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先生來得很快，快馬加鞭地優(yōu)哉游哉。

　　柴先生的名帖到的時候得到了一派盛大排場的迎接,，從從容容地跟著一群仆人仆婦往里面去了,。

　　去是去，就連正堂的路都沒瞧見,，直接就被送去了五小姐那邊，照例診脈看病，一丁點(diǎn)兒主院的風(fēng)都沒聽見,，沒聽見也是好的，這至少證明,，今日十分太平,。

　　當(dāng)然,，這太平并不真切，至少,，只是五小姐這里不受波折而已,。

　　院兒里得了消息，黎大少爺起身來對黃靈川說：“我去瞧瞧祖母,，該去請安的,，同去么？”

　　“自然要去,?！秉S靈川正了正衣領(lǐng)與外衫，神情自若,。

　　到了門外,，黎老夫人并沒有見他們，傳話的小丫鬟就只是傳了話說：“老太太說了,，既然不放心,，大少爺去瞧瞧也是去得的，她這里很好,，也不必跟這兒站規(guī)矩了,。”

　　說完,，丫鬟就回去了,，黎大少爺?shù)故遣辉敢馊チ恕?p>　　伸手招呼來一個小廝，叫他帶著黃靈川去母親那里聽聽消息,，自己這里,，實(shí)在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與其去了站著喝風(fēng),，不如做些別的,。

　　“來，你好好帶大公子去母親那里,，我……有事,。”黎大少爺拍了拍黃靈川的肩膀,，再沒多說什么,，走了。

　　看著黎大少爺?shù)谋秤?，黃靈川只覺得一陣地壓抑,。

　　他的肩上心上，有不得不堅韌地?fù)?dān)當(dāng)，也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決定的難以割舍,。

　　轉(zhuǎn)頭去黎夫人那里,，屋里屋外都是靜悄悄的。

　　夫人坐在正坐上氣得幾乎要昏死過去了,，她不是氣四小姐不識抬舉,、不聽訓(xùn)誡，這都不是一兩日了,，從前她只覺得既然不受教，好好養(yǎng)著,，有朝一日嫁出去了就好,。可是,，現(xiàn)在她是氣四小姐草菅人命,、殘害骨肉的狠毒心腸。

　　三小姐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只是冷著一張臉,。

　　她不看四小姐,，跪在廳上的四小姐也不看她。

　　看樣子已經(jīng)僵持了很久了,。

　　門口傳話的要通傳,，黃靈川只是擺擺手，說：“老夫人叫來看看,，這堂上有兩位小姐,，我一個外男不方便，就在這里等著就好了,?！?p>　　只是站了一下，黃靈川竟然欠身對著正堂的門退了兩步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去了,，身后沒回過神來的小廝趕緊跟上去,，他滿以為大公子是要走了，卻跟著跟著就跟著大公子來到了這院子正堂外面一重的院門外,，雅致的門廊雕花下,，站著無情無緒的他。

　　也就這一會兒,，院外居然鬧吵了起來,，一個手提寶劍的少年被一群人拉扯著，卻怎么也攔不住,，說話間已經(jīng)沖進(jìn)來了,。

　　“二少爺！少爺誒,！夫人還在里面呢,！咱們不能這樣?。　睆暮竺孀飞蟻淼囊粋€兩鬢斑白的仆人打扮的老者一邊追一邊喊著,。

　　看樣子,，來人是黎府的二少爺了。

　　黃靈川負(fù)手而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若是來清理門戶的，他就假裝看不見,，要是要冒犯未來丈母娘,，那就要認(rèn)真區(qū)別對待了。

　　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現(xiàn)了——本以為這樣轟轟烈烈地來,，必然是要喋血當(dāng)場的,，二少爺卻沒有造次，定身站在黎夫人庭前,，只一揮手推開眾人,，“刷拉”一聲利劍出鞘后就把劍丟在地上鏗鏘作響，旋即朝著內(nèi)堂的門“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筆直的身子與堅毅的目光讓他身后跟來的仆人丫鬟不自覺地陪著一同跪了一地,，一下子，黑壓壓的顏色讓這個院子重新安靜了下來,，這是讓院中的人始料不及的,。

　　“母親開門！兒子求見,！”

　　這個十八歲的二少爺身上早已看不到一絲孩子氣,，眼神里的仇恨被安頓得很好，不似那種殺伐決斷,，只是像是一根釘子,，定得死死的。

　　房門很快就打開了,，黎夫人親自快步走出來,，口中還叫著人扶二少爺起來，二少爺只是端端正正地磕了頭,，口中說著：“蒙母親栽培,，兒子活到今天。本以為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卻不想家門不幸,，留下了這個禍害。既然滿家子的和樂都被她一人轄制，不如母親今日慈悲,，讓兒子除了這個禍害,！”

