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陣雨過后，春天就算是來了,。

　　我手里的工作總算是告一段落,，在市中心逛街，遇到了上次相親的工程師,。我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挽著他的手臂，看來這一次相親成功了,。我們狹路相逢,，倒是他先跟我打了招呼。

　　“有一件事,，我還是覺得跟你說一下比較好,。”他猶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家母生病,，我去醫(yī)院照料，遇到了上次在西餐廳的那位先生……我聽過你們的對話,，感覺你似乎對他有些誤會,。”

　　我愣了愣,，這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李斯生病了？

　　我記下醫(yī)院的地址繼續(xù)逛街,，心想：李斯生病,，李斯早在四年前就跟我扯謊說他得絕癥要死了，可是這有關(guān)我什么事呢,？

　　只是沒想到,，第二天中午，我接到璐璐電話，她說她下樓梯的時候腳摔了一跤,，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躺著,，讓我去慰問一下。

　　我下午請了假,，提著一袋慰問品去醫(yī)院看璐璐,。璐璐躺在床上翻著雜志，一邊啃蘋果一邊囑咐我：“我這幾天出不了院,，你記得按時回家做飯啊,。”

　　“是是是,?！蔽尹c頭如搗蒜。

　　從病房出來,，我站在醫(yī)院的大廳里,，來往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來都來了,，我想，要不就去看一眼李斯吧,。

　　李斯的病房很容易打聽,，VIP病房，又是罕見的絕癥,，“李”字還沒說完,，護士就給我指了個方向。

　　“什么??？”我精神恍惚，想告訴自己只是聽錯了,。

　　護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來探病,，不知道人家得了什么病,？唉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比他好看的人呢,，真是可惜了?！?p>　　我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窗戶，陽光射進來,，安安靜靜的,。

　　我站在病房外，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了李斯。影影綽綽的,，只能看到一個側(cè)臉,，他穿著白色病號服，仿佛一下子變得十分柔軟,。我悄悄地站在門外,，等了很久，才終于做好心理準備,，推開門,。

　　李斯難得地吃了一驚：“怎么會是你？”

　　“是啊,，”我站在門口,，細細地凝視他，口里卻說,，“讓你失望了,，不是哪位夢中情人?！?p>　　李斯真的就露出一副失望至極的表情,，努力想坐起來，說：“既然來了,，那就坐坐吧,。”

　　“你還能活多久,？”我直截了當?shù)貑査?p>　　“沒多久了吧,。”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能撐到夏天,，多則半年，再長就太痛苦了,?！?p>　　我才兩三個月沒見他，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頭發(fā)剃光,，臉色慘白，瘦了一大圈,，看起來就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品,。唯獨一雙灼灼的桃花眼，雙眸亮黑,，笑起來流光溢彩,。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沒有說話，他瞟了我一眼,，閉上眼睛開始睡,。過了一會兒，護士來給他換藥,，他把手伸出來,，骨頭突兀，瘦得青筋暴起手背上全是針眼,。滿滿一大瓶藥水,，一點一點滴下來，像是要輸?shù)教旎牡乩稀?p>　　他應(yīng)該沒有睡著,，但呼吸很沉,，他的睫毛還是又長又黑，看起來像個芭比娃娃,。

　　隔了很久,，我突然哭起來。

　　他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哭,。我知道這樣只會讓他更難受，但我控制不住,，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暈厥,。

　　我說：“李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是啊,，”他也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氣，“你以后還是別來了,，太丑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p>　　我不停地哭,，停不下來。

　　他有些煩躁：“江月白你別哭了,，你還祝我不得好死呢,，拿出點骨氣來啊?！?p>　　聽到他說“死”這個字,，我就更受不了了,，怎么會這樣呢？

　　“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不是說你是騙我的嗎,？”

　　他嘆了口氣，似乎很煩我的吵鬧,，皺起眉：“江月白,，你講點良心，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天以后,，我和李斯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我開始頻繁地去醫(yī)院看望他,，卻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說的,。他的身體太虛弱了，只能躺在床上,，我就坐在一旁發(fā)呆,。

　　我還見到了上次在別墅外碰到的那個女孩，原來她是醫(yī)院的護士,，上一次去找李斯,，大約是接他去復(fù)診。

　　我也遇到過李斯的人,，我們沒怎么交談,，只見面的時候點點頭。以前的恩恩怨怨,，都拋到腦后,。倒是有一次，李母忍不住,，在走廊上攔住了我,，說：“你和李斯，緣分淺了一些,，我很抱歉,。”

