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樓頭。
冷清的街道,犄角旮旯里躺著一個破爛衣衫的男人,,頭戴斗笠,低低的帽檐下是一張污得辨不清模樣的臉,,就著滿地的余暉當做大被,枕在墻蔭里酣酣入睡,。
“醒醒醒醒,,喂!聽人家說在這里躺了好幾天了,!”
被人踢了一下,。
男人睜開惺忪睡眼,用余光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了一眼來人,。
跟前站著一個一臉慍色的丫頭。
男人不屑地扭過頭去,,扯了扯斗笠的帽檐,,繼而又呼呼睡去。
“這什么人吶???”似乎是感受到對方神色里的睥睨,丫頭難以置信地驚呼一聲,,頓時怒火中燒,,作勢就要發(fā)作……
“芊芊,別失了禮數(shù),?!?p> 一個女聲響起,
她被人柔聲喝住,,剛剛還洶涌的囂張氣焰立刻被一盆冷水澆滅,。
“我猜,這個人興許是餓壞了,給他拿點吃的吧,?!?p> “可是,他只是個乞…”
名字叫芊芊的丫頭漲得臉紅脖子粗,,卻在這個小姐模樣的人眼神示意下把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一會兒,芊芊不情不愿地捧來一個裝有肉包的荷包,,嘴里小聲嘟囔著一些“畜生”,,“糟糠”之類的詞語。
“喏,!”她沒好氣道,,把荷包遞過去。
男人只是冷冷地打量了一眼,,沒有接過,,默默撇過頭去。
那小姐見狀,,搶在芊芊發(fā)作前把荷包接過,,親自遞上,柔聲道:“那個……這個給你,,吃完快走吧,,城里馬上就戒嚴了,但凡被官兵碰到的流散人員,,都沒好下場的,。”
男人不耐煩抬手接過荷包,,自始至終沒有把她正色瞧過一眼,。
“大膽無理!”芊芊驚叫起來,,氣從中來,,就要一腳踢在他身上,“你怎么敢就這么接下,?”
?。ㄇ嘀莘ㄒ?guī),奴隸,,乞丐階級接收上層賞賜必須以雙手,,否則應當處以杖刑。)
男人聞言,,頑童丟石子般丟掉手中荷包,,破天荒抬了一下眉頭,,眼神空洞地打量兩人。
小姐模樣的人吃了一驚,,自小在高墻大院里長大的她的確是沒有見過許多人,,但是如這個男人眼中的冰冷荒涼,不帶一絲溫度的眼神,,著實令人膽寒,。
胡子拉碴,不修邊幅,,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似乎寫滿了世道的悲涼,。
“走吧,再晚趕不及戒嚴了,。府里難交代,。”她心有余悸地扯著芊芊的衣襟轉身離開,。
“哼,!”芊芊余怒未消“姐姐,你就是太菩薩心腸了,,今兒個算是便宜他了,!”
“咳咳咳,”男人終于不耐煩咳嗽了一下,,說道:“說清楚,,誰便宜誰啊,?”
兩人停下腳步,,只聽得身后聲音繼續(xù)說道:
“用你們的標準來劃分出,“你們”和“我們”,,然后踩在我們這種人的尊嚴上,,用區(qū)區(qū)幾文錢在我身上榨出優(yōu)越感和道德許可,很高尚嗎,?難道忘了,我們這種人的處境多半是拜你們所賜,?”
芊芊憤憤扭過頭,,想要辯駁,卻一時語塞,,拉著一臉訝異的小姐轉身離開,。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呢?!蹦切〗闳粲兴?,反復咀嚼著那句話,,想著想著,一臉笑意豁然綻放,?!昂孟裢τ幸馑嫉摹,!?p> 余暉散落臉頰,,映襯著她的笑容愈發(fā)溫暖,一雙清澈的眸子眼底通透明凈,,彎成兩道月牙似的弧,,明眸皓齒,陽春白雪,,煞是好看,。
余暉隱沒山頭,那帶斗笠的男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踉蹌著起身,,望了一眼地上被糟蹋了的包子,表情木然,。
翌日,,晌午。
這一日,,是有城主手下當紅的謀臣,,有“青州四牙之一”之稱的“無常令——舂谷”返城的日子。
舂谷,,長相怪異,,性情陰冷暴戾,為人反復無常,,擅長陰陽謀略,,三年前在青徐兩州邊城爆發(fā)的“鬼門關”一戰(zhàn)中運籌帷幄,延長戰(zhàn)線至七百里,,利用地形取巧,,暴雨引山洪,旗下數(shù)十萬有“鬼兵”之稱的迅疾兵馬順勢俯沖,,屠戮七百里,,成功逆轉頹勢,反敗為勝,,才幫助青州城鯨吞了劃入青州不久的兩座城池,。是被當世文評稱為“胸中萬斤韜略,手下無數(shù)哀魂”的“陽間無?!?。
城內戒嚴一日,,掃清閑雜人等,并下令城中二品以下顯貴必須出門相迎,,才有了今天這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熱鬧繁華,。
…………
“芊芊,你說奇不奇怪,?”
