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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許

君子如許

卜占云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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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2-28上架
  • 50548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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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君子如許 卜占云 8912 2020-02-28 02:25:09

  京城皇親巷里曾住著一位大俠,。

  一日,巷尾,,一少年高舉著糖葫蘆,,不斷挑逗著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女孩,笑得格外猖狂,。

  女孩用盡渾身解數(shù),,仍不能奪回屬于自己的棒棒糖,小嘴一扁,,帶著些微哭腔道:“蘇哲,,你快還給我,不然我就回去告訴我父王,?!?p>  少年哈哈大笑:“你就算告訴皇后娘娘也沒用。橫豎不過一串糖葫蘆,,你要是有能耐就自己搶回去啊,。”

  女孩氣得渾身發(fā)抖:“蘇哲,,你不要臉,。”

  蘇哲挑眉道:“我是不要臉,,我要葉妹妹的糖葫蘆可不就夠了嘛,?哈哈?!?p>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蘇哲舉著糖葫蘆的手臂,蘇哲轉(zhuǎn)過頭,,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后,,吸了口氣,罵道:“許敬,,你又想壞我的事,!”

  許敬面色不變,道:“把糖葫蘆還給人家,?!?p>  蘇哲冷笑道:“憑什么你說還我就還,你這次又想拿什么威脅我,?”

  許敬道:“春闈將至,,何必再做這種無趣之事,。以強凌弱,并非君子之道,?!?p>  蘇哲突然捂住耳朵,不耐煩地推開許敬,,道:“我已經(jīng)堵住耳朵了,,你要啰嗦就趕緊啰嗦,完了我還得進宮呢,,別誤了時辰,。”

  許敬見狀,,直接走上去搶過糖葫蘆,,走到女孩面前蹲下,把糖葫蘆溫柔地放到了她的掌心,,道:“快回家吧,,路上小心,當(dāng)心不要再碰到壞人,?!?p>  又轉(zhuǎn)過身,看著蘇哲,,沉聲道:“馬車早就等著了,,管家找不到你,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p>  蘇哲甩下捂著耳朵的手掌,,道:“那還不走,?”

  許敬點了點頭,走到他身側(cè),,與他并排離去,。蘇哲雙手叉在胸前,袖子甩動,,腳步始終比許敬要領(lǐng)先一步,,許敬單手背負(fù),從容而行,。

  女孩攥著糖葫蘆,,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歪了歪頭,,似乎有些疑惑,。

  薄暮時分,,蘇哲和許敬才回到了家,向著蘇哲的臥室走去,。

  蘇哲一進門就大聲地抱怨:“你說宮里那些娘娘是不是都是閑的,,平日里沒事就讓我進宮,說是無聊,,讓我陪他們解解悶,,可每次我走到,都是只剩下她們的小不點在那賣乖,,唉,,一個個心里憋著的蠢主意傻子都看得出來,臨走還端著一副長輩的樣子說讓我多和小皇子多走動走動,。嘿,,誰稀罕和那些小屁孩玩?!?p>  蘇哲接過侍女遞來的熱毛巾,,狠狠在自己臉上擦了又擦,感覺擦掉了臉上的油光才把毛巾扔掉了熱水里,,又接過侍女遞上來的溫開水,,一口喝完,拍著桌子繼續(xù)罵,。侍女和許敬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退了下去。

  許敬面無表情地聽他念了一堆的牢騷,,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著青花瓷茶盞,,不時點點頭應(yīng)和以助長蘇哲的興致。待蘇哲出了大半的閑氣后,,才道:“殿下說明晨要考你的武藝,。”

  蘇哲突然啞火了,,氣得拿起茶盞就往嘴里送,,卻不想被熱茶燙到了,哈著氣把茶盞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許敬瞥了一眼可憐的茶盞,,道:“拿物件出氣,是最沒品的人才做的出的事,?!?p>  蘇哲似乎是氣得想跳起來拍桌子罵娘了,卻不知為何又泄了氣,,刮了許敬一眼,。大搖大擺地走到床上躺下,,大叫道:“菱香!”

