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時凡營宮室,,必造大室,。大室并不是指一間房子,它也可能是一整座宮殿,,相當于議政殿,,凡商議決策都在此間進行。
現(xiàn)在,,亳城大室燈火通明,,羌奴寢官們驚惶地擠在庭中一角,四面都是持弓端戈的殷兵,。
殿內,,高塌上那座銅案后空空如也。前來參加大市的幾十位族長被請進殿來立在西側,,他們都聽到了外面的喊殺聲,,有幾個想反抗的都當場被殷兵拿下了。他們畢竟沒帶人馬,,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也不敢再豪橫,,很快都識相地保持了沉默。
一搞清殷人不是沖自己來的,,族長們就更放心了,。他們在殿西小心地嘀咕著,,互相交換著消息。很快,,他們就知道了今夜發(fā)生了些什么——看上去是殷人要重新接管亳城了,。
族長們同情地看向殿東,子畫一家只剩下個滿臉憔悴的子晶孤零零地站在那,。哦,,還有一個躺在她腳邊,那個包著半個腦袋的子啟奄奄一息,,時不時痛苦地呻吟一兩聲,。
子晶昂首立著,倔強地不肯低頭,。
白天還是位高權重的亳城大司工,,晚上就成了家破人亡的罪人之女。這巨大的落差卻沒有擊垮她,,相反,,子晶被帶出寢殿時還專門收拾了一下儀容,她戴上鑲玉卷冠,,十支雕刻精美的玉笈屏樣疊開,,襯得那張小臉更顯倨傲尊貴。
祖父早就說過,,做商王族的子孫,,要么成王,要么就像子享一樣受人施舍慘淡度日,。子晶不愿意活成那樣,,她等著一死。
終于,,棄走了進來,。豬十三高喊出大邑商小王這名頭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呆了,。然后就是忙不迭地下跪行禮,,族長們互相之間都使著眼色,都試圖搞清楚怎么回事:小王不是死了嗎,?
但棄顯然不想解釋,。他只將子畫借大市為名,意欲逼宮篡位的事講了一遍,。
“如今子畫業(yè)已伏誅,,子朝、子昱,、子杲也已斃命,?!?p> 殿中嘩然,各種目光都投向了子晶:權傾一時的亳主子畫,,子孫一天之間凋敝至此,!就只剩下長子這一脈了!子晶已經(jīng)發(fā)覺父親并不在其中,,立刻向著棄端莊一揖。
“小王容稟,,既然祖父已亡,,那么下一任亳主便該由我父親擔任。至于祖父做下的錯事,,我父子三人愿舉全邑之力加以補償,。從此后唯昭王是瞻,永無二心,?!?p> 她說得誠摯感人,似是真心悔過,。殿西那些族長們平時沒少受她的恩惠,,此時紛紛幫腔。
“是了是了,,既然首犯已死,。那這事就算了吧,誰家還沒個磕磕碰碰啊,?!?p> “是啊小王。讓子旦做了亳主之后,,親自到殷地去向昭王請罪,。都是王族宗親,給個教訓也就是了,?!?p> “對對對?!?p> 附和與建議聲不斷,,棄只是闔目不語,根本就不理這些人,。子晶咬著牙,,低下頭向豬十三行禮:“這位……大人。子晶也算與您有過交往,,多年來并不曾對你父女有過虧欠,。今日子晶一落至此,,還請大人救我一救,向小王求個情,?!?p> 她跪了下去。
原本有些尷尬的豬十三被她這一跪嚇了一跳,,連忙躲開,,一面喚了姬亶前去攙扶。子晶執(zhí)拗地不肯,,卻被一雙大手穩(wěn)穩(wěn)托起,,她一抬頭看見了姬亶那張臉,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怎么,?你……你也是奸細?,?,!”
姬亶扶起她,沉默一揖:“多謝大司工多日來的照顧,,是亶對不住你,。”
子晶的目光從姬亶的臉滑向豬十三,,那目光里充滿了被欺騙之后的絕望,,二人都不忍與她對視。子晶晃了晃身子,,干笑一聲:“怪不得祖父總說,,行善未必有好果,作惡才能斷根基,!是我引狼入室,,養(yǎng)了你們兩匹狼!我活該有今日,!”
她毅然轉向棄:“小王,,過往皆不論。如今眾族為證,,請讓我父親登位,,繼承亳主!”