　　“不,，”我說,，“他要是沒得這場病，估計我和他也已經(jīng)分手了,，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F(xiàn)在他大病一場，有今天沒明天,，由不得我們,。就算哪一天奇跡發(fā)生,，他從死神手里奪回一條命，你們依然不會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天命和俗世,，沒有一樣容得下我們?！?p>　　實在無聊了,，我就和李斯聊聊往事。

　　說到當初分手,，他說：“如果重新來一次,，我仍會做那樣的決定?！?p>　　“我希望你的人生平安順意,，就像你當初跟我說的，找個好老公嫁了,。而不是年紀輕輕就帶著一個拖油瓶,，被外人指指點點，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地拉扯成人,，又是一場大病，只剩你一個人,?！?p>　　“我知道了?！?p>　　“人生在世,，本就有諸多不如意，我不想讓你獨自走最艱難的那一條路,?！?p>　　“我知道了?！蔽疫煅手鹧b生氣,，“李斯,，你話怎么那么多啊,？你是不是裝病來騙我的,？”

　　李斯的病情惡化得實在太快了，前幾天還能偶爾下床走走路,，沒過多久,，就連呼吸都常常要借助儀器了,。

　　“月白，對不起,?！彼p聲說。

　　我忍不住笑起來：“李斯,，你這輩子作孽太多,，要跟我說對不起的事十根手指都數(shù)不多來，你說的是哪一件,？”

　　“那天在西餐廳,，”他說，“我是故意來攪局的,?！?p>　　“我看到那個人坐在那里，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就氣得牙癢癢,，忍不住想上前揍他一頓。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好,?！?p>　　他最后的聲音很輕，我卻聽得清清楚楚,。一瞬間,，眼淚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背對著他,，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聳聳肩，說：“省點力氣吧,，多活兩天,，就算是原諒你了?！?p>　　“也對,，”他笑起來，“謝謝你,?！?p>　　謝謝我什么，李斯,？

　　我眼里噙著淚,，望著窗外大片茂盛的植物，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可那些都已經(jīng)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

　　初夏的時候，李斯已經(jīng)完全沒有辦法吃下食物了,。他每天都吐,，五臟六腑仿佛都要一起吐出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垮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架子,。

　　我看得心疼，要落淚就仰起頭,，不讓他看到,。

　　李斯難得神志清醒，他沖我眨眨眼睛：“月白,，來幫我洗澡,。”

　　我跪在浴池邊,，幫他脫衣服,。這副身體，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他本是那種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可如今瘦骨嶙峋,，摸上去骨頭硌手,，溫度極低，已經(jīng)很難產(chǎn)生熱量,。我寧可害病的是我自己,，去替他承受千刀萬剮。

　　水聲嘩嘩,，我搓了滿手泡沫,，碰到他的皮膚，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和柔軟,。他忽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我。我閉上眼睛,，李斯艱難地湊過來,，吻了吻我的眼睛。

　　“江月白,，”他很少有這么認真的時候，他嘴里叫著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騙你,?！?p>　　那一刻，我像是有感應(yīng)一般,，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他從來沒有騙我，他愛我這件事,。

　　 李斯離開的那天,，給我發(fā)了一條消息：今天別來了。

　　我很快回復(fù)：好,。

　　我在屋子里把堆了好幾天的衣服一起洗了,，洗衣機發(fā)出“轟隆隆隆”的聲音，我發(fā)了一會呆,，確定水管不會爆開后,，才開始拖地。我和璐璐都懶,，偶爾她看不下去了,，會叫鐘點工阿姨來打掃。

　　我又把衣柜里散亂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年齡大了,，我不再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樣愛穿裙子，也不知到夏天何時才會過去,。

　　做完這些事情以后,，天色已近黃昏，太陽掛在山頭搖搖欲墜,。我扎起頭發(fā),，換了一身衣服，打車去醫(yī)院,。

　　他從來不騙我,，我卻騙了他許多次。

　　到了醫(yī)院,，我沒有上樓,，站在花園里。從他的病床往外看,，目之所及,，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

　　可是唯獨今天,，病房的門上了鎖,，不再有人出入。

　　李斯，你看到我了嗎,？

　　李斯,。

　　從今天以后，世上再沒有李斯,，上天入地,，我再也找不到了。

　　笑起來的李斯,，發(fā)火的李斯,，吃醋的李斯，不肯吃藥的李斯,，吻我的李斯,，和我斗嘴的李斯，世界上最好看的李斯,。

　　伸出手來,，輕輕抱住我的李斯。

　　以為不說再見,，就真的可以再見面,。人生在世，總是靠著癡心妄想活下去的,?？扇缃襁B這點奢望，也被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