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瑛與憶之至樊樓東街巷下了馬車,按計劃囑咐車夫?qū)ⅠR車??吭谥付ǖ奈恢?,便朝燈火熒煌的街市行去。
街市兩側(cè)的酒肆,、茶坊,,彩樓歡門,彤窗繡柱,,還有諸色鋪席鱗次櫛比,,高懸各色彩幡,她們一徑經(jīng)過小食店,、修車鋪,、解庫,、醫(yī)館、香藥鋪,、布帛鋪,,又到了桑家瓦舍。
二人只覺頓時被瓦舍內(nèi)喧鬧繁盛的聲海吞沒,,兩耳充斥著鑼鼓笑鬧,,又見到大大小小的棚子緊挨著,懸掛著各色彩招幡子,,每個棚子都烏泱泱擠滿了人,,仿佛置身在云霞繚繞的彩陣之中一般。
劉秀瑛朝晏憶之努了努嘴,,暗示她要不要進去看雜戲,,晏憶之忙不迭搖頭,緊拉著劉秀瑛往前去,,逛過了幾間彩幕露屋義鋪,,將兜賣的領(lǐng)抹、花朵,、珠翠等一一檢視,,憶之買下幾卷七彩絳線,劉秀瑛噘著嘴,,覺得還是大相國寺內(nèi)的物什更好,。于是,二人繼續(xù)往前,,又逛了一會,,便覺得無趣了,劉秀瑛朝憶之遞了個眼神,,憶之貌似無意將袖兜中的帕子丟在了地上,,二人對望了一眼,忍著笑意,,往北山子茶坊方向行去。
才走了幾步,,便聽有人喊道:“姑娘,,你的帕子掉了?!?p> 二人心里同時一緊,,又對望了一眼,互相用眼神為對方打氣,,這才回望過去,,見是一臉憨直的李平,,不由都松了口氣。
劉秀瑛松懈了片刻,,又惱了起來,,快步上前將帕子奪回,又叉著腰呵斥道:“掉了就掉了,,要你多管閑事,!”晏憶之眉間一簇,將她拉了一把,,對李平道:“她這人素來口快,,沒有惡意的?!庇謱⑿沌溃骸八植恢覀兊拇蛩?,我的帕子掉了,他替我拾起,,也是好心,,你為何要讓他沒臉?!?p> 劉秀瑛沒好氣道:“你倒是護的緊,,我不過只說了一句,又有什么的,?!?p> 憶之道:“他是我的人,難不成憑誰要說就說,,自然要護的,。”
劉秀瑛意不平,,憶之用肩膀擠了擠她,,輕聲道:“再丟一次便是了,保證能叫你遇見俏郎君,?!眲⑿沌鴮⒁Γ职崔嗔讼聛?,繼續(xù)板著嚴肅的臉譜,。
二人又往前去,行至一處說書棚,,特意從聽書的人群前穿過,,秀瑛‘不經(jīng)意’間將帕子遺落后,再往北山子茶坊行去。
行至北山子茶坊的大門前,,便有門子熱情招呼,,二人隨著門子入茶坊,便見天井設有假山,,仙洞,,流水,仙橋,,金碧輝煌,,別具一格。一徑入內(nèi),,又見茶坊是兩層格局,,裝飾清幽,列有花架無數(shù),,安置奇松異檜等物,。一樓大堂中央設有戲臺,說書,、彈唱,,供客消遣??梢缘桥_的藝人皆能文會詞,,色藝雙絕之輩。二樓羅列雅閣,,游廊槏面各設有茶幾繡墩,。茶坊內(nèi)的茶博士,也皆是善談吐,,平衡人物,,應對有度之流,其茶百戲的手藝更是一絕,,因此聲名遠揚,,北山子茶坊便成了富室子弟、諸司下直等人會聚的首選,。
憶之與劉秀瑛要上二樓,,劉秀瑛給二花遞了一個顏色,她便會意退了出去,。憶之給了杏兒與李平些錢,,叫他們各自外頭玩去,晚些時候再回來,。杏兒樂呵呵接過錢要走,李平并不想出去玩,便留在一樓聽戲,。
晏憶之對被山子茶坊久聞其名,,第一次踏足此地,不免十分好奇,,一面踩著臺嘰上樓去,,一面東瞧瞧,西看看,,覺得到處都十分稀奇,。