  許敬明白了蘇哲的意思,,識趣地放下茶盞,,向著房外走去。

  許敬的院子就在蘇哲的院子旁邊,,但他今晚卻并沒有要回去的打算,,一個人在蘇哲的院子里四處溜達。

  今日入宮,,貴妃娘娘把他單獨拉到一邊,,擠眉弄眼地說,父親就要回京了,,還托她在京城為他物色一門親事,,問他中意那家姑娘。

  他一時回答不上來,,因為舅父平日一直教導(dǎo)他要持君子之禮,,不可有綺念,所以這么多年來他碰上別人家的小姐都是看都不敢看,,生怕違背了舅父的訓(xùn)導(dǎo),,自然不要說特別喜歡的姑娘了。

  他今天心情有些不好,,走到廚房開了灶火,,做了挺多的菜,但其實自己并不能吃完,。想了想,,他拿出食盒,裝了好幾碟進去,,把食盒交給了蘇哲另一個大丫鬟寒梅,,讓她給他們送去。

  寒梅走后,,許敬想了想蘇哲收到食盒后,,大抵臉色會挺難看,,心中好受了些,,吃著自己炒的菜,自言自語地夸了一句“好吃”,,就抬起頭看星星,。

  許敬的父親許重山,是洪武元年恩科的進士,,拜了韓圭韓大人作座師后,,在官場上平步青云,,才十八年就坐上了揚州知州的位置,惹來了無數(shù)人的眼紅,,今年揚州的政績聽說又得了陛下的贊,,陛下下了特旨要把許重山調(diào)回京,看來是要重用了,。

  京城里的大人們看明白了風(fēng)向,,就想著怎樣去拉攏討好許重山,聽說他有個寄居在蘇家的兒子,,就打起了聯(lián)姻的主意,。

  橫豎是個丫頭,丟出去賭一把也沒什么,,賭贏了朝堂上就多一個幫手,,賭輸了也沒啥損失,何樂而不為,?

  許重山心知肚明這一點,,可是想想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十八了,確實到了適婚的年齡,,父子又多年不曾一處,,感情怕是淡了,便想給他尋一門好婚事,,也能增進一下父子情誼,,于是便把這事托了貴妃。

  許敬心中并沒有中意之人,,自然也不想隨隨便便答應(yīng)一樁婚事,,娶個礙眼的媳婦回來礙眼一輩子——就像他的父親許重山和母親蘇嫻兒一樣。

  蘇嫻兒大抵也和他一個想法,,托了祺才人打聽這件事,,對外放出狠話,凡是許重山同意的媳婦,,她通通不同意,。

  不知不覺,自己炒的幾個菜都吃完了,,竟還有些餓。許敬于是又開了火,,煮了幾個雞蛋,,炒了一把花生,又從酒窖里拿出兩壇酒擺在了院子中間的石桌上,,吃完雞蛋,,就就著花生喝酒,。

  喝得有些醉了,有侍女來扶他,,他推開了,,但那個小侍女堅持不懈,他也就不再推開,,任由她扶著自己回了自己的臥室,。

  回到臥室,小侍女把他放到了床上,,蹲下來脫他的鞋,。他有些困了,就合上了眼睛,,小侍女艱難地把他的整個身子搬上床,,拉過被子蓋上。

  很久之后,,臥室里的燈都熄了,,許敬感覺到被子被拉開,迷迷糊糊還感覺似乎有具灼熱的軀體靠近自己,,熱意透過衣衫傳到了身上,,本來有些冷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

  又過了很久,,他感到有一只溫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腰上,,打開了緊身的腰帶,接著輕輕拉開了他的外衣,。

  就在那只手即將打開許敬的內(nèi)衣的某一瞬間,,許敬突然驚醒。他抓住那只手,,在昏暗中看向了身旁潮紅的小臉,,一言不發(fā)。

  漸漸聽到有啜泣發(fā)出,,許敬松開小手,,翻身背對著小侍女,心中充滿了震驚和茫然,。

  小侍女名叫佩玲,,是蘇哲院里負(fù)責(zé)灑掃事務(wù)的大丫鬟。許敬早就知道她愛慕自己,,可從未料到她竟會在某一天做出這樣大膽的事,。

  “聽說表少爺要議親了,?!鄙砗髠鱽硪粋€幽幽的聲音,。

  許敬咽了口唾沫,悶聲答了個“嗯”,。

  “我的心思,,表少爺早就知道,少爺也說要將我贈予你,,可表少爺總是裝聾作啞,。”

  許敬不知如何是好,,也便只能裝聾作啞,。

  佩玲嘆了口氣,從身后抱住了許敬,,許敬整個人都僵了,。

  “你既然醒了,我便不會再對你做什么,,表少爺不必如此緊張,。”

  許敬又悶聲說了個“嗯”,。

  “表少爺心中可有心儀的女子,?”