族長們紛紛幫腔助力,,殿中一時沸沸揚揚,,全是勸解贊同聲。什么人也殺了,總不能把人的家也搶了吧,,小王做事也不能這么不講禮法,,等等等等。這些人都是附近的大族貴胄,,哪個都動不得,,豬十三只嚴令殷兵攔在前面,不讓他們接觸到子晶姐弟兩個便可,。
身為被聲討的中心,,棄倒是坐得很愜意,全不在乎這些人再說啥,。眾族長一看,,更是大著膽子哇哇啦啦個沒完。這時,,一個殷兵沖入殿中,豬十三趕來聽他說了些什么,,轉身對著棄緩緩點了下頭,。
子晶突然有種不詳?shù)念A感。
得到了豬十三的示意,,棄這才伸個懶腰站起身來,。殿中眾人都息了聲,瞪著這行動詭秘的小王,,不知道他要干嘛,。
棄走下高塌,漫不經(jīng)心地道:“子旦死了,。他忤逆父親,,導致子畫發(fā)病身亡。而后拒絕開城,,師好已經(jīng)斬下了子旦的腦袋,。”
忤逆父親,、發(fā)病身亡,。殿中鴉雀無聲,子晶臉色慘白——她了解父親,,也知道祖父的隱疾,。這種事,這種事父親是做的出來的,!
“我不信,!我要與父親對質!”她咬牙抗辯,,不管了,,只要父親能活著就好,!保下他才能保下亳邑!
可惜,,子晶的最后一絲希望也被一個女人打破了,。
婦好大步走入殿中,身后的子妥手捧一個木匣,。
殿中人如何與二人見禮,,他們說了什么鬼話,子晶全都不知道了,。她的雙眼盯在那個被捧到她面前的木匣里,,一個頭顱呲牙咧嘴地塞在里面,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保養(yǎng)得宜的父親,。
可那就是他,。子晶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木匣,。子啟還在抽搐呻吟,,一點忙也幫不上。西邊那些族長們一見這架勢便都明白了,,這亳邑,,子晶是保不住了。
于是再沒人伸頭說話,。這位王婦可不尋常,,得罪了她那就等同于滅族。如今她居然蒞臨亳邑,,那子晶就更沒戲了,。一時,所有族長都朝著婦好趨過去,,只剩下子晶一個人抱著木匣,,頹然欲泣。
這些墻頭草,!姬亶暗啐一聲去攙子晶,,低聲道:“大司工,這個時候更不能失了尊嚴,?!?p> 尊嚴。子晶十指全戳進手心,,血痕斑斑,。“一夕之間家破人亡,我還要什么尊嚴,?!?p> 此時棄的聲音在殿中響了起來。
“昭王體恤,,子畫叛亂一事,,只抓協(xié)從,不殃亳人,。亳城大司工子晶雖為首犯孫女,,但一直恪守司工職責,從未參與此事,。赦無罪,,尊其父生前所指,令其嫁去東土藍邑,!”
子晶猛的抬起頭,,眼中怒火翻騰。姬亶趕緊拉住她,,急促道:“不要沖動,!先活下來!”
她低下頭去,。棄卻還沒說完:“亳城大司馬子啟,,叛亂期間登人招兵,,意欲不軌,!拖下去,什么時候他把跑馬場的地犁平了,,什么時候放下他,!”
立刻就有人上前拖住子啟,屠四和骨叔一人攥住一只腳,,怒罵道:“小子,,你也嘗嘗當個肉犁的滋味!”
這下子晶繃不住了,,哭喊著摟住弟弟不肯松手,。她哭得冠歪發(fā)散,玉笄都落了一地,。姬亶死命抓住她:“大司工,,大司工,你救不了他,!不要把自己搭進去了,!”
子啟還是被拖走了,叫得比殺豬還慘。豬十三陰沉沉地補上一句:“讓他用臉犁,!”
“放心,!”
子晶哀叫一聲,撲騰著要追,,姬亶滿頭是汗,,只能抓著她不停地勸慰。半晌,,子晶忽然停住了,,返身盯著高塌上的棄,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小王,,你把我遠嫁,,又殺了我弟弟。那這亳邑,,你是打算自己吞了嗎,?!還是要焚城滅邑,?,!”
商時并沒有成系統(tǒng)的郡縣、分封之類的管理制度,,商王的直接勢力范圍其實只有王都附近,。所以,距離王都近一些的內服各邑,,商王都劃給自己的宗親,、親信。遠一些的外服各邑就自治,,平時只用承擔些貢納,、軍隊便好。
但是不管內外服,,只要有族邑叛亂,,被鎮(zhèn)壓之后,商王要么便派官員前去接管,。要么直接一把火焚掉整個族邑,,再將闔族人遷徙到另外一個地方令其重新作邑。子晶這么問,,是料定了棄找不到人來接收亳邑,。
回答她的是一陣大笑:“子晶,你以后安心在外服東土做人婦,,這內服之事就不用再操心了,。你以為子畫經(jīng)營良久,,所以沒人能接手亳邑?你錯了,。不僅有這個人,,而且,他接手亳邑合情合理,!”