二人將要進雅閣,憶之忽聞樓下一陣拊掌吶喊,,又聽眾人齊齊呼喚‘蘇緲緲’,,便憑欄向下眺望,只見有一名妙齡女子腳步蹁躚,,行至戲臺中央,。晏憶之將她打量了一番,只覺得那女子是極少見的柔情,,肌膚若鵝膩凝脂,,面如春曉之花,兩彎眉似蹙微蹙,,一雙含情目,,眼若桃瓣,睛若秋波,。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其怯柔之態(tài)令同為女子的憶之都禁不住心生憐愛,。
被喚作蘇緲緲的歌妓先盈盈一服,,已得來眾生歡呼,隨后,,一名跛腳老者為她獻上琵琶,,又有北山子茶坊的雜役小子,為她端來繡墩,。一應皆準備妥當,,她便輕彈琵琶,唱道:“桐花爛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盈盈,,斗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旁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p> 晏憶之以為歌妓大多唱的是淫詞艷曲,卻聽這一位唱的是柳詠的《木蘭花慢·拆桐花爛漫》,,此曲正應節(jié)氣,,再過不久,不正是桐花爛熳,,艷杏燒林的清明之景,,屆時,傾城,,盡尋勝去,,斗草踏青。憶之不由手扶倚欄聽得癡癡然,,對蘇緲緲也增添了幾分欣賞,。
一曲畢,底下又有人點道《晝夜樂》,,眾人起哄,,蘇緲緲兩頰飛紅,含羞帶臊著彈唱起:“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并。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云愁凝,。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洞房飲散簾幃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爐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這一曲聽得憶之面紅耳赤,,她雖不知具體詳情,,卻也模糊有了想象,只覺仿佛正置身紅鸞繡帳床中,,有那樣一位神仙官人般的風流人物,,與自己四目相望,不由身子也燙了起來,,時逢秀瑛從雅閣中探出頭,,連聲呼喚憶之,又壓低了聲音道:“快來,,快來,,好戲開始了!”
憶之忙將擾人的情緒拋開,,進入雅閣時,,秀瑛已經(jīng)站在窗前,見憶之進來,,連連招呼,,憶之緊著腳步趕了過去,二人憑窗眺望,,只見烏黑的后街陋巷中,,一只鴛鴦燈燭火搖曳,一名身穿白衣瀾衫的年輕男子正在作揖,,看姿態(tài),,仿佛與馬車內(nèi)的人在對話,,不一會兒,那男人將手帕從暗兜中取出,,再由二花接過,,呈給馬車內(nèi)的人兒。
秀瑛已經(jīng)忍不住要笑,,憶之也想要笑,,心里又暗暗覺得不妥,說道:“看那人的打扮,,似乎是位太學生,,這樣捉弄人家,是不是不好,?”
秀瑛卻道:“你且放寬心吧,,我自然會彌補他的?!?p> 憶之有些納悶,,頓了頓,問道:“怎么彌補,?”