　　二少爺又磕了個頭，抬起頭時的眼神定定地,，只等一個結(jié)果,。

　　“我兒這是糊涂了么？大好前程在眼前,，有你大哥哥的樣范在先,，母親只盼著你帶著弟弟一同登科中舉，如何白白被這樣的事情沾染,，聽為娘的話,，快起來，趕緊回去,！等你從科考場子里出來，想把天捅下來娘都不管,，可還行,？”黎夫人少有這樣的比喻，但是眼下她想把這個耿直瀟灑的二兒子扶起來,，也把他的心性挽回來,。

　　這是她的陪嫁丫鬟留下的孩子，自然也是她的孩子,，也是一個讀書用功的好孩子,，如論如何也不能白白折損在這樣的內(nèi)宅爭斗里。

　　“孩子,，你起來吧,。今日你強(qiáng)闖內(nèi)宅、持利刃入正室,，這樣種種的無禮之舉,，說到底都是母親的過錯。為尊長者,，不能持令中正,，一味遮掩著，就是要白白作踐了你們兄弟姐妹幾個,！”

　　慕容氏此時已經(jīng)不是在敷衍,，她是真真正正的覺得自己錯了，既然做錯了,，就得認(rèn),，得改！

　　“來人！送二少爺回去,！”二少爺不能再留在這兒了,，閨中姐妹的事，本就該跟家中男孩兒的教育分割開來的,。只是哪怕下人再堅決,，二少爺也堅持不走，最后索性在黃靈川站著的那個門廊的另一側(cè)站定,，堅決要等個塵埃落定,。

　　再看慕容氏夫人，言語擲地有聲：“四小姐不孝不悌,，失閨訓(xùn)且屢不受教,，而今竟下手謀害親姐，實(shí)在是法理難容,。祖上有德,、顧念年幼，尚有回旋……”

　　說著,，黎夫人轉(zhuǎn)身回去,，面對著站在門里面的四小姐問道：“我只問一遍！四小姐,，內(nèi)獄,、家法，領(lǐng)一個吧,！”

　　這個選擇其實(shí)說不上是個選擇,，未嫁之女之于內(nèi)獄，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災(zāi)禍,，家法雖嚴(yán),，但是總也是要顧念骨血親情的。

　　但是人,，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有些事只要不扯下遮羞布，就總是覺得尚且有遮掩回旋的機(jī)會的,，現(xiàn)在說出來,，也不過是要把話說分明，要表個態(tài),！

　　驟然聞言,，眾人皆驚，一直旁立而觀的黃靈川悄然轉(zhuǎn)過身去,，負(fù)手而立,，閉上雙眼,。

　　他在回避，回避許多事,。

　　或許此時他這個人在這里本就不合時宜的,，但是，無奈,，他已經(jīng)在了,。

　　他就這樣掩耳盜鈴一般的站著，等著,，可是他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哪怕是一聲驚呼,、一陣動亂,，反而是有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走吧……你等不到的,?！?p>　　睜開眼睛，黃靈川交睫之間,，一點(diǎn)點(diǎn)光亮逐漸放大了這個世界,，看到了她，憔悴的她,。

　　說話的是三小姐，她眉間微蹙的樣子就連旁邊的二少爺看著都很詫異,。

　　家中的妹妹過了九歲,，就不與哥哥們常在一處了，她也是一樣,，今天在這里遇到,，想想從前幾年，更多時候都是隔著臺階與門簾子看到她,，現(xiàn)在看見她跟黃靈川說話,，竟然只覺得恍若隔世。

　　“二哥哥還是要好好讀書,，金榜得中,，那樣姨娘得以安息，母親也有顏面,，全家上下也才好放心,。”三小姐自然也看見了這位許久不見卻剛烈依舊的二哥哥,，她去給二少爺請了安,，也是告辭,。

　　“二哥哥保重，妹妹告退了,?！比〗阏Y一拜，低頭走了,，黃靈川看了看那位二少爺,，那人完全沒有要理他的意思，于是黃靈川索性帶著人出了門徑直去追三小姐,。

　　“你怎么還不走,？”一聲疑問從樹蔭后傳來，轉(zhuǎn)過了樹木蔥蘢,，看到三小姐帶著侍女立于陰涼里,。

　　她望著他，不悲不喜,。

　　他聽到她在問他,，也問她：“你呢？在等我嗎,？”

　　走進(jìn)了去看她,，好像長高了一點(diǎn)，面容也相較于之前更有……風(fēng)韻了些,。

　　他看到她,，竟然把心里的矜持都忘了似的，目光灼灼,，又清淺一笑,，至于黃靈川身后的無為并不瞎，索性轉(zhuǎn)過身去踱了幾步,，走的遠(yuǎn)了一點(diǎn),，抬頭望天，四顧不語,。

