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挨著山脊,,離石堡還有兩里多地的田地中,一個人正在揮著鐮刀除草。
只看衣著分不出男女,,都是農(nóng)人常穿的粗麻短褐,,看腦后盤起的發(fā)髻,才知是個婦人,。
婦人偶爾抬頭擦汗,露出枯黃面容,,皺紋滿面,兩手也如樹皮般粗糙,,看上去至少五十歲了,。
遠遠見到孝服少年過來,婦人忙不迭的跪地叩拜,,口稱堡主,。
仲杳擺著手說:“何姨不必多禮?!?p> 仲家堡的堡民基本都是仲家的佃農(nóng),,每戶二三十畝地,租子四六分,,當然是堡民四仲家六,。
佃租看似苛刻,但這里不交皇糧沒有徭役,,逢災遇險仲家還會寬減,,堡民的日子比灰河東岸的杜國農(nóng)人好得多。加之多年生息,,代代相熟,,堡民都把自己看做仲家的外親,對仲家感恩戴德。前任堡主去世,,堡民們自發(fā)服喪,,婦人手臂上還戴著黑袖套。
這何姨也是把仲杳從小看到大的,,只是都遠遠看著,,偶爾打個招呼,對仲杳而言算不得熟人,。
見仲杳還是少堡主時的語氣,,何姨乍著膽子親切起來:“小杳是去巡山了么?太危險啊,,一定要小心些,!咱們仲家堡上下,現(xiàn)在全都指望你了呢,?!?p> 仲杳笑著說沒事,打量何姨正在收拾的田地,。
這塊旱田也就三四畝,,種的是黍,也就是黃米,,算是小米的一種,,吃起來黏黏的,口感不是太好,。仲杳只是偶爾喝粥的時候吃過,,卻是堡民的主食。
“何姨怎么一個人忙,,何叔呢,?”
仲杳看似隨意的問道:“堡里的牛馬今年應該忙得過來,為什么不等著,?”
仲家養(yǎng)有耕牛,,馬也可以拉犁,每年春天都會幫著堡民翻耕,,也是令堡民感恩仲家的仁政之一,。
貫山四家里,伯家偏重采礦冶煉,,叔家擅長營商,,季家以林木藥草為業(yè),仲家的主業(yè)就是種田,。
仲杳問到生計,,就不再是那個只知玩鬧的少年了,,何姨佝僂著賠笑,語氣也恭謹起來:“老何說今年堡里有點……麻煩,,不能再給堡主添麻煩,,能做的就自己做了?!?p> 她不太明白仲杳為啥聊起農(nóng)事,,小心的問:“是找老何嗎?他在家里打理鐵犁,,都好些年沒用了,,害怕銹壞了?!?p> 何姨的丈夫何大山就是個普通農(nóng)人,,沒什么特別。硬要說特別,,就是他處處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是仲家堡農(nóng)人的平均線。
仲杳擺手說不是找老何,,就是隨便聊聊,。
從何姨的話里能聽出,堡民都知道形勢不妙了,。
“何姨啊,,有些人在商量去投叔家鎮(zhèn),甚至過河去杜國西關郡,,你們沒什么打算嗎,?”
仲杳接著的問題,,直接得何姨訥訥了許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對上仲杳的清澈目光,,婦人勉強笑道:“那些人定是良心被吃了,,就知道跑路,我跟老何絕不是那種人,?!?p> 仲杳轉(zhuǎn)頭打量田邊的茅屋,只聽到屋后有鏗鏗的磨鐵聲,,沒見到其他人,,淡淡笑道:“何小山分家了,何小樹應該還在吧,,他人呢,?”