秀瑛卻賣起了關(guān)子,,說道:“你只等著瞧就是了?!?p> 二人又繼續(xù)眺望后巷,,只見那位太學生連連作揖,又躊躇著在原地打轉(zhuǎn),,仿佛下了好大的決心,,這才鼓足了勇氣,作出將要上馬車的姿態(tài),。他大約十分緊張,,踩上上馬杌子的第一腳滑了出去,身子隨著一歪,,險些載倒,,幸而二花及時扶住。遠遠注視著的二人見到這一幕,,皆噗嗤笑了,,復又聚精會神望著。
又見那太學生,,抖了抖大袖,,整了整衣襟,又深深喘息了一番,,逐漸鎮(zhèn)定了許多,,便又要再次上馬,,憶之與秀瑛的四手交織,握在了一處,,不約而同替他緊張了幾分,。
視線內(nèi)驀然闖入怒氣沖天的劉宜蓀,憶之與秀瑛忙將身子一縮,,蹲了下來,,皆心虛地胸口咚咚直跳。憶之說道:“慘了慘了,,這下慘了,。”
秀瑛不死心,,又拉著憶之探出半個腦袋去眺望。
只見劉宜蓀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大跨步而去,,揪住一只腳已經(jīng)邁上馬車的太學生的后襟,將他拎到了一邊,,隨之矮身鉆入馬車,,又在霎時,跌了出來,。
秀瑛雙眼圓睜,,斷喝道:“不得了,快跑,!”不由分說,,拉起憶之就往雅閣外跑,秀瑛方跨過雅閣門檻,,正與迎面走來的茶博士撞了個滿懷,,茶博士手中湯瓶隨著他一起向后跌倒,摔破了壺肚,,壺肚內(nèi)熱滾滾的竹瀝水灑了滿地,,茶博士又是疼又是燙,連聲哎喲叫喚了起來,。
另一邊,,憶之與秀瑛也未能幸免,二人向后跌倒,,各自摔了個屁股蹲兒,,疼地呲牙咧嘴,秀瑛須臾便緩了過來,,她見那茶博士傷地重,,連忙去攙扶,,又道了一疊聲對不住。
這邊鬧了大動靜,,四周的閣子里便各自有人出來探看,,其中一人甚是熟悉,憶之仔細一看竟然是文延博,,正巧文延博也瞧見了憶之,,見她處境難堪,先是一怔,,隨后回頭說了幾句話,,便快步往這處趕來,不過一會兒,,蘇子美也從雅閣中大步跨了出來,,他見到憶之,也忙著趕了來,。
劉秀瑛對此并不知情,,她忙著安撫受傷的茶博士,又塞了一貫錢給他,,轉(zhuǎn)身去拉扯憶之,,不等她站穩(wěn),還想再跑,。
憶之將她制止,,問道:“馬車是我的馬車,馬車里坐的是你的小子,,你如何賴,。劉大哥哥是你親哥哥,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只一味跑,,跑,跑,,又有什么用,!”
劉秀瑛急地跳腳,說道:“那怎么辦,,那你說怎么辦,!”
憶之卻顯得十分鎮(zhèn)定,她寬慰道:“你就瞧我的吧,?!闭f著,挺起胸脯,面露微笑,,朝著正跨步趕來的文,,蘇二人望了過去,文延博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神情一慫,,連腳步也緩了下來。
蘇子美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他的妹妹素來省心,,自然體會不到劉宜蓀的如履薄冰,倘若可以體會到他的心情,,興許也就不會幫助晏憶之,,替二人打掩護??傊?,劉宜蓀怒氣沖沖趕到北山子茶坊時,見到蘇子美與文延博,,憶之與劉秀瑛同處雅閣,,便不好發(fā)作。又聽蘇子美一力將所有事情攔在了自己身上,,說道是自己讀書煩悶之余,看了點閑書解乏,,讀到了有趣之處,,便留了心。這一日赴約騎馬而來,,見到兩位妹妹,,聊起了那趣處,一時興致,,借用了憶之的香車與秀瑛的小子,,造這一場趣事逗樂。
劉宜蓀見他言辭鑿鑿,,說的滴水不漏,,便信了三分,即便還有疑問,,他也不能不顧忌蘇子美與晏憶之的顏面,,又想起前幾日,家中曾鬧過一場,,倘若再要嚴抓此事,,免不了又生事端,既然有人愿意摻和,,又何樂而不為,。于是順水推舟,,將帕子還給了蘇子美,不疼不癢地指責了秀瑛幾句,,再道職務在身,,不可久留,將她托付給眾人,,又偷了個空瞪了劉秀瑛一眼,,也便離開了。
蘇子美送走了劉宜蓀,,轉(zhuǎn)身見到憶之與秀瑛正在互望,,竊笑著松了口氣,便面帶慍色,,捏著帕子走了過去,,在方桌落座,說道:“什么不好玩,,玩這樣的游戲,,倒是連累我要替你們打圓場?!闭f著,,將帕子丟在了方桌上。
憶之捧了茶湯奉上,,說道:“表哥說著這樣一席話,,一定渴了吧,快先吃點茶,。文二哥哥家的茶極有名氣呢,。”又取了方帕,,偷塞給劉秀瑛,,劉秀瑛保持著微笑,望著蘇子美,,一面暗下接過帕子,,往袖兜里藏掖。
蘇子美面不改色,,接過茶來吃,,又數(shù)落道:“越大越不省心?!?p> 憶之忙起身替蘇子美捶背,,對文延博說道:“我私心想來,兩位哥哥準備殿試,免不了挑燈夜讀,,一定極辛苦,,熬夜傷身又上火,不如憶之明日做了清燉瓠子羹給二位送去,,降降火氣,?”