被人潮裹挾的倆人裝束簡樸,,在人群中竟毫不違和。
“咋了,?有啥好奇怪的,?”
“按理說,無常令舂谷大人是九州內赫赫有名的謀臣,,放在青州內算是權勢彪炳,,各大小戰(zhàn)役立下戰(zhàn)功顯赫,江湖上想要他人頭的刺客有如過江之鯽,,一向作風低調的他為何如今這般反常,?這么興師動眾地回城,難道不是插標賣首嗎,?”小姐一臉狐疑道,。
“哎呀,小姐你還真是孤陋寡聞啊,,舂谷大人的義子可是堂堂武榜排行第九的“青州第一白袍——王素”,!關于這位青年君逸的花邊,九州內都傳瘋啦”
“什么,?“第一”……“白袍”,?”小姐一臉茫然。
“小姐您真該把眼睛從那些圣賢書上挪開些,,那些文評武評,,江湖風流韻事,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哪里比不上那些刻板禮教啦,?”芊芊說著,一臉神往:
“依我看吶,,人活著一輩子,,要有仗劍江湖豪氣,,還要有不問去路的勇氣,,要有心比天高的傲氣,,要有驚才艷艷的才氣,最后闖蕩出萬人空巷的名氣,,怎一個瀟灑了得?。俊?p> “瞎說,?!毙〗銦o奈苦笑道:“行走江湖,哪是能所走就走的,?!?p> “看看看,來了來了,!”芊芊雀躍道,,指著街道遠處長長的一條望不盡頭的馬車隊“那就是舂谷大人的車!咱們今天撞運啦,,說不定能有機會一睹那王素將軍的無雙風流……”
“芊芊,,你的口水流下來了?!毙〗愫眯奶嵝训?。
“哪兒啊,?怎么會,?”芊芊一時間方寸大亂,如臨大敵,。
“騙你的,。”她俏皮道,。
舂谷所乘的馬車終于駛到兩人所在人潮前,,人潮中不乏有各路員外的千金大家閨秀爆發(fā)出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聲,只為了能吸引車內那年紀輕輕卻早已名動九州的白馬俊彥的注意,,祈禱能大發(fā)慈悲掀起這道隔絕無數(shù)蕩漾春心的車簾,。
然而事不遂人愿,馬車漸漸在芊芊的抱怨聲中漸行漸遠,。
“那不是昨天那個人嗎,?”
小姐眼里爆發(fā)出訝異的神采。
“嗯,?”芊芊隨著小姐手指方向望去,。
果然,一襲粗布衣衫,,一頂斗笠,,帽檐低垂,,雙手插袖,在人潮里毫不起眼,。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戒嚴嗎?他怎么逃過官兵的,?”
…………
“?。 ?p> 人群不約而同爆發(fā)出驚呼,!
人們看見只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從人潮中騰躍而起,,躬身如豹,一步步踏著人們的肩頭,,向車隊飛躍而去,,身形似箭,直指舂谷所在車廂,!
轉眼,,那男人就已經(jīng)躍到了車上,動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帶水,,大手一揮便要扯開障目的車簾。
“唰,!”
一道寒光閃過,,一把紋有白龍圖案的長劍劃破車簾,劈頭蓋臉朝他砍來,!
斗笠傾斜,。
劍意雄渾,劍刃裹挾一股鋒銳劍罡,,呼呼撕裂風聲當頭斬下,!
“叮!”
