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堆厚厚的積雨云忽然遮住了星空,。那云越來越厚,,地上一絲風都不透,,人畜都悶得喘不過氣,。沒過多久果然有雨點滴答下來,,先是細如絲縷,,接著云中忽的一亮,,閃電悶雷接踵而至,。那雨便不再扭捏,,泄憤一般潑到了地上。
這雨一直下到早上,,子啟也一直找到天亮,。內(nèi)城翻遍,巫紅依舊蹤跡全無,。無奈之下,,他只好回到宗廟,找來那個叫草兒的小巫女訊問——這丫頭是巫紅的貼身侍女,,衣食都是她打理,。
“大巫祝有手有腳,她去哪兒從來不說,。我又不算是她什么人,,哪里管得住她?!?p> 草兒滿眼淚花,,子啟懷疑她不是被詢問委屈,而是因為聽說巫紅夜會一個陌生姑娘吃味,。
果然,,草兒抬起頭:“那個姑娘……好看嗎?”
有戍衛(wèi)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胡說些什么,?,!總戍長問你話呢!”
這句話有點效果,,草兒被罵得一縮,,早就繃不住的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子啟不作聲,,折騰一夜,,他累得渾身冒火,實在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
總戍大人轉(zhuǎn)向門,,支著腦袋看外面的雨幕,充耳不聞手下高一句低一句的罵聲,。巫族出身的巫女惹不得,,這個草兒不過是亳城小族獻上的巫女,罵兩句還是禁得起的,。
可惜,,有人認為禁不起。
罵人戍衛(wèi)正發(fā)揮得痛快,,忽聽子啟喊了一嗓子躲開,。他下意識要回頭,一陣劇痛卻猛地襲向左肩,。整個人向前一沖,,撲倒在哇哇大叫的草兒身上。
滿身殺氣的巫紅提著長弓走進來,,子啟理理衣服,,上前行禮如儀:“大巫祝,在下尋得你好苦,?!?p> 巫紅一舉長弓,子啟連忙倒退兩步,??伤皇前压拥降厣希筇げ较蚰莻€嚎叫的戍衛(wèi)走去,。
“我的人你也敢罵,。”那戍衛(wèi)像只小狗仔一樣被她提在手里,,然后甩手砸向南墻,。
“嘭”一聲悶響。
“宗廟你也敢闖!”
“嘭嘭”兩聲拳腳錘擊之聲,。
“沒規(guī)矩的小崽子,,你祖父進宗廟都得屏息凝氣,你就敢闖進來撒野,!好大的膽子,!”
“嘭嘭嘭……咔嚓”骨折筋斷的聲音。那戍衛(wèi)的左臂被掰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因為疼痛顫抖不已的手正指著子啟,。戍衛(wèi)哀嚎著求救,聲音尖得像殺豬,,子啟揮揮手人趕快把這團爛泥帶下去,,一邊揉著耳朵跟巫紅講話。
“大巫祝,,請問昨晚的鳥雀再次傷人時,,您在場可看見了什么異動?還有,,昨夜您去哪了,?”
這一邊,巫紅正抱著草兒哄,,小巫女撲在她懷里嚶嚶啼哭,一聽問去哪兒了便止了抬起頭看她,。巫紅把她小臉一摸,,佯怒道:“去!給我拿酒去,,坐了一夜車,,渴了?!?p> 草兒撅著嘴出去了,。巫紅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坐,嗤笑道:“那個殷人不是說只要有鳥雀傷人就是有人會控獸么,?這都已經(jīng)第二次了,,要真有人會控獸,你怎么找不到人,?”
“也許,,那人藏起來了?!弊訂⒁谎鄄徽5囟⒅准t,。
“也許,根本就沒有這么個人?!蔽准t正視他:“那個叫舌的,,我和他打過交道。此人小族出身,,一門心思往上爬,,沒窟窿還想下點蛆,他的話你也信,!誰知道他是不是為了晉升編出來這么個事,。”
“舌的為人我不清楚,,但是您何時和他打過交道,?”
巫紅大笑兩聲:“就在月余之前,在西土邠邑,。是你祖父叫我去處理件私事的,,我和那鴨嗓子不對付,打了他一頓回來了,?;貋淼娜兆用矗翘焱y的,,你應該記得,。”
子啟咳了一聲,,他怎么會不記得那一場慌亂,。差一點亳邑就要翻天。
月余前祖父突然舊疾發(fā)作,,接連幾日無法下塌,,夜間更是夢魘連連。整個亳邑只有巫紅的能醫(yī)治,,可當日也是遍尋不到人,,直到祖父說巫紅是被他派出去的。最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把巫紅招了回來,,卻原來當時她是去了邠邑,。
當時局勢無比兇險,要是再拖幾天祖父挺不下去離世,,那……自己那叔父怕是能立刻帶兵攻進城來把自己一家生吞活剝了,。也就是因為這樣,父親才意識到有些事是要加緊了,。祖父已經(jīng)太老了,,不能再拖了……
子啟越想越遠,直到巫紅打起了哈欠才回過神來。他趕緊道歉:“是是,,祖父的安康這些年全賴您的醫(yī)術(shù)維系,。亳邑上下都感激你的恩澤。只是這鳥雀傷人卻是事實,,無可辯白,。”
“凡有異象,,必是征兆,。或許是亳邑的王氣再次復蘇了呢,,或許亳邑要再次成為王城了呢,。”
這話已經(jīng)極為露骨,,子啟卻聽得很入耳,。他微微一笑,敷衍了幾句便打算走了,。退到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了又問:“容子啟啰嗦最后一句,您昨夜去了哪里,?那位姑娘呢,?”
