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棕色漆木做成的厚相框,還是那張被折疊過的照片,還是那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青澀的他自己,,還是那只和江厭緊緊握在一起的孩子的手,。
他嘆息一聲,心緒復雜地將照片從相框中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不再看第二眼,,毫不猶豫地扔下高樓。周圍無風寂靜,,薄如蟬翼的照片得以四平八穩(wěn)地緩緩飄落。
新所長如同接住香煙那樣,,用手指夾住飄落在他腦頂?shù)恼掌唤?,旋即展開審看。
“替我交給照片上的女人,?!苯瓍挷缓靡馑嫉負蠐项^,“你幾天前才見過她,,秋夢涼,。上次就是她幫我從商圈逃走的,可以的話再幫我轉(zhuǎn)告她一句話,,告訴她...二十好幾的人,,不要再整天賣萌了,,我瘆得慌?!?p> 新所長沒有說話,,他仍在等待后續(xù),江厭還沒說他的打算,。
緊接著,,江厭在眾目睽睽中將厚相框翻覆過來,打開相框背后的扣紐,,從后方的空間中如履薄冰地取出一沓同樣被折疊過的白紙,,然后在眼前攤開。
巧合的是,,白紙攤開后展現(xiàn)在江厭眼前的第一頁,,赫然用潦草的字跡寫著一行有關(guān)于‘歸零彈’的描述。除了歸零彈之外,,這一頁還有很多文字,,似乎在書寫解釋時想盡量直白,回避了很多專業(yè)術(shù)語,,但即便如此,,江厭仍無法理解這些文字組合起來的意義。
他將這沓厚文件舉到高空,,“天階B級的時候,,我預料到自己會有今天。于是我在等級被貶降之前,,將重要的知識用筆全部記在了紙上,。這可是一百多年前廢紙令下來后,被別人偷偷保留下來的紙,,找黑市買這些紙可是花了我半輩子積攢的家當阿,。”
新所長抽了口煙,。高處,,還未被完全染紅的夕陽照射在江厭身后,讓他看起來全都籠罩在背光的陰影之中,,整個人如同一樽還未來得及拋光的青銅雕像,。
“私藏照片,紙張和書籍的罪名可比殺人要嚴重十倍,?!彼f,“江厭,你到底想干什么,?!?p> “外環(huán)的災難馬上就要降臨了?!?p> 江厭從樓頂高臺的邊沿站了起來,,于最高點抬頭眺望,極高的天壁后方,,在厚重的大氣層掩映之下,,好像有一顆如同芝麻般微不可計的細小光點在悄然閃爍?,F(xiàn)在仍不到傍晚,,群星的出現(xiàn)理應(yīng)還需要等待黑夜的襯托。
“維護者們已經(jīng)決定下放歸零彈,?!?p> “下放歸零彈?”新所長渾然一怔,,他甩動自己在追趕江厭,,與游行大隊糾纏時就已經(jīng)散亂不堪的頭發(fā),放聲嘶喊道,,“開什么玩笑,!我怎么沒有接到通知?”
“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江厭俯瞰著腳下匯聚的人群,,圍觀的工人仍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數(shù)量,,天階E級的紅光閃爍不休。他們并不理解江厭兩人之間的對話,,繼而面面相覷,,舉棋不定。江厭繼續(xù)說,,“你看看周圍,,你周圍還有C級人員嗎?”
新所長驚詫地掃視四野,,紅光紅光紅光,,觸目都是天階E級的紅光,景象如同紅月當空,。
卻唯獨沒有C級的黃光,,更沒有D級的青光,若是放在平日,紅光之外的顏色都應(yīng)該分外醒目,,就算人群再怎么擁擠,,無論在心理還是生理上,也難以掩蔽其耀目光芒,。
“C級以上應(yīng)該都收到了維護者們下發(fā)的避難通知,。街上的暴動一發(fā)不可收拾,因為連大書庫警察們也都悄無聲息,,假裝借著一敗涂地的勢頭溜之大吉,。”江厭若無其事地說,,“也許在這座城市,,你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天階C級了?!?p> 新所長仍不相信江厭的說辭,,他開始快速地游走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粗暴的將礙事的工人推開,,一個又一個,,逐一地,不厭其煩地檢查他們脖頸上真理之環(huán)光條所發(fā)出的顏色,。
可越是三番五次的確認,,新所長的行動也就越發(fā)緩慢。
到最后他終于定在原地,,半側(cè)著身子,,正好拋給江厭一個寂靜的背影。
“到現(xiàn)在你還覺得大書庫把你調(diào)離到這,,還是順水推舟嗎,?”江厭說。
“你騙人...”新所長握緊了拳頭,,肩膀不安地蜷縮著,,顫抖著,“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嘴,。.”