  許敬終于理直氣壯地說了句:“沒有?!?p>  身后的女子不說話了,。

  許敬猶豫再三,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佩玲,,你能否……松開我,?”

  腰上的力度消失了,許敬聽到她又嘆息一聲,?!澳慵炔幌矚g,我便不強求,。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請表少爺解惑?!?p>  “你說,。”

  “表少爺心中既沒有心儀的女子,,似乎也不討厭我,,為什么卻不愿意呢?”

  許敬道:“發(fā)乎情,止乎禮,,方為君子之道,。”

  佩玲道:“是君子,,又不是和尚,。”

  許敬道:“我與你并無婚配,,終究不合禮數(shù),。”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敬感覺被窩似乎空了,,轉(zhuǎn)過身來,只看到打開的大門和清冷的月光,,佳人早已不知何處,。

  許敬深深呼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蓋好被子,,很久之后,,才在一團紛亂的思緒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清晨,,許敬依舊早起練劍,。一把鐵劍在空中飛舞,吸引了多少狂葉落花,,劍峰穿行其中,,時而咄咄逼人,時而大開大合,。

  “好劍,!”

  許敬收劍,回頭,,看到蘇哲正打著扇子,,瞇著眼看著他,嘴角還掛著欣賞的笑,。

  許敬擦了擦汗,,走到他旁邊坐下,往涼白開里加了些熱水,,從容地喝著,,問蘇哲道:“殿下說了今晨考校你的武藝,你來此做甚,?”

  蘇哲笑了笑,,道:“自然是向你請教過關(guān)之法,。”

  許敬道:“你要是換個考官,,我可以教你一百種蒙混過關(guān)的方法,。可公主殿下的武藝你清楚,,想要過關(guān),,只能憑真材實料,?!?p>  蘇哲笑道:“我自然知曉??晌掖_實不善習(xí)武,,眼下該當(dāng)如何?”

  許敬毫不客氣駁斥道:“你那里是不善,,明明就是懶怠,。”

  蘇哲忍氣吞聲,,道:“好好好,,是我懶怠,可是兄弟多年,,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許敬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救了你你就出去為非作歹,,救你做甚,?”說罷,把擦汗的毛巾往桌子上一扔便起身離開,。

  蘇哲在后邊喊道:“那你想要啥,?我能給你的都給你。這次我要是過不了,,那得被我娘打得半個月都下不了床啊,,許敬,你真的忍心嗎,?”

  許敬始終沒回頭看看他的兄弟,。

  公主殿下說到做到,果真把蘇哲打得半月都起不來,,老實了好一陣子,。

  許敬早就知道結(jié)果,因為每次殿下說想要考校蘇哲什么,,那就是蘇哲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借機教訓(xùn)他而已。人家當(dāng)娘的打兒子,親爹都不管,,他一個外人為何要橫插一腳,?

  當(dāng)然,他插手了也沒用,,公主殿下總有辦法收拾蘇哲的,。比如上次殿下考蘇哲經(jīng)義,蘇哲答得舅父都說無話可說,,殿下說答得好,,就讓蘇哲親手將答案抄了一百多份,發(fā)給全府的下人們欣賞,。還比如上上次,,殿下考蘇哲茶藝,讓蘇哲沏茶沏到手酸,,吃茶吃到想吐才放他走,。

  許敬可不愿意成為母子斗法的犧牲品。

  春闈很快就要到了,,就連蘇哲這樣的浪蕩子都放下了扇子,,捧起了書本開始溫習(xí)功課,天下有志的舉子們自然更甚之,。

  這時節(jié),,許重山終于回京了。

  許敬只好抽出時間,,親自相迎,。

  許重山畢竟在京城的根還是挺深的,又圣眷正濃,,他回來那天,,京城里關(guān)系好點的都派了人去接他,一架架馬車把京城的路給堵得水泄不通,,五城兵馬司費了老大的勁才疏通了道路,,許重山才得以入宮面圣。

  如此風(fēng)頭,,京城少有能與之比擬,。

  許重山和皇帝詳談了大概有三個時辰,結(jié)束后便先回到了皇帝早就賜下來的宅子里,。蘇嫻兒抽空把宅子打理了一下,,因此許重山回京不至于沒地方落腳。

  許敬早就在許府等著了,,許重山一叫他,,他就跟著進了書房,。

  “幾年不見,為父都有些認(rèn)不出你了,?!痹S重山感慨道。

  許敬開門見山:“我不想成婚,?!?p>  許重山沉了臉色,道:“為什么,?”

