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向西,，一人一馬一棺槨,，所經(jīng)之地，皆因戰(zhàn)亂和災(zāi)荒而滿目瘡痍,。我已記不清這一路上我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是為父親，為這亂世蒼生還是為我自己,?；氐讲菰矣H手將父親斂埋,，一個人呆呆地跪在墳前從日出到日落,，我有很多話想細(xì)細(xì)說與父親聽，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爹爹,，您是不是覺得女兒很沒用”我喃喃自語道，“女兒不孝,，報不了仇,，亦放不下對他的牽掛?！庇酗L(fēng)吹過,，撲簌簌地卷起一波又一波綠色的海浪，我任由心底的瘡疤隨那一上一下的翻騰被一遍遍揭開,、再一塊塊地撕扯下來，我固執(zhí)地想：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當(dāng)一切凝固結(jié)痂,，也許就不會那么痛了。

　　那段時間,，我總喜歡一個人游蕩在草原的每一個角落,，如同晝伏夜出的鬼魅。我一個人靜靜地在夜空下數(shù)星星，在晨光微露的初晨里聽鳥鳴,；我一個人在沙漠的星空下低聲吟唱,，淺吟那不知今夕何夕的曲調(diào)：

　　“眉間放一字寬

　　看一段人世風(fēng)光

　　誰不是把悲喜在嘗

　　海連天走不完

　　恩怨難計算

　　昨日非今日該忘”

　　是啊，浪滔滔人渺渺,，想這一番人世變換,，到頭來皆是空。我的思緒隨著那不成聲的曲調(diào)飄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顆漸漸冷卻的心開始重新跳動,。

　　那段時間，族人怕我出事,，總是派人跟著我,，但又不敢走近怕惹我不悅。哥哥從漠北給我寄來了書信,，稱他一切安好,，并囑我要好好保重身體、不可憂思過慮,。但字里行間我清楚地感覺到他不好,，很不好。如今的元室江山搖搖欲墜,，各地起義如火如荼,，民心所向之下，任哥哥再雄韜偉略也是孤掌難鳴,、獨木難支,。我深深嘆了口氣，提筆書信一封：“小妹安好,，兄勿念,，過往前塵種種不必再提，為今只盼你我兄妹二人能夠早日重聚,，平平淡淡,，安康喜樂，方可告慰父母在天之靈,?！?p>　　這之后，我陸續(xù)從和哥哥的書信中得知,，明教義軍突破皇城,，他和眾將士擁護元帝退守塞北繼續(xù)指揮各路元軍鎮(zhèn)壓民亂。我勸告哥哥元室氣數(shù)已盡,，希他及早抽身遠(yuǎn)離戰(zhàn)場,，還民以太平盛世,。哥哥雖不情愿，但之后屢被奸佞中傷,，傷心失望之余,，也漸漸萌生退隱之意。

　　爹爹離世的這一年里,，我隨族人逐水草遷徙,，每天牧馬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簡單平實到恍如隔世。仿佛我從來都不是那個天之嬌女的大元郡主,，那些江湖紛爭的愛恨情仇與我只是陌路,。仿佛我從未在那灼灼其華的光景里遇到過他，那涼夜,，月光如水,，并肩緩行的身影都只是鏡花水月。我將蝕骨灼心的悔恨和思念生生從每一個瘋狂想念的骨頭里剝離,，將他們連同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一起塵封,，在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不眠夜里，我告訴自己：都放下吧,，放過自己,，也放過他。

　　初春的草原,，冰消雪融,，萬物生長。我最喜歡的就是黃昏后,，緩緩騎行在沙漠與草原的邊緣,，一個人靜靜地欣賞落日余暉，還有那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的沙丘,。有風(fēng)吹來,，撩起額前的碎發(fā)，我享受著那一刻靜謐的安詳,，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心就這么隨意地放空著被吹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每當(dāng)這時候我都恍惚覺得,，自己一生的光景都在等這一瞬間的歲月靜好，就這樣一個人,，目光明澈,，笑容淺淺，篤定到可以就這樣一個人走到地老天荒,。