他一揮手:“請新亳主,!”
子享走了進來。
殿中有片刻沉默,,然后哄一聲炸開了:這不是亳城太饗嗎,?他為什么能做亳主?
一片質疑聲中,,只有子晶頹然無語,。因為她知道,子享確實有資格,。
“子享乃是先王太戊玄孫,,世代駐守亳邑。幾十年前,,子畫率軍攻城,,從子享祖父手中偷走了亳邑。如今子畫已死,,亳城物歸原主,!昭王欽命,冊子享為新一任亳主,!”
這番話鏗鏘有力,,再無人敢置疑。子享在眾人的跪拜中走上高塌,,默默坐在銅案之后,。眾人的恭賀聲讓子享有些不知所措,,他求助地看向豬十三,,對方昂首挺胸立在他身邊,堅定地沖他點了點頭,。
“我要送你一份大禮,。”上午豬十三的話猶在耳畔,,沒想到,,晚上就實現(xiàn)了。子享垂下頭,,心中暗暗慶幸自己之前接濟過豬十三父女,,看來以后還是要多行善事,,不知什么時候,無心的善舉便能救自己一命,。
亳城易主之后還有許多事要做,。諸位族長得到了子享和棄的保證:三天大市照常舉行,他們還可以有額外的好處帶走,。于是人人欣喜,,各自回去安歇。
子晶也被帶了下去,。原本棄就沒打算苛待她,,子享又專門交代,還讓她呆在自己的寢宮里,。等幾日嫁妝備齊,,便送她嫁去東土。至于她提的那些要求,,比如帶走十個器族人,,還有將那兩座乳釘方鼎埋在銅坊祭奠父親什么的,子享也是一一樣答應,。
離開大室的時候,,子晶的眼睛閃著幽幽的光。她逐個地看著那些占了自己城邑的人,,最后對著姬亶莞爾一笑:“周族宗子,,多謝。此等大恩,,來日必報,。”
是夜,,宮城燈火通明,。內城所有官署長官都被喚醒,一個個到大室去做交接,。棄有交待,,只要有對子享不滿意的,當場誅殺,。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一個反對意見都沒有。
為保證亳城這些舊族不會在殷軍走了以后與子享做對,。棄與婦好商議之后,,決定讓舌留在亳邑協(xié)助子享。子享也不虧待他,,當即把原先屬于子朝的敦地封給了舌,。
終于得了封地,!還有了亳城大司馬的官職,舌當然樂意,。婦好撥與他兩支旅,,囑咐一定要幫助子享守好亳城。務必使亳城再不能有反心,。
至于巫族,,毫無意外地被婦好發(fā)配去了殷地西邊一處小邑。婦好挑選其中的精英前去王宮附近的太學教授巫術,,從這之后,,書寫、推演,、天文,、典故都不再是巫族專屬。大巫朋一個頭磕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這場局,巫族終究只是個順帶的犧牲品,。
一切安排停當,,東方也開始發(fā)白,棄終于得了空隙可以合一合眼,。他必須要睡一會兒,,休整好了還要立刻出發(fā)去北土。
這座寢殿早已被子享清了場,,殷兵守在大門口和廊下,,只留兩個亳城侍女在庭中等著伺候。主殿內一人也無,,棄精疲力竭,,躺在塌上沒一會兒就昏昏欲睡,漸漸地打起了鼾,。
后墉透進來一絲曖昧不明的微光,,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奇怪的是,,大門和院中的戍衛(wèi)都沒有攔她,。
她走到塌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緩緩褪去衣衫,小心地屈一膝跪在塌上,,伸手摸向熟睡中的棄,。
這一夜,,棄夢到了巫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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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邑最后一章要解決前面挖的坑,,所以篇幅有些長了,,請各位讀者見諒。
好,,明天終于要開始第三卷了,,北土之戰(zhàn)走起來!
另,,鄭州博物館里陳列著一只銅卣,,那卣上鑄的銘文為“舌”,據(jù)推測是本地的一位貴族為自己鑄的,。所以我將舌留在了亳城,。畢竟沒個幫手的話,子享那性子恐怕是按不住下面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