  許敬道:“我心中并無心儀的女子,。”

  許重山臉色好了些,,道:“這有什么妨事,,感情可以培養(yǎng)嘛,?!?p>  許敬道:“您和我娘培養(yǎng)了二十年也沒培養(yǎng)出什么感情?!?p>  許重山霍然站了起來,,一拍桌子,怒道:“你說的這什么話,?這幾年你舅父就是這么教你的嗎,?”

  許敬道:“莫要扯到舅父頭上,我只是不贊同你的做法,?!?p>  許重山怒道:“你不贊同就可以忤逆你的至親了嗎?”

  許敬道:“若是你想要的是不違逆你的兒子,,姨娘們生了挺多的,,不必找我。若是找我,,那我就必然是要有自己的想法的,。”

  許重山道:“你說的這是什么混賬話,!”

  許敬道:“我總得過了自己心里的一關(guān),。過不了,我寧死不娶,?!?p>  許重山氣得直喘氣,又一拍桌子,,從桌子上抓了一個竹簡向許敬扔了過去,,罵道:“你給我滾,。”

  許敬橫跨一步,,躲過了竹簡,,聞言,向許重山行了一禮,,徑自退下,,這又把許重山氣得不輕。

  許大人回京第一天,,和自己的兒子沒說幾句話就被氣病了,,這個消息飛一般的傳到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時眾說紛紜,。蘇嫻兒聞?wù)f,,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給了兒子一個贊。

  幾天后,,許重山氣消了,,與許敬進行了一場談話,父子倆達成了某種協(xié)定,,轉(zhuǎn)眼和好如初,。準(zhǔn)備看熱鬧的人都呆了,蘇嫻兒也深怨兒子背叛陣營,。

  不久,,貴妃大辦了一場流水宴。

  父子交心后,,許重山明白了兒子心結(jié)所在,。許敬并不是真的不愿娶妻,而是不愿娶不喜歡的人為妻,。

  于是,,貴妃的流水宴應(yīng)運而生。

  奈何許敬全程目不斜視,,進退有度,,并不見和席間任何一位女子有所越矩,貴妃心情低落了不少,。

  此次不成,,貴妃不服,又想重開一宴,,許重山勸道:“春闈將至,,不如等他考中功名,到時再看也不遲,?!辟F妃想想,,進士和舉人天壤之別,若是許敬考中進士,,屆時有意結(jié)親的人家便更多,,也就作罷。

  春闈至,,貢院閉,,舉子入,金榜出,。

  金榜一出,,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蘇哲握著新扇子,,在人海后面急得滿頭大汗,仍舊擠不進去,,只好扇著扇子左右踟躇,。許敬靠在墻上,認(rèn)真把玩著扇子,,一副閑適隨意的樣子,,但如果細(xì)看,,他的額頭其實上也出了許多細(xì)密的汗珠,。

  蘇哲多次嘗試無果,最終大叫一聲,,把家丁護衛(wèi)們喊了過來,,為他開路,許敬見狀,,趁勢跟上了蘇哲,,兩人終于到了金榜之前。

  蘇哲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大大地貼在二甲榜單最上方,,拍著扇子大叫道:“二甲傳臚!”

  許敬嘆了口氣,,繼續(xù)在二甲的名單上尋找,,尋不見,便只得擠去三甲處找,,最后在三甲榜單上看到了自己不起眼的名字,,看名次,乃三甲二十六,。

  想想自己十八年寒窗苦讀無人問,,一刻不敢有所懈怠,,方才考中了三甲,又想想蘇哲成日插科打諢,,放浪形骸,,竟仍奪得二甲第一,心思便復(fù)雜起來,。又想起自己在揚州所見的那些白發(fā)童生,,終其一生都未能考取區(qū)區(qū)一個秀才,自己年紀(jì)輕輕卻已為進士之身,,可見人與人之間確實是有差距的,,旋即釋然。

  許敬把喜不自勝的蘇哲強行按上了馬車,,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前些日子見到的那個女子來,。

  那時剛考完不久,他與一干同窗去樊樓吃酒,,正吃到興頭上時,,一位同窗覺得自己無緣金榜,竟然大庭廣眾之下嚎啕大哭,,鼻涕眼淚并肩而下,。許敬深覺失顏,找了個借口退了出來,,握著扇子獨自在樊樓里溜達,,卻恰得見那絕世妖顏。

  那女子一身白衣,,外套了一件素色毛絨披風(fēng),,立于桃樹之下,扯著一樹桃枝,,輕嗅芬芳,,白皙精致的面容微醺,略帶愁意,,卻又別有一般風(fēng)情,,似是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回眸一笑,,傾倒眾生,。

  “你是哪家的少年郎?”