那男人僅用左手兩指便輕描淡寫夾住了致命鋒刃,,擋下駭人攻勢,,劍身顫抖不止,發(fā)出刺痛耳膜的嗡嗡聲,。
王素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下一秒,那男人便將右手從袖里抽出,,五指并攏為掌,,以手為刀,不由分說便刺向坐在身邊一臉驚恐的舂谷胸口。
手刀輕松刺破外衫,,刺破一層厚厚的蠶絲軟甲,,深深插入肋骨,直達脊髓,,車廂頓時鮮血淋漓。
“嗖嗖嗖,!”
似乎早有防備,,一瞬間,無數(shù)箭雨由四面八方激射而來,,無一不指向這個膽大的刺客頭顱,。
那刺客只是把長衫脫下,在袖中一轉,,那些個箭矢便都被卷入一個詭異漩渦,,統(tǒng)統(tǒng)丟了殺意。
長衫再拋向空中,,竟一時間遮蔽了周身視野,。
可憐青州城內權勢彪炳的一品大員死絕當場,那猖狂刺客只是丟下一波散亂箭矢,,事了拂衣去,。
那邊的人群才剛從驚愕中反應過來,這邊馬車內的大人物就被當著王素的面捅了個透心涼,,人群頓時亂了方寸,,紛紛作鳥獸散,場面慌亂,。
那黃花大小姐楞在原地,,絲毫沒有察覺芊芊和自己被人流沖散,她眼神急切掃過人群中一張張面孔,,終于盯住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人,,背在身后的手中拿著一頂斗笠,朝著冷清破敗的胡同里緩步走去,。
她快步跟上前去,,卻被眼前出現(xiàn)的下一幕驚呆:
那男人動作嫻熟地從臉上撕下一整張面皮!
更讓她驚訝的是,,前一秒還漫不經(jīng)心用面皮擦拭手上血污的他,,快步走出胡同,下一秒便又要重新套上一張新臉,!
“嘶——,!”
一聲馬凄厲的嘶鳴聲。
那男人被撞飛開數(shù)丈遠。
“嘭,!”
頓時人仰馬翻,。
隨之而來的是周遭人群發(fā)出一陣唏噓。
“澹臺家又撞死人了吧,?第幾遭了,?”
“又?”
…………
原來男人在前腳踏出胡同口不遠幾步之后,,一匹狂奔的烈馬側面殺出,,愣是把他撞飛六七丈遠。
徒留一張嶄新面皮掉落在地,。
一時間,,塵土飛揚。
那脫下面皮的男人瞬間沒了行刺時的那般冷靜決絕,,只是連滾帶爬撲向那張面皮,,一時間手忙腳亂,就要胡亂戴上面皮……狼狽不堪,,判若兩人,。
“啪嗒!”
肩膀突然被一只纖細卻有力的手摁住,。
他頓時慌了神,,進退兩難,只好把戴上一半的面皮生生扯下,,匆匆揣進兜里,。
“大爺,您沒事兒吧,?”
說話的女子居高臨下,,語氣里透著不安。
是一個五官精致的女子,,一身鮮艷招搖的紅衣,,出塵絕艷,身邊是一匹被撞翻在地的白馬,。
他大概能想到這女子騎馬颯踏時是多么出采,,也能大致描摹出這女子的性格多么跋扈囂張。
“沒事兒沒事兒……”
他低著頭連連擺手道,,順水推舟,,用以搪塞的身音同七旬老漢竟然如出一轍。
“咦,?”
那女子察覺了異樣,,前一秒還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叔怎么瞬間變得白白凈凈,?
她用一根手指試探著挑起他的下巴,頓時大吃一驚,。
哪里有什么七旬老漢,?這分明是個長相俊美的秀氣書生!
“你……你是誰,?”
女子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小人王巨根?!?p> ……………
官道上,,馬車里。
驚魂未定的王素心有余悸擦去手上血污,,踢開腳邊那位精心豢養(yǎng)了數(shù)十年而如今被洞穿了胸口的替身,望向城門,,口中喃喃道:“義父果然神機妙算,。”
城門口,,一個佝僂老人倚靠城門,,笑容玩味,臉色竟然白得嚇人,,一對陰鷙的眸子盯著遠處亂作一團的人群,,撫著如雪的白須,輕輕招手吩咐道:
“下令,,關門,,抓老鼠?!?p> 高聳城門的陰影里,,他活脫脫像一只巨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