“美人不肯就范,我?guī)龀侨ザ碉L,。然后下雨了,。我回來了,美人走了,。”
看她一臉陰郁,,子啟暗自搖頭,。對美人要有耐心,不慍不火細水長流才能獲得芳心永固,。
他不知道,,那位美人已經(jīng)到了城西的桐宮。而巫紅滿臉的不高興,,是因為美人正在桐宮受苦,,偏偏自己還被趕了回來不能護她周全。
亳城西,,桐宮,。
這處宮殿只有四重院落規(guī)制,如今已經(jīng)被子畫改建得半是離宮,半是祭祀場,。桐宮的殿宇不多,,但檐柱盤雕,殿被紋繡,,每間正殿的門基和翹檐處都裝著華貴的方形獸紋銅紐,。只是天長日久原本金色的美銅已經(jīng)生了綠銹,真?zhèn)€成了青銅,。
最西邊一處偏殿里,,巫鴆已經(jīng)跪得快要昏過去。
外面雨聲沉寂下來,,清晨的熹光透進殿內(nèi),。為了不昏過去,巫鴆盯著紅燒土面上那一點點黯的光亮默算著時間,。雨幕暫歇,,東方日白,久違的夜鸮鳴叫聲在殿外盤旋往來,,巫鴆的牙關(guān)要緊,,面上顏色不改。其實她的膝蓋已經(jīng)沒了知覺,,冷汗一層一層往外冒著,。
殿內(nèi)不止她自己,還有兩個巫師一左一右手持馬鞭站著,,只等她身子稍微歪一下便抽一鞭子上去,。
可是他倆守了許久,只在巫鴆剛跪下沒穩(wěn)當時得逞抽過一她鞭,,接下來這個叛徒便犟著腦袋抵死不動了,。這女人害得巫族分崩離析,倆人恨不得立刻就生剝了她的皮,,可是沒有大巫朋的話誰都不敢亂動,。
三個人就這么對峙著,直到一陣腳步聲踩破了這難捱的寧靜,。
跪著的巫鴆雖然昂著頭,,眼簾卻始終垂著,她根本不屑看那兩個族人,。此刻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她終于忍不住從那一絲視野里偷偷看去,只見一件綺紋密布的白袍飄過,,略頓了頓才在她面前的案子后坐下,。
巫鴆瞥見一只皺紋密布的手吃力地撫平膝蓋上的炮褶,,不由得一陣心酸,趕緊閉上了眼睛,。
黑瘦蒼老的大巫朋理好了袍服,,這才緩緩開口道:“鴆,你想如何死法,?”
巫鴆低下了頭,。
無人說話。寂靜中,,火燭把殿中四人的影子全都照得惶惶不安,。抽了巫鴆一鞭的巫師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憤懣怒叱道:“叛巫立斬,!將頭顱切下制成杯盤以儆效尤,!”
巫鴆眉毛都懶得動一下。大巫朋輕輕敲著膝蓋,,一只手朝殿下隨意一揮,。
“行啊,巫累,,你來吧,。”
那個叫巫累的小巫大喜過望,,全不顧對面小巫的眼色,,抽出一把卷頭細刀便朝巫鴆撲去。他一手去揪巫鴆的衣領(lǐng),,那刀便朝著她脖子割去,。
誰知巫鴆往旁邊一偏讓過,他抓了個空,,正要怒,,忽覺天地倒了一個個兒,地面嘭的一聲朝腦袋砸了過來,。他哎呦一聲沒叫完,,右臂就又被謝脫了臼,剛張嘴要罵,,一把鋒利的硬物便塞了他滿嘴。
巫鴆將那刀一丟,,冷冷吐出一個字:“滾,。”說完便松了手,,將他往旁一踢,,自己依然垂目跪好,。
旁邊那小巫趕緊上前扶起同伴,巫累又氣又休,,一面擦著嘴里血沫一面指著巫鴆破口大罵:“叛徒,!罪魁!枉費大巫朋養(yǎng)育你數(shù)十年,!玉門山外如今殷兵壓境,,朋眾與咸眾內(nèi)斗不休!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該以死謝罪,!”
殷兵壓境?朋眾與咸眾內(nèi)斗,?巫鴆一驚,,忙抬頭看著大巫朋。卻見案幾后面的長者眼中含笑地注視著她,,揶揄道:“身手沒荒廢,,我果然教得好?!?p> 巫鴆翻個白眼:“……”
“大巫朋您,!”巫累驚怒不定。倒是他旁邊那小巫機靈,,立刻捂住同伴的嘴巴拖著他往外面走,。倆人踢踢踏踏走出去沒了影子,大巫朋這才嘆口氣,,半拉身子往漆案上一依,,哀怨道:“妹兒,心這么狠,,跑出去這么久都不回來看我這個孤寡老人,。”
我就不該同情你,!
巫鴆仰天翻了一個大白眼,,呼騰蹦起來轉(zhuǎn)身就走。大巫朋也不攔,,只悠悠地哼起了一首兒歌:“花七巧,,尾巴翹,有了媳婦忘了姥,?!?p> 這是他從小哄巫鴆睡覺的童謠,巫鴆父母早亡,,從小跟著大巫朋修行,。每每晚上噩夢驚醒,,大巫朋都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唱著這支童謠哄她入眠。聽到這歌,,巫鴆就再邁不動步子了,。她嘆口氣,轉(zhuǎn)過身問:“爺爺,,你來這里干嘛,?”
大巫朋的回答也夠簡單:“沒啥,我來給子畫添把柴,?!?p> 巫鴆很不滿意。
“殷地有個大王,,就有個大巫咸,。亳地萬一也出了個大王,不得添個大巫朋么,?”大巫朋笑了起來,,滿臉的皺褶中都透著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