婦人看似有五十歲了,其實還不到四十,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何小山已經(jīng)成親分家,,小兒子也已十七八歲,還在家中,。
婦人臉色一變,,噗通就跪下了,凄聲求饒:“是小山吆喝的,,我們沒想過跑?。 ?p> 正如老叔爺仲承林所說,,小小的仲家堡可遮掩不住消息,,仲至正是中魘氣而死,魔魘可能再度涌動的事情,,早已經(jīng)傳遍了,。
七年前魔魘涌動就跑了十幾戶人,這一次要少些,,到今天也就幾戶人不見了,。不過剩下的人并不是對仲家有信心,或者決心與仲家共存亡,,而是看著魔魘還沒動靜,,尚在觀望而已。
如果魔魘真的沖過深谷,,自西面的山巔而下,,到時候還能留下多少人,誰也不知道,。仲承林最樂觀的估計,,也只是剩下一半。
仲杳將何姨扶起,,溫和的道:“我不是來問罪的,,是來問個明白。為什么要跑,,為什么不跑,,我想知道你們的想法?!?p> 何姨稍稍平靜了些,,苦澀的道:“堡主啊,這又何須問呢,?一家人總得留個根,,小山的媳婦已經(jīng)懷上了,,小樹還沒娶親。他們還年輕,,得活下去,,得傳宗接代啊?!?p> “我跟老何真沒想過跑,,仲家對咱們有恩……”
何姨還在努力辯護著,旁邊響起粗悶的嗓音:“這里是我的家,,孩他媽在這,,屋子在這,田在這,,哪能跑呢,?”
是何大山,他聽到動靜過來了,。
這是個瘦弱的莊稼漢,,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因為常年耕作,,背駝得明顯,,左右肩高低不一。一雙大手滿是繭子,,身上的麻衣處處是補丁,。
他那略顯渾濁的眼睛,此刻也閃著一縷熱芒,。
“仲家不會離開這里去避魔魘,,堡主你說是吧?”
何大山是個樸實的農(nóng)人,,說話也很樸實,,但含著強大的說服力:“因為你們仲家,歷代祖先都埋在這里,?!?p> 何大山扭頭朝田邊另一處看去,,那是若干不起眼的土包,,覆著碎石,隔了片苜蓿地,,與何家茅屋毗鄰,。
“我也一樣,我爹我娘,,還有好幾輩祖爺都埋在這里?,F(xiàn)在應該滲到土里,,變成了草肥?!?p> 何大山神色沉郁的說:“要去了杜國,,外人知道咱們把先人燒成灰埋了,怕是要捆起來打到死吧,?!?p> 仲杳看著那片墳頭,注意到那還有剛燒完的紙錢,。
這番話令他頗為觸動,,不過他還有話說:“祖先終究與天地長眠了,我們這些后人還得活下去,。如果祖先知道我們只是為了守住他們的墓地,,就呆呆在這等死,怕是會氣得掀開棺材板……呃,,骨灰罐的蓋子跳出來吧,。”
何大山咧嘴笑道:“堡主真不是小孩子了,,說的好有道理,!”
被媳婦掐了把胳膊,農(nóng)夫抽著涼氣說:“也不是就這么等死嘛,,你看我們還在張羅著春耕,,不就是覺得仲家……堡主,能帶著咱們度過這個難關,?!?p> “那些跑掉的人,我覺著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就算能活下來,,跑去叔家鎮(zhèn)沒田,只能干苦力活,,那可慘得多,。”
“過河去杜國的,,就更沒法說了,。那里就算能開田,忙活一年下來,,大半都得繳皇糧和郡稅,,還得拉到遠處去干活,能不餓死累死就謝天謝地了,。哪像咱們這,,堡主哪能讓人餓死累死呢,,年景好的時候,每月都能吃上一頓肉,?!?p> 說到這又瞪媳婦,沒好氣的說:“我都說了,,小山想走就由他,,小樹得留下來!萬一出了事,,還能幫堡里干點活,!”
何姨支吾著說:“隔壁劉家都說了,魔魘可怕得很,,哪怕是宗師老爺,,也不敢沾上半點魘氣,你看堡主……”
說到這就捂住自己嘴了,,何大山趕緊痛罵:“說什么鬼話,!等會我得好好抽你嘴巴,把你這張賤嘴抽爛嘍,!”