　　來年的初春,，告別了族人，我獨自打馬南下,。我穿過小橋流水的江南人家賞盡柳暗花明,，也登上詭譎凌云的險山峭壁俯瞰江山如畫；我追逐大漠落日的荒涼與粗獷,，也仰望護城河上那光彩奪目的爛漫煙花,。年少時，我曾期許一雙人,，仗劍天涯,。但如今，形單影只仍可以放肆逐風(fēng),、圓那浪跡天涯夢,。一路所到之處，我眼見征戰(zhàn)中的戰(zhàn)火紛飛,、家破人亡,；逃難中的妻離子散、陰陽永隔,；攻城略地后的餓殍遍地,、哀鴻遍野。此時的天下幾分,，深陷水火的百姓人如螻蟻,、命如草芥，我手持一柄長劍行走其間,，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盡全力去幫助那些手無寸鐵,、窮困潦倒的百姓們,。只是亂世浮華中，誰人能幸免,，誰人又能逃脫,。

　　我一路南下，耳邊不時傳來他和明教的消息,，北上的難民說,，明教義軍占領(lǐng)后的江南一帶，廣修良田,，蠲免田賦,，休養(yǎng)生息,。江南的百姓都盛贊那個橫空出世、拯救蒼生的蓋世英豪,。我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了,，我?guī)缀跻詾樽约嚎煲浤莻€名字了?？墒钱?dāng)猝不及防地在這溫柔繾綣的江南細(xì)雨中再次聽到那個名字時,，讓我怔愣了好久好久。是夜,，幫最后一個前線義軍傷員包扎完畢,，我撐起一把油紙傘，信步游蕩在城中的石板老街,。我小心地踩著我的影子,，想起了那晚月下我小心翼翼探出去的手，一絲甜蜜,，百轉(zhuǎn)柔腸,，我竟癡癡地笑出聲來，將迎面的行人嚇了一跳,。我自知失態(tài)趕忙斂起笑容,，回憶倒帶到大都小館的夜談：“依你看，我和周姑娘誰比較美,？”“當(dāng)然是你啊”,，這個呆子，世人都道他感情愚鈍,，卻偏生總是在不知處這般不自知地撩撥人心,。當(dāng)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塵封的過往便無處可逃,、一股腦的撲面而來：心動的,、甜蜜的、哀傷的,、無奈的……所有的片段一遍遍在腦中回閃,，我苦笑一聲，抬眼望向那被烏云密閉的夜空,，喃喃自語：“爹爹,，女兒真的好沒出息，簡簡單單三個字就可以讓我之前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費,。女兒好氣但又完全無可奈何,，我該怎么辦才好呢，爹爹,？這樣吧,，女兒跟您做個約定,，往后余生，我只在這樣陰雨綿綿的下雨天拋開所有束縛去全心全意地想他,，你說好嗎,？其他時間，女兒還是做那個讓你驕傲,、讓你疼愛的敏敏，好不好,？”

　　轉(zhuǎn)過已有月余,，我繼續(xù)打馬南下，一路上聽著那些鄉(xiāng)野村夫,、游商小販以及綠林草莽們高聲闊談明教義軍和武林各大派的抗元勝績,，我心想他終于如愿以償，一步步帶領(lǐng)著整個武林向拯救蒼生的偉業(yè)越邁越近,。這之后,，我避開了義軍和各大派的征戰(zhàn)范圍一路向南，經(jīng)過的村鎮(zhèn)越來越偏僻,，關(guān)于他的消息也越來越少,，直到后來再也聽不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了。我就這么一路走走停停,，四處游蕩,，山水之間，閑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我在父親忌日前帶著小唯返回了蒙古。小唯是我在返程途中于金陵城外救下的孤兒,。當(dāng)時朱元璋率領(lǐng)的明教義軍與陳友諒起義軍在長江沿線開戰(zhàn),。小唯的父母帶他逃難至此，卻雙雙死于戰(zhàn)火之中,，我趕到時只剩下這個年僅十歲的孤兒在廢墟中啼哭死去的父母,，瘦弱的背脊單薄的讓人心疼。我?guī)椭∥ㄑ诼窳怂改傅氖?，我問他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回蒙古,。從此之后，人們?jīng)常會在蒙古草原上看到一個一襲紅衣綢衫,、瑩白勝玉的翩翩公子帶著一個稚氣未脫的孩童游蕩在各個部落,。