　　倒是燦兒清了清嗓子,，笑著說：“黃大公子有話請講，我家小姐今日還有課業(yè)要做呢,！”

　　“怎么,？三小姐如今還在讀書么？”黃靈川有點(diǎn)兒訝異,，近來都不曾派人打探三小姐的日常,，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三小姐低著頭說：“也沒有在讀書,，不過是點(diǎn)茶品香之類的,，年紀(jì)尚小,，不讀書做學(xué)問，也總要有些事情才好打發(fā)光陰啊,?！边@話說得，既像是閑話家常又有點(diǎn)陰陽怪氣,，這是嫌棄他常來,，像是個沒事做的人了？

　　“哦,，既然這樣,，我那里有好些佳品，還有書籍,，明日我叫人給你送來,！”黃靈川只是全然當(dāng)做醍醐灌頂一般，近來他們常有些禮物往來,，三小姐聽他說話也不拒絕,，只是淡淡地感謝。

　　黃靈川只是噙著笑,，幾乎把剛剛在院里的事忘干凈了,，倒是三小姐還記著，低著頭說：“有些事,，世人覺得幾乎了不得的,，卻有些人強(qiáng)睜著眼睛也要爭一爭。有些事,，世人都覺得沒了活路,，卻還有人要努力地活著，有恃無恐罷了,。”

　　她這三言兩語把黃靈川的思緒從眼前這些一席平淡里拉扯了回去,，回去剛剛他初來的時候的一腔憤懣與強(qiáng)烈的氣血涌動,。

　　“黎府歸黎府，我只問你,，你要我怎么做,。”黃靈川的話擲地有聲,，就連燦兒都發(fā)現(xiàn)了——樹蔭外面的一塊沒有樹蔭的地方,，無為手里的短刀的穗子突然地?fù)u了搖。

　　“什么都不用,?！比〗闾痤^,，望了望黃靈川，一點(diǎn)點(diǎn)光影如同星屑從頭頂照下來,，她的臉上斑駁著光陰,，雙瞳的倒影是黃靈川疑惑的神情。

　　“你……不覺得委屈么,？”黃靈川剛剛來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了,，她堅強(qiáng)的神情，如常的眸光,，這些都讓他不忍去揭穿她的勇敢,，可是當(dāng)她說出什么都不用的時候，他只覺得百感交集,，所以,，哪怕知道會刺痛她的心，他還是問出了口,。

　　她笑了,，回答說：“人生無常，我拿她沒辦法,，且不想做她那種無所不用其極的人,。你不是說了么，子姑待之,。我還年輕,，我能等?！?p>　　等……

　　這就是她對待事情的看法么,？

　　“我看你神色如常，可有什么內(nèi)傷,？要不要一會兒叫柴先生給你也瞧瞧,？”黃靈川收斂了眼神問她。

　　問到人家姑娘身上好不好的時候,，盯著看可不好,。

　　三小姐搖頭說自己很好，然后就是相顧無言,。

　　誰也不好去打斷這段安靜,，除了枝頭的鳥兒還在那里叫。

　　“對了……我聽說四……她給你買了個丫鬟送去新宅子,，你自己心里有點(diǎn)兒數(shù),。”半天,，三小姐才囁嚅出來這一句,，這一句話不光是燦兒驚到了,，就連無為都忍不住回頭望了望,。

　　“你說什么,？”這個消息太怪異了，畢竟就連王府里都不知道黃靈川新宅子要買下人的事兒,，這位四小姐居然有本事……

　　“回去查查吧,，應(yīng)該不是近身的人走的消息?！比〗憧戳丝礋o為的背影,，有看了看黃靈川，繼續(xù)說道：“人都準(zhǔn)備好許久了,，一直養(yǎng)在人伢子那,，若是近身的人走的消息，就不用這樣久的等著了,?！?p>　　話說得沒錯，這是做好了打算,，王府買賣仆役都是官伢走動,，明晃晃的招子在那，要守株待兔不是難事,。

　　倒是這個四小姐給準(zhǔn)備了個丫鬟就有意思了,，這許多年里，黃靈川見過刺客,、見過殺手,，見過通房丫鬟，什么人派來的都有,，這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姐做這種事兒,，還是頭一回見。

　　“無為,，你去查查,。”

　　只這一句,，無為就去了，大大方方地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你放心吧,。”黃靈川對三小姐低聲說著,。