江厭搖了搖頭,忽然有一股強風席卷而來,,把江厭高舉的右手手中握著的那沓文件吹得嘩啦作響,。他一鼓作氣地說,“你不是想殺我嗎,?我就不跳樓,,讓你如愿以償好了,!”
話音隨著江厭鉚足力勁兒,將手中那沓敦厚的文件猛地拋揚到空中的動作戛然而止,。
因為年代久遠,,所以顯得有些陳舊泛黃的紙張漫天飄揚,聲音如同站在海邊諦聽拍岸的層層波濤,。樓頂?shù)娘L又變得時大時小,,將紙一張張,一頁頁地吹散分開,,直至快要籠罩了商圈的上空,,光從紙和紙之間的縫隙間傾瀉下來,在地面,,在人們翹首以盼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包括新所長在內(nèi),所有站在江厭腳下的人們都抬頭看著他,。
大量的紙張緩緩飄落,,風帶著它們在高空中如同一葉葉扁舟般左搖右晃,。
這些紙時而會因為透視關(guān)系而完全遮住江厭的身形,,時而又讓他顯露出來。站在高樓邊沿的他明明身處背光中,,卻讓人們覺得刺目得難以逼視,,變得神秘莫測,觸不可及,。
他就在這樣忽隱忽現(xiàn)的狀態(tài)中揚聲說道,,“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可以殺我了,無論我曾今到底有沒有殺過人,,現(xiàn)在我都身負著‘違規(guī)泄露知識’,,和‘私藏紙張’的兩條罪名,無論哪條,,都足以讓我死上一萬次,。”
被江厭扔下的紙終于飄落了,,工人們從半空將它們接住,,亦或是從地上撿起,亦如目睹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般好奇地打量,。
但紙張中描述的內(nèi)容都過于生澀,,根本不是天階E級現(xiàn)有的知識量所能理解的。
他們很快就喪失了興趣,,大多數(shù)將紙棄如敝履,,隨手丟棄,,或是揉成一團,讓它足夠柔軟,,以便能用它來替代廁紙,。只有極其少數(shù)的人能理解其重要性,他們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四周,,在暗處偷偷將紙張疊好,,塞進最隱秘的內(nèi)兜,繼而繼續(xù)搜索被別人丟棄的‘廢品’,,把它們視作瑰寶,。
人群中,不知是誰拿到了那張記述著‘歸零彈’的紙,。
他面色一變,,在人群中高高地揚起那張紙,驚叫起來,,“歸零彈,,這是他們兩個剛才說的歸零。完了,,完了,,歸零彈要來,歸零彈要來了,!”
說完,,他便驚恐地丟掉紙張,如同躲避即將到來的世界末日般,,發(fā)足逃走,。
紙張落入另一個工人手中,他也大叫起來,,狂奔離開,。
這樣的景象接二連三地重復上演,當它屢試不爽地重復到第四或第五次時,,即便人們看不到紙張上的內(nèi)容,,也足以感受到不經(jīng)意間彌散開來的恐慌。
人們開始躁動,,不安如同傳染病般被迅速擴散,。他們不約而同地跑了起來,將游行,,將暴動,,將眼前的一切都拋之腦后。龐大的人群像湍急的洪流一樣從龐大的商圈廣場上撤離,。
很快,,廣場上除了新所長便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你愣著干什么?”江厭的聲音在空曠的商圈中傳響,,“如果你要逃跑,,現(xiàn)在還有時間。但我知道你不會跑,,只有殺掉我你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我說的對嗎?維護者們的...走狗,?!?p> “你給我閉嘴!”新所長終于轉(zhuǎn)過身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是任何的走狗!我沒有被任何人利用,!我所貫徹的只是大書庫的正義,!無論今天發(fā)生了什么,我今后會如何,,都無所謂,,而你,只有一死,!”
新所長面目猙獰,,他猛一揮手,,身后漂浮的律法文書便嘩嘩然迅速翻開,,最終停止在書本大約三分之二進度的某一頁上,他厲聲說,,“江厭,,你私藏紙張,泄露知識,,違反《大書庫法律》第六款第三條,,以及第八款第十一條。故因你情節(jié)嚴重,,影響惡劣,,故判處你...死刑!立即執(zhí)行,!”