  許敬看得癡了,,一時竟然沒能回答上來,。那女子見狀,以手掩面又是噗嗤一笑,,搖了搖頭,,回身,,踏雪而去,只可見素色披風(fēng)在空中招搖,,雪地僅剩余香裊裊,。

  如果天神愿給許敬一個愿望,他一定要回到彼地彼時,,在那女子離開前告訴她:“小生許敬,,此一生唯愿娶姑娘為妻?!?p>  長樂三年四月初六,,大內(nèi)突發(fā)密旨,緝拿亂賊韓圭,,同黨之人一律下獄待審,。韓圭本人被射死于亂箭之中,闔族老小皆被御林軍囚禁在韓府,,等待發(fā)落,,韓圭過去許多故吏門生皆因此入獄。

  一時京城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者比比皆是,。

  四月十一,刑部公布罪臣名單,,許氏重山,,忝列其中,,定于秋后午門斬首。

  新開張沒多久的許府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全然不見前些日子自家公子金榜題名的喜氣,。

  許敬不得不早出晚歸,,來回奔忙,,卻只是吃了一頓又一頓的閉門羹,之前上趕著討好許家的人家,,也像避瘟神一樣避著他。

  當(dāng)時許敬金榜題名,,這些人可都是親自登門送了大禮的,還放下了豪言壯語,,說以后在朝堂上要相互幫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當(dāng)時門庭若市,,如今卻是門可羅雀,。

  短短兩月,便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

  夜色涼如水,,深如墨,也像皇帝的心思那般不可捉摸,。

  “少爺,,你快別喝了,你一向喝不得酒的,?!毙⊙绢^急得眼里都出了淚花。

  許敬置若罔聞,,紅著眼問道:“蘇哲呢,,怎么還不來?不是說好了這時候來找我的嗎,?”

  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才有人低聲道:“許是在路上耽擱了?!?p>  許敬聽了,,直接把手中的酒壇往地上狠狠一摔,酒漿飛濺,,打濕了地面,。

  “蘇府和許府不就隔了兩條巷子嗎?耽擱,?呵,。不就是看許家失勢了,不想跟我再扯上關(guān)系唄,?!痹S敬失態(tài)地大吼。

  沒有人回答他,,他嘲諷地笑笑,,又打開一壇酒,舉杯痛飲,。

  院子里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原來我在你眼里王八蛋到這程度了?”旋即,,蘇哲挑開門簾快步走入,,臉色憔悴。

  許敬什么也沒說,,大步跨到蘇哲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發(fā)出了無聲的嘶吼,,同時,,淚墮如雨。

  蘇哲扯出一個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道:“當(dāng)年姑父聲名未顯,你寄居在我家,,我也未曾看不起你躲著你,,如今你這又是發(fā)的什么癡?”

  許敬松開蘇哲,,擦了擦臉上的淚涕低沉著嗓音道:“你若是再不來,我便只能去天牢劫獄了,?!?p>  蘇哲又扯出一個笑,坐到了剛才許敬所坐的位置,喝了盞酒,,酒的辛辣透過喉嚨直接刺入了骨里,,不禁被辣出了幾滴眼淚。他看向許敬,,笑道:“這么烈的酒,,還是少喝為好,你的酒量本身就不太行,?!?p>  許敬沉默著坐到了他身旁,給自己倒了一盞,,一口氣喝了個干凈,,看向蘇哲,紅著眼框道:“可有消息,?”