　　三小姐沒抬頭,，她只是擔(dān)心罷了,，只是沒有身份可以擔(dān)心。

　　“這些年來,，我什么沒見過,？刀劍光影里殺伐交錯，也不過是秋風(fēng)雁影,，說是一季,，不過也就短短幾個朝暮罷了。往后我立府單過,，這門上寫著黃府,，里面就是閻王殿，他們敢上門,，就得舍得命,。你這樣磕磕絆絆地跟了我，我也舍得命來護(hù)著你,。只是不知道,，我這樣的活閻王的正位娘娘，你愿不愿意當(dāng),？”

　　他說話說得又快又驚天動地,，就連燦兒這樣的小丫頭都覺得臉上燒得滾燙，羞著臉,，只敢低頭偷眼看自家小姐,。

　　三小姐卻只是笑了笑，抬頭與黃靈川對視,，答道：“做活閻王的娘娘也沒什么不好,，省了生生世世的孟婆湯，也可以把這樣的光陰記得滄桑綿長,?！?p>　　難得得到這樣肯定的答案，黃靈川幾乎是雀躍的,，燦兒也抬起頭來,，看著自家小姐跟這個準(zhǔn)姑爺，笑得很甜,。

　　“傻丫頭就知道笑,，拿著，今天小姐高興,，賞你們買點(diǎn)兒什么,。”黃靈川心情不錯，順手荷包里摸出了兩張金葉子,，遞給燦兒,，還說：“御前皇上賞的，你跟玲瓏一人一個,?！?p>　　金子這東西是皇家專用，王孫之物,，就連謝府大小姐這樣的貴女也就只有逢年下,，大節(jié)慶才能戴一戴上賜的金頭面，黃靈川這次的確是大手筆,，燦兒眼巴巴的瞅著自家小姐,，硬是不敢收。

　　“三小姐賞個面子,，叫她們收下吧,，難得今天……我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打賞一下她們?！秉S靈川也看著三小姐,，三小姐瞟了一眼那金葉子倒是笑了，對燦兒只說了：“收起來吧,！”四個字,。

　　燦兒歡歡喜喜地雙手接過，穩(wěn)穩(wěn)地藏進(jìn)腰包里頭,，口中說著等玲瓏姐姐來了,，跟她一人一個。

　　“說到這兒,，這樣的日子怎么不見了玲瓏,？”黃靈川望了望，玲瓏確實(shí)不在,。

　　“我叫她去給四小姐整理臥室去了,。”說著,，三小姐嘆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天，時間也不早了,，伸手指指外面,，婆子仆婦都散了，少了人來人往的隔墻有耳,，可以出去走走了,。

　　“收拾臥室這樣的事怎么還要玲瓏去辦？”黃靈川一邊欠身給三小姐撥開路邊的樹枝，一邊問出了心中的不解,，三小姐回望了她一下，又低下頭說：“她事事爭先,，大約也想不到會有被我抄家的一天,。從前有很多的東西，我不爭不搶,，或者沒來得及爭搶,，就變成她的了，我再豁達(dá),，也終究有些東西總是每每想起都會覺得不平的,。再不體面，我也要這樣做,?！?p>　　三小姐的臉上終于有了些鮮活的顏色，哪怕是憤懣與不平,，黃靈川也覺得倍加珍貴,，畢竟像是她這樣規(guī)矩的姑娘，總是委屈著,，是要生病的,。

　　她沒問他要不要去，他也沒問她這是要去哪兒,，兩個人就這樣走著,。

　　陽光照在身上是暖的，地上的影子是柔軟的,。

　　燦兒甚至有意跟得稍稍遠(yuǎn)一點(diǎn),，小姐跟黃大公子這樣守禮持節(jié)的，這樣寬的路都不肯并排走,，就讓這影子在溫暖的地上多親多近吧,。

　　明明是去抄家的，三小姐有心事,，安安靜靜的,。

　　黃靈川不認(rèn)得路，漸漸放慢腳步走在后面一點(diǎn),，只是一心望著三小姐的身影,，搖著扇子不說話。

　　燦兒因?yàn)檠g有兩片金葉子,，整個人充滿了身心愉悅之感,，走起路來都是踴躍的，主仆三人走來，畫風(fēng)清奇,。

　　一路走來,，都沒遇到什么人，直到到了四小姐的院子門前,，才見到黎夫人的親信姆姆訓(xùn)誡守衛(wèi)的婆子仆婦,，她們遠(yuǎn)遠(yuǎn)而來，也沒聽全,，大約就幾個字格外鮮亮——慕容府的規(guī)矩,。

　　這話說來是黎夫人的體面，也是黎府的無奈,。

　　前些年,，這府里有許多的事都是藏著掖著的，污污糟糟的也理不清,，到今兒,，黎夫人終于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當(dāng)家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