還不罷休,,氣咻咻的訓著:“魔魘是可怕,仲家的祖宗,,還有咱們家的祖宗,,不都在這嗎?祖先會保佑我們的,,別說燒成灰就沒了的胡話,,以前仲家的家神都還在呢?!?p> 聽到這話,,仲杳的目光變得深沉。
像是沒聽到夫婦倆半真半假的爭執(zhí),,他蹲了下來,,抓起一把田土,像在灰河邊吃土那樣,,裝作嗅聞,,吸進了一小縷。
“這土看上去也不算貧瘠啊,,為什么種不出好莊稼,?”
仲杳自顧自的感慨道:“種上合適的莊稼,,雨水再足一點,,可以年年豐收,,你們就能積下更多余糧。到時候就能多生養(yǎng)一些兒女,,祖宗也會更高興吧,。”
夫婦倆茫然對視,,不明白仲杳的意思,。
何大山順著話說:“是啊,我們一直種杜國黍,,不管打理得再細,,一畝也就收個二三百斤。我爺爺和我爹試過南方的羅國梁,、北方的宛國粟,,都虧了。秋收后我也試著種過豆子,,種子都差點沒收足,。”
仲杳的話更奇怪了:“是莊稼的問題,,也是土的問題,,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的問題,?!?p> 【赤殖土,下土之四,,四施為極,,甚澤以疏,離坼以瘠薄,。適種雁膳黑實,,朱跗黃實。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四,。】
這是陶碗剛才刷出的提示,,這塊田是赤殖土,,下土里的第四等。土粒散落疏松,,有裂隙而且貧瘠,。適合種植谷物,包括黑粒的秈,,也就是旱稻,,以及黃粒的紅米,。種植牧草、果樹,、林木的收獲,,不到中土的十分之四。
何大山種錯了莊稼……
不僅是何大山,,這片原野上大部分田地都是赤殖土,,還有些黑殖土,但都沒種對莊稼,。
不過就如仲杳說的那樣,,根本的問題不在莊稼,而在人,。
仲杳安慰他們說不會追究兩個兒子跑路的事情,,邁著大步走了。
“小杳……堡主跟咱們聊這些,,是什么意思,?還說起了農(nóng)事,不都是老管事過問這種事情嗎,?”
“不過小杳對土倒是一點也不嫌棄,,跟以前的堡主不一樣啊,孩他媽你說對不……啊??!“
何大山還沒回過神來,耳朵忽然一痛,。
何姨揪著他耳朵,,恨恨的道:“不是要抽我嘴巴嗎?你抽??!”
何大山叫屈:“我那不是幫你遮掩嗎,哎哎別擰別擰,!”
遠遠聽到夫婦倆的動靜,,仲杳翹起了嘴角。
他已經(jīng)從老何夫婦那得到了答案,,里里外外想了個通透,,心情格外愉快。
原來陶碗對他的真正意義,,并不只是個人的修行,。
“你找到合適的人了,還是想到了其他辦法?”
紫蘿在耳邊傳語:“感覺你高興得不得了,,快說快說,。”
仲杳吊她胃口:“秘密,!”
紫蘿嘁了聲,,不再說話,。
仲杳還以為她忍住了不問,,忽覺有異,剛剛止步,,一股清風就自頭上拂下,。
清風柔和,卻又含著柔韌勁氣,,熟悉得徹骨入髓,,隨之響起的脆聲就更熟悉了。
“看劍,!”
白衣少女凌空而下,,木劍挾著清芒,罩住仲杳各處,,封死他閃躲的所有方位,。
仲杳握拳上舉,沉喝道:“劍去,!”
背簍里的十多枝竹劍嘩啦啦飛起,,雖沒帶著劍芒,去勢也凌亂不堪,,卻如一層屏障擋住了劍芒,。
噼噼啪啪聲中,根根竹劍爆裂,。少女白影翩躚,,落在仲杳身前,收劍負手,,沉著臉,,橫眉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