  蘇哲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一點不剩,,他又倒了盞酒喝了,才緩緩沉聲道:“姑父在天牢想見你,?!?p>  許敬笑道:“見我做甚?我又不能把他從天牢里撈出來,?!?p>  話畢,便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

  許敬緩緩抬頭,,迎上了蘇哲復(fù)雜的眼神,突然呆若木雞,。

  蘇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言不發(fā)地帶著下人們離開了房間,,最后還給許敬帶上了門,。

  夜間有些寒冷的院子里,蘇哲把下人們都叫到一起,,難得溫柔地笑了,,道:“日后可定要好好照顧你們家少爺?!苯^大部分下人都驚惶茫然地看著他,。

  蘇哲低下頭,慢慢打開這幾日被汗浸糊了的扇子,,又慢慢合上,,轉(zhuǎn)身抬頭,,看著今夜微暗的月亮,突然把扇子向著月亮扔去,,低聲罵道:“你他娘的平時不是挺亮的嗎,?今天怎么慫了????”

  他的玄色披風(fēng)有些松了,露出已經(jīng)滿是塵土和污垢的純白衣衫的衣角,,有侍女發(fā)現(xiàn),,表少爺黑靴的白色鞋底也薄了許多。

  蘇哲回頭看了看許府的下人,,面無表情地離開了,。眾人分明地看到,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腳步有些踉蹌,,背影有些蕭索。

  翌日,,天牢,。

  許敬給牢頭塞了數(shù)百兩銀票,才在獄卒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許重山的囚室,。

  天牢很濕冷,,囚服卻很薄,許重山抱著干草,,蜷在囚室的角落里,,肉眼可見地發(fā)著抖,披頭散發(fā),,嘴唇雪白,。

  許敬轉(zhuǎn)頭,憤怒地看著獄卒,,獄卒低下頭,,躲過了他的視線。

  許敬看著自己身上的毛絨外衣,,心頭苦澀到無法言說,,默默褪了,透過空隙放入了囚室,。

  “父親,,兒子來看您了?!?p>  許重山抖抖索索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許敬頭也不回,,一腳將獄卒踹到地上,獄卒沒吭聲,,默默倒了一碗熱水過來,。

  許敬問道:“能開門嗎?”

  獄卒搖搖頭,。

  許敬接過熱水,,伸長了胳膊,用力把熱水往許重山那里送,,卻一不小心把熱水打翻了,。

  許敬看向獄卒,獄卒道:“許公子,,這熱水本該二兩一碗……”

  看到了許敬要殺人的眼神,,獄卒又不敢說話了,只得默默又倒了一碗,,打開牢門,,親自給許重山喂了才出來,把牢門又鎖上,。

  喝了熱水,,許重山呼哧了幾口熱氣,用極低的聲音喚了一句“敬兒……”

  許敬在牢房前跪了下來,,“兒子在,。”

  獄卒見狀,,拉著看熱鬧的同僚悄悄退了下去,,只留下他父子二人。

  許重山抬起頭,,眼里有了點亮光,,隔著老遠(yuǎn)看到了一身素衣的許敬,勉強拉著嗓子笑道:“接下來,,你聽我說,,別插嘴?!?p>  “你現(xiàn)在本該是去地方上任的,,是我誤了你,我覺得很對不起你,?!?p>  許敬沉重地?fù)u了搖頭,。

  “我快不行了,有些事交代你,,你聽好,。”

  “我不能參加你的加冠禮了,,但我早給你取好了字,,嘉文,嘉行文風(fēng)的嘉文,。我是罪臣,,加冠禮別說是我取的,就說是殿下所賜吧,?!?p>  “我也等不到你娶妻生子了。你之前說你已有意中人,,我死后,,你又得守三年孝,做不得官,,娶不得妻,,還得守著我的墳頭吃三年素,我怕你耽誤了她,,也怕你錯過了,。我還能撐幾天,你出去后就趕快去找殿下,,讓她去找陛下為你們賜婚,,趁我死前先把人定下來,也就不用再等三年無謂蹉跎了,。還有,,婚姻大事,不能兒戲,,你娶妻一定要娶你喜歡的,,不要想著在我死前糊弄我,討我開心,?!?p>  “還有你母親……”

  許重山重重地咳嗽了很久,咳出一口帶血的老痰,,說話倒順了些,。

  “罷了。我是死是活,,她想必也不在意,,那就不說她了,。”

  “你舅父是個書呆子,,學(xué)識淵博不假,,但你也不要事事聽他的,自己多想想,。殿下是個好人,,這些年幫了我們不少,你有難處便去找她,,但是一定要記得每一分恩情,若有朝一日你爬了上去,,一定要記得報答她,。”

  “阿哲是個好孩子,,但是鋒芒太露,,遲早得吃虧,不過有你舅父和殿下,,不會出事,,你只需要多加勸導(dǎo)即可?!?p>  “最后就是你那些姨娘兄弟們了,。我知道你看不上你那些姨娘,但好歹她們也陪了我十幾年,,我死后就讓她們改嫁吧,,如果可以,就嫁給鄉(xiāng)間的老實人作正妻,,莫要再給人家做小受氣了,。你的兄弟們還小,若有不成器的,,拿出家法打便是了,,長大后再為他們?nèi)€好媳婦,也就盡了你兄長的責(zé)任了,?!?p>  “我說完了,你走吧,?!?p>  許敬叩首,悲叫道:“父親,!”