一支金色的長矛從書中嶄露頭角,,揚起矛頭,對準高高在上的江厭后激射而出,。
但江厭仍巋然不動的站在樓頂邊沿,,風將他的亂發(fā)揚起,,他甚至閉上了眼睛,靜靜等待審判的來臨,。
正當金色長矛飛射到樓頂,,距離江厭僅有咫尺之遙,快將他貫穿時,,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只見長矛在貫穿江厭前,,徒然三百六十度折轉(zhuǎn),如同炮彈般激起音爆,,旋即順著來時的路俯沖而下,,它快得已經(jīng)化作一縷璀璨的金光。
新所長瞪大了雙眼,,他才剛剛得以反應(yīng)過來,,便已經(jīng)被自己的長矛轟然擊中。
金色長矛刺穿了他的身體,,前端銳利地斜刺進地面,。新所長筆直僵硬的身體,傾瀉的長矛和地面竟在這時巧妙地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在地面投下了平平扁扁的三角倒影,。
“為什么...”新所長的胸膛已經(jīng)被血液浸濕,嘴角一片猩紅,,“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修改了法律,。”江厭緩緩睜開眼睛,,“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又視圖讓自己無罪,那就必須違背原本的法律,,出現(xiàn)強烈的認知落差,,很容易會被你發(fā)現(xiàn),你就不會使用律法文書,,而是像上次一樣用肉體或槍械將我殺死,。但如果我修改的法律不會出現(xiàn)認知落差,或者就算有落差,,也微乎其微呢,?”
新所長垂下眼眸,旋即慘然一笑,,他已經(jīng)察覺出法律中的不同,,但已經(jīng)晚了,“原來是這樣,,‘審判者必先自清’,,這就是你篡改的內(nèi)容嗎,。”
“從你在地方警署對大書庫警察使用暴力時你就已經(jīng)不再是清白的,?!苯瓍捳f,“更重要的是,,你也和我一樣把知識用別的辦法留下來了對嗎,?否則,現(xiàn)在被貶低到天階C級的你,,是不可能知道至少天階B級才有資格知曉的‘歸零彈’的,。所以,在我扔下那些文件的時候,,我修改了法律,。”
聽聞,,新所長搖搖頭,,笑著低頭看向腳下的倒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眼瞳中已經(jīng)生機渙散,,幾滴鮮血終于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滴落在地。
江厭從樓上走了下來,,解開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而被他故意反鎖的樓門,來到新所長面前,。
沉吟了少頃,,欠身將他手中仍然緊握的照片收回,揣進包里,。仿佛以此為契機,,貫穿他繼而斜刺進地面的金色長矛也化作金粉崩散消失,漂浮的律法文書已經(jīng)不復存在,,新所長的軀體轟然倒地。
江厭蹲下身,,幫他合上仍沒有閉上的雙眼,,接著敲了敲戴在手腕的手環(huán),這是破潰女組長離開前交給他的通訊設(shè)備,。
私密信號很快就被接通,,手環(huán)中傳來女組長的聲音,“看來你已經(jīng)把麻煩解決了,。你也準備動身吧,,現(xiàn)在離開外環(huán)區(qū)還來得及,,歸零彈還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到達?!?p> 江厭抬起頭,,遙望見高空深處的閃光點。
從他剛才在樓頂看到這顆閃光點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這段時間里,閃光點已經(jīng)從原先的芝麻大小變成了豌豆粒大,,并且它本身的光因為距離的接近,,已經(jīng)比陽光還要刺目。
“你在干什么,?”由于遲遲沒有回應(yīng),,女組長又追問起來。
“沒什么,,我有一個問題問你,。”江厭站了起來,,直視光點,,“外環(huán)區(qū)地方警署那邊你去過沒,那里怎么樣了,?”
“沒有人死亡,。”女組長說,,“只不過有一個老警察受了點傷,,修養(yǎng)幾天就能痊。他們也已經(jīng)全部撤離走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苯瓍捖柭柤?,“剛才我突然想到一個尷尬的東西。我解決掉了這個麻煩,,是不是還有更多的麻煩,。我是說,大書庫維護者是不是不會就這樣放過我,?!?p> 手環(huán)那便停頓了幾秒,風開始呼嘯。
“不會,,只要你還活著,,他們就不會干休?!迸M長說,,“但你已經(jīng)通過了破潰的考驗,接下來,,破潰會動用資源幫你除掉這些麻煩,,你可以放心?!?p> “謝謝,。”江厭笑了起來,,他把手放進衣兜,,捏緊了兜里的照片,“我想還是算了,,我不打算加入你們,。我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也不給我自己添麻煩了,,維護者那邊我會自己解決,。”
“等下,!”女組長的聲音變得急促,,“你不會是想...”
通訊被江厭切斷,他將目光從越來越近的光點上撤回,,慣常地掏出一只煙點燃,。
可他才剛抽了幾口,就覺得有點不太對,,他早就覺得不對勁了,,于是當即叱罵道:
“媽的,原來是假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