　　安頓好小唯后，我又幾次外出遠(yuǎn)行,，每次返程都會帶回些在戰(zhàn)亂中遺留下來的孤兒,。我將這些孩子托付給部落里的族人一同照看,。平日里我與孩子們一起參與勞作，每天會固定時間由我教導(dǎo)孩子們讀書習(xí)字,，閑時族里的牧民兄弟則幫忙指導(dǎo)孩子們習(xí)武射箭,。我整日與孩子們?yōu)榘椋θ菰絹碓蕉?，這般歲月靜好的日子一天天緩慢而充實的進行著,，毫無波瀾卻淺笑安然。

　　一晃年關(guān)至,，連日的冬雪綿延銀裝素裹了整個草原,，美不勝收。我代表族人去東邊洽談來年的皮草生意,，歸途中在一家店面不大的客棧里躲避風(fēng)雪,。因天氣原因，沿途行人極少,，旅人大都聚在這客棧的大堂里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飲酒吃肉,。我挑了堂中最偏僻的角落入座，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鍋,，切二斤生羊肉,，打一斤白酒，一個人自斟自酌起來,。在此吃飯的人,，并無多少風(fēng)流文雅，桌上放著武器,，看上去多是些個粗莽漢子,。這大堂中間的炭火燒得正旺，幾番推杯換盞之后,，便開始人聲鼎沸,，高聲闊談起來。只聽堂中一身材魁梧,、蒼髯如戟的莽漢憤憤地說道“是啊,，誰想我斷魂刀秦五爺此次竟會栽在他河西窟楓堡的手里”

　　“怎會這樣？秦五爺”同桌的一個人急切地問道,。

　　“話說這窟楓堡自冷老先生去世后就日益江河日下,，如今一盤散沙，盡是些雞鳴狗盜,、蛇蝎心腸之輩,。此次因記恨我們山西斷魂門奪得了德威票號的生意，竟不惜對我們下毒并痛下殺手”

　　“嘶……”眾人聽完倒吸一口冷氣，隨即關(guān)切的問道“那五爺,，你們又是如何脫險的呢,？”

　　“你別說，當(dāng)時我們所有人都以為此次大限將至,、在劫難逃,，抱著一顆視死如歸的心等著被屠戮的厄運?？烧l知此時一位少年英豪從天而降,，三招之內(nèi)就制服了窟楓堡的一眾惡徒。但可恨的是那幫歹人為了致我們于死地,，竟毀了解藥想要任由我們毒發(fā)身亡,。”

　　“哎呦,，這可如何是好？”有人聽到這里,，急地叫出聲來,。

　　“幸好這位少年英俠不僅武功奇高還精通醫(yī)術(shù)，他非但幫我們解了毒,，更是用自己的內(nèi)力幫我們恢復(fù)功力”

　　眾人一片驚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那后來呢,？”

　　“當(dāng)時我們?nèi)呵榧?，個個都想要將那幫惡人除之而后快，但恩公卻站出來懇請我們放下恩怨,，不要再生殺戮,。我們得蒙恩公相救，自是不敢造次,，最終在恩公的恩威并施下,，窟楓堡立誓悔改，不再作惡,，且此生不再踏出河西走廊一步,。”

　　“嘖嘖嘖……”眾人一片贊嘆和稱奇聲此起彼伏,。這些個江湖兒女,，行走江湖求的是快意恩仇、逍遙自在,，倒不想這么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尾,。此時，窗外寒風(fēng)凌冽、雪花紛飛,，室內(nèi)爐火通紅,、觥籌交錯，這些江湖俠士熱烈的討論著這番奇事,，都不禁對那位身懷絕藝卻寬厚仁慈的少年英雄心神往之,。