  許重山無力地笑了笑,,提起力氣中氣不足地罵了句:“老子還沒死呢,,號什么喪。你快些去找殿下吧,?!?p>  “父親……”

  “快滾……”

  就在許敬離開天牢的第二天,許重山病逝了,。牢頭說,,許大人走得很安詳,走之前還一直呢喃著:“嘉文……”

  那時許敬正在宮里,,陪著那位公主殿下面圣,,忽然一位公公大驚失色地闖入殿中,雙手顫抖地遞上了一份公文,,皇帝看罷,,怔忡許久,就連公文不知何時從手上滑落都不知,。

  后來皇帝就離開了,,公主殿下走上龍椅把公文撿了起來,看罷,,把公文遞給了許敬,。

  許敬看罷,全身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公主殿下悄悄走到他身后,直接把他打暈扛了回去,。等許敬再次醒來,,已經(jīng)在他父親的靈堂上了。

  那些袖手旁觀的人家聽說這次葬禮是陛下默許,,那位蘇姓縣主操辦的,,就又抹上耗子淚,屁顛屁顛地過來表示哀惋了,。蘇嫻兒想起了袖手旁觀之仇,,便吩咐人大棍子打了出去,現(xiàn)在那些人正在靈堂前吵鬧,。

  “我等乃朝廷命官,,你們這些狗奴才竟敢不顧綱常冒犯我等!蘇縣主,,下官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參加許大人的葬禮,,您卻要將下官趕走,這便是你許府的待客之道嗎?”

  蘇嫻兒眉毛都不動一下,,一邊燒紙錢一邊吩咐讓人把家丁換成了御林軍,,刀架在脖子上把那些人弄走了,靈堂最終得了清凈,。

  許敬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蠶絲綁住放在靈堂上的,,蠶絲把他固定在蒲團上,扯出了一副低著頭哀思過度的頹廢樣,。

  許敬艱難的頂著蠶絲的壓力抬起頭,,便看到了這樣一出鬧劇。

  “醒啦,?”蘇嫻兒一邊紙錢一邊低聲說,。

  許敬道:“母親?”

  蘇嫻兒靠近了他些,,用燃著的紙錢燒斷了他身上的蠶絲,,許敬悄悄掙脫開,低聲問道:“怎么回事,?”

  蘇嫻兒道:“子衿怕你傷心欲絕,打暈了你帶回來的,。打得有點狠,,你爹靈堂開的時候你還沒醒,你是他的嫡長子,,又必須得在,,我就只能把你綁在那裝木偶了?!?p>  許敬道:“我沒事的,。”

  蘇嫻兒道:“男子漢大丈夫,,如果這點風(fēng)浪都經(jīng)受不了,,那還像什么樣子?!?p>  許敬道:“我以為母親不會來的,。”

  蘇嫻兒道:“再怎樣我也是他妻子,,若是他人都走了我還不來,,那可就真的把蘇家的臉都丟干凈了?!?p>  許敬道:“若是母親實在不愿,,也不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語?!?p>  蘇嫻兒扔紙錢的手頓了一頓,,道:“人要臉,,樹要皮,我丟人不打緊,,可蘇家還得靠這名聲傳承呢,。”

  她微微偏了偏頭,,問道:“你不希望我來,?”

  許敬道:“不是。只是父親人已經(jīng)去了,,我便更希望母親能夠活得快活,。”

  蘇嫻兒道:“他死的那天便是我最快活的一天,?!?p>  許敬一言不發(fā),靠近了蘇嫻兒,,一把搶過了她手里的紙錢,,一張一張認(rèn)真地投進火盆里。

  蘇嫻兒看了看他手里的紙錢,,想了想,,便起身離開了。

  當(dāng)晚,,自飲鴆酒,,微笑離去,留下遺書一行,,曰:“人生一世,,自在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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