,一邊嘴里烏拉烏拉的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一邊把粥向我遞來,。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接時,尚姐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把我往身后一拉,,再順勢把那雙骨肉分明端著粥的手往回一推,,對面一個不穩(wěn),連粥帶碗都打翻到地上,。粥泛著熱氣,,在微光下像一灘膿血,然后便是短暫的沉默,。尚姐卻沒有一絲歉意,,甚至昂著頭用鼻子對著那個黑影,對面終于忍不住了,,嘴里繼續(xù)烏拉的喊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次我算是明白了,她是個啞巴,。尚姐輕蔑地看看她,,掉過頭來和我說“別碰她的東西,也少和她打交道,,這種人容易傳晦氣,。”再轉(zhuǎn)過頭去加大音量故意說給啞巴聽“之前她就往我家院里看了一眼,,才一個星期狗就被人偷了,。”啞巴本來就受了打翻粥的氣,,又聽到尚姐無故加罪于自己,,叫喊的聲音更大了,甚至揮起了手,,最后直接拉住了尚姐那件棉衣,。尚姐一看自己的寶貝被拉住,趕忙把啞巴的手打走,。指著啞巴的鼻子喊道“這件衣服你配碰嗎,?是覺得老娘穿這件衣服是因為日子窮的過不下去了?告訴你,,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這衣服是老天送我的,,還能讓你這晦氣的手能碰了,?”尚姐一個激動想揚起手打啞巴,被她男人趕忙攔下,轉(zhuǎn)過頭給被晾在一邊的我賠了個不是,,便讓我自己一人回去了,。我走了半程,回頭看了一眼,,昏黃的燈光下,,尚姐和啞巴都走了,只留下一碗打翻的香芋粥,,幾只野貓圍著地上的粥,,邊喝邊發(fā)出嬰兒般的叫聲,遠處有幾聲若有若無的炮仗聲,,寒風開始刮了,,我把脖子縮進衣服低著頭向我的住處走去。
在西巷的第一個晚上,,應該是太累了,,我睡得很死。
第二天清晨,,睜開眼,,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睡在了西巷,直到我看到有微光從木板縫隙穿過,,照射進房間,,光影斑駁,空氣中有一絲泥土和草的味道,。打開房門,,冬日的陽光不似春夏的刺眼,卻把天地之間襯的雪白,。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終于找到了本屬于自己的地方,又像年輕的靈魂注入進了蒼老的生命,,總之我似乎愛上了西巷的冬天,。
我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一樣,出了房門,。清晨的空氣中除了清新還有著一股老巷特有的古老味道,,這味道像是青石板上邊長滿的青苔,讓人聞著能想象到一棵小樹慢慢長大再到死亡再到腐爛,,只是在這腐爛中人們又能看到來年的嫩葉,。我貪婪地吸著這巷子的味道,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家也真就像尚姐說的那樣每家都是緊閉門戶,,但這樣也不妨是件好事,,我來這里也就是來尋找這樣的安靜,。
偌大的巷子似乎成了我獨舞的臺子,我剛想原路返回,,卻看到一家院門是開著的,。我想去看看這家的主人是誰,又覺得直接進院門有些不禮貌,,便在門口來來回回假裝不經(jīng)意的走來走去,,卻看不見這院中有人。終于,,我下定決心想走時,,突然聞到了淡淡的香芋味,我想這里應該就是啞巴家了,。我本想進去感謝一下啞巴昨天的好意,,卻又覺得難以和她交流,而且尚姐昨天那套關于晦氣的言論讓我更加不敢踏進她家的家門半步,。我最后猶豫了很久,,還是走了。
走出了很遠,,我再轉(zhuǎn)身,,突然發(fā)現(xiàn)啞巴就站在院門口遠遠地看著我,像水墨畫上一塊似有似無的小黑點一樣,,我心中一寒顫趕緊掉頭,。已經(jīng)快到中午,各家各戶已經(jīng)升起了煤爐,,耳邊傳來收音機和呼嘯的風聲,,濃煙下我像是溺水一般向前游去。之后整整一年,,我再也沒經(jīng)過啞巴家門口,,倒是啞巴遠遠凝望的身影總是在我腦海里一遍遍出現(xiàn)。
又是一個冬日的清晨,,我和西巷一起醒來,,啞巴死了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西巷。死因是自然死亡,,按照西巷的規(guī)矩,,有人去世的話要把他生前的衣物用品一起燒掉。雖然尚姐極不情愿安頓啞巴的喪事,,但無奈啞巴膝下無兒無女,,尚姐作為西巷最老的住民也算是巷主了,于外還是得接受,。我跟著人群來到啞巴家,,尚姐安排了幾個人去屋里搬啞巴家的桌椅,,我和她則是去啞巴家的衣柜里去搬衣物。啞巴的衣柜里的衣服雖然破敗,,但還是有一股淡淡的香芋味。
突然尚姐手顫了一下,,一條褲子掉在了地上,,我聽到她低聲吸了一口涼氣。我瞥了一眼那褲子,,黃色棉褲,,粗布糙棉,正和尚姐那件引以為傲的救命棉衣是一套的,。我抬頭發(fā)現(xiàn)尚姐正看著我,,我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本想問些什么,,卻只是裝傻擠出一句:怎么了尚姐,?繼續(xù)收拾吧。尚姐見狀便將褲子卷起來塞進了一套棉衣中,,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帶著幾摞衣服和我出去了。
火光在冬日的寒風中舞蹈,,還未等東西燒完,,我便已經(jīng)在圍觀人群中消失,我準備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巷子,。我背起我最后一箱包裹,,我想去和尚姐道別,但隔著墻就聽到她在院子里閑聊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大笑聲,。我想最后去看一眼啞巴家,,但大門已經(jīng)關起來了,兩把鋤頭交叉著綁在門上,。不時有人走過,,指著啞巴家編造著說著不同版本的故事,我想阻止,,但是最后還是未能開口,。可能一開始就缺乏勇氣的事情,,未來也不會有那個勇氣,。
不知誰家房頂傳來幾聲貓叫,幾片樹葉打著轉(zhuǎn)落下,,我離開了西巷,,而西巷又迎來一個漫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