蘇子美正在吃茶,聽到此話,,眉毛一挑,,又故作無動于衷的模樣,說道:“一日怎么夠,?!庇诌f了個眼神給文延博,文延博笑著接道:“確實不夠,?!?p> 憶之為難地笑了笑:“那兩日也成?!?p> 劉秀瑛接道:“兩日不錯呢,!”
蘇子美板著不動容的臉譜吃茶,文延博也不說話,。就這樣僵持了半晌,,憶之與劉秀瑛對望了一眼,踟躕道:“那……那三日也可以,?!眲⑿沌o著符合:“蘇大哥哥,三日極好,!”
蘇子美卻拖長了音調(diào),,說道:“天天吃清燉瓠子羹,,再好吃也要吃絮的,。”
憶之不悅地射了劉秀瑛一眼,,劉秀瑛朝憶之努了努嘴,,憶之只能無奈地賠笑,接著哄道:“那表哥你覺得怎么安排好呢,?!?p> 蘇子美摩挲著下頜骨,思忖著說道:“你做的焦酸餡兒還不錯,,不如明日先吃這個,,后日再吃清燉瓠子羹,大后日么……”未等他說完,憶之搶著說道:“這會什么時辰了,,又哪里來得及發(fā)酵酸餡兒,,明日可做不了?!闭f著,,朝文延博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文延博正瞧著戲,,本就覺得好笑,,見憶之望了過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忽閃忽閃,,我見猶憐,,也就輕咳了一聲,替她說道:“確實難辦,?!眲⑿沌置Σ坏c頭,說道:“很難辦呢,!”
蘇子美見文延博不愿意得罪憶之,,不悅地嘖聲,斜睞著看了文延博一眼,,繼續(xù)擺著款兒,,說道:“那明日吃清燉瓠子羹,后日吃焦酸餡兒,,大后日嘛……”不等蘇子美說完,,文延博搶著道:“不如做茶豆團如何?”
蘇子美投去贊許的目光,,拊掌說道:“好,!”又覺得解氣,補充道:“極好,!”
憶之捏著帕子輕捶了蘇子美一記,,微慍道:“好什么?!庇謱ξ难硬┑溃骸澳挠羞@樣要挾的,。”
文延博笑著說道:“我想妹妹們也是閑來太無趣了,,才變著法子解悶,。如此安排后,妹妹們即有了事情做,,不至于再闖禍,,我們又能一飽口福,。”又補充道:“甚好,?!睉浿粣偅p手絞著帕子,,沒好氣道:“誰說我閑來無趣,,我忙地很呢?!?p> 蘇子美道:“你還能忙什么,。”
憶之道:“你這話,,仿佛我是個一無是處的散人,。”
蘇子美笑道:“可不就是嘛,,姨母就總說,,只等著將你養(yǎng)大,尋個好人家嫁了就完事,,還能指望你什么呢,。即沒什么長處,倒不如練好了廚藝,,來日討好夫君也便當,。”
憶之猶如一口氣堵在胸口,,說道:“如今女子也能從業(yè),,我又非要為了討好誰活著?”
蘇子美又笑了,,說道:“你當從業(yè)這樣簡單,,就憑你,字也普通,,詞也平凡,,又身無二兩的力氣,還能做什么,。給人當廚娘,,還是去茶坊做茶博士,?”
憶之仿佛捱了一拳,,一股熱氣從耳根直沖腦門,連臉也漲紅了幾分,。她面帶慍色,,暗自思索了一番,,竟全然不知自己真能做些什么,一時更惱了,。
蘇子美斜著身子回望憶之,,語氣一半含著威脅,一半含著揶揄,,說道:“你倒是做不做,?”
憶之只得沒好氣應道:“我能說不做嘛?!?p> 蘇子美搖頭:“不能,。”說罷,,得意地朝文延博揚了揚下頜,,二人一同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