　　我執(zhí)杯的手頓了一頓，然后仰頭將一杯烈酒全部吞下,。

　　“秦五爺,，您可知這位少年英俠姓甚名誰，師從何派,。吾輩對少俠的義舉亦是欽慕不已,，他日若有幸相見，定要結(jié)識一番”

　　“是啊,，是啊,，少俠是什么來歷？”

　　“這個,，說來慚愧”秦五爺赧然道“恩公搭救我們斷魂刀門眾一十三人,，我們自是感恩戴德，希望獲知恩公名諱,、所承師門以圖來日得報大恩,，豈知恩公淡泊瀟灑，全不在意名利報答,，他說他只是一趕路人,，路遇不平出手相助而已，讓我們不必掛懷,。知我方無大礙后便留書一封悄然離去”

　　“這等俠義之舉卻不圖回報,，當(dāng)真是宅心仁厚、超凡脫俗的妙人,，哈哈,，這么一來倒顯得是我們俗了”眾人搖搖頭，紛紛大笑起來,，一時間滿室笑語盈盈,、好不自在快活。

　　“是啊,，恩公深藏功與名,，但我還是不舍就這么斷了恩公的行蹤，而且我也不放心窟楓堡那幫人,。所以我飛鴿傳書給塞上的各個分鋪,，讓他們留意恩公的行蹤，一旦發(fā)現(xiàn)要好生款待、護他周全”秦五爺說道,。

　　“那后來讓你尋到了嗎,？”

　　“說來也巧，還真被我們分渡營的兄弟碰到了,。當(dāng)時恩公出手相幫被當(dāng)?shù)睾兰澠圬?fù)的窮苦人家,，正好被我們的人看到，我接到消息便第一時間趕赴過去,，恩公以為我們又遭遇了什么麻煩,，等我說明來意，恩公卻反過來決定護送我們返回山西,，我心下過意不去,，但轉(zhuǎn)念一想可以相互有個照應(yīng)便應(yīng)允了下來。也得此機會,，我這才有幸與恩公同行幾日”秦五爺呷了口酒后繼續(xù)說道“但這一路走來,，我常見恩公獨自一人發(fā)呆，面露凄苦之色,。后來才零星聽恩公提起,，他打東邊而來，只為尋找他的愛妻,，只是一年有余卻仍未覓得良人的身影”

　　“想不到這少俠竟還是個癡情種！”

　　“他們夫妻二人因何離別呢,？”

　　“江山多嬌人多情,，自古美女配英雄，想這世間能配得上這位少年英豪的女子也必是人間絕色”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是啊”秦五爺感慨道“想恩公長身玉立,、濃眉俊目，德行脾性更是毓秀蘭芝,，當(dāng)今武林青年才俊有幾人能出其右,。這般能與他匹配的女子當(dāng)真是美極才可。我后來也問及恩公何以會與愛妻分離,，卻曾想恩公聽了當(dāng)即泫然淚目,，喃喃自殤后便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眾人聽了，愈發(fā)覺得疊加在這位少年英雄身上的神秘感太重,，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評價,，都陷入了沉默。

　　我起身披上猩紅的貂皮斗篷,，留下一錠紋銀,，大踏步向客棧門外走去。推開門，有風(fēng)卷入堂內(nèi),，我拉起斗篷上的風(fēng)帽,，罩住一頭秀發(fā)。有風(fēng)卷起我裙裾的一角,，連帶身后一人的嘆息全都卷入那茫茫的暗夜中去“五爺,，您說那少俠的妻子想必美極，我看倒未必,，您瞧剛剛出門的那位姑娘,，那才是天人之姿”

　　我牽著馬，抬步緩行在皚皚白雪鋪滿的小路上,。說來奇怪,，剛才還是風(fēng)雪交加、狂風(fēng)大作,，此刻卻風(fēng)停雪息,、星月皎潔。有明月高懸,，映照得整個大地一片清明,，一如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