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彌婭的眼睛,,清澈而單純,。
每當(dāng)他注視著洛彌婭的眼睛時,總是感到在那雙眼睛里寫滿了最質(zhì)樸的純真與一絲淡淡的,、讓人難以忘懷的憂傷,。不論是心懷仇恨的復(fù)仇者還是情場失意的獨行客,,哪怕是一個以嗜血為樂的暴君、一名以殺戮為樂的儈子手,;在看到那雙眼睛時都會不由自主地讓充滿仇恨,、痛苦、嗜血和暴戾的內(nèi)心冷靜下來,。
不過,,比洛彌婭的眼睛更有代表性的則是她的內(nèi)心——在千栩琳看來,如果說洛彌婭的眼睛是世間一切美好,、純潔之物的象征,,那洛彌婭便是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代言人,。她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寧靜淡泊的氣場讓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心生平靜,,她那樸實而恬淡的生活是令每一個人都向往但難以付諸實踐的,。而洛彌婭本人卻對此渾然不知,,因為她的思慮完全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洛彌婭是一名助祭,。準確的說,,是千栩琳的助祭。
他們祭祀的對象在時間的長河中早已被磨滅得失去了形體,。在漫長的時間中,,曾經(jīng)許下的誓言都如同天邊的流星般轉(zhuǎn)瞬即逝,但在神明賦予千栩琳和洛彌婭永恒的生命中,,祭祀始終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盡管在幾千年的漫長時間里,千栩琳已經(jīng)忘記了那遠在世界盡頭,、時間起點的神明所賦予他的權(quán)力和責(zé)任,,但他和洛彌婭的內(nèi)心卻始終如一的堅定和虔誠。他們每天的生活非常簡單:除去清晨和黃昏的祭祀,,就是在森林中收集下一餐的水果和野菜——千栩琳嘗試過自己種植蔬菜,,但也許是因為那些植物不愿意被圈養(yǎng)罷,他的嘗試無一例外的失敗了,。而拋開每天的勞動和休息,,剩下的就是洛彌婭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的時間和千栩琳坐在陽臺上感知身邊的萬物的時間了。
身為祭司的千栩琳相比沉默寡言的洛彌婭則顯得更開朗些,,但這開朗也僅僅是在反復(fù)的比較中費盡心思才找出的一點點差異,。他在漫長的歲月中對身邊的事物早已沒了興趣,但他依然會在每天清晨和黃昏欣賞初升的朝陽和落日,、聆聽山間溪水流淌的鼓點和森林間鳥鳴的和音,。隨著時間推移,神殿附近的河岸在水流的侵蝕下逐漸失去了原有的樣貌,,但在千栩琳的記憶里,,那條河、那片山以及那遠方的世界,,卻始終沒有在時間的摧殘下改變些許——盡管時間對他和洛彌婭來說是正常流逝的,,但在他們心中的某處,這些幾千年前的零碎記憶仍然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一般歷歷在目,。
千栩琳沒有洛彌婭那么神奇的眼睛,。千栩琳能通過一種更為實際的方式來對身邊的萬物產(chǎn)生影響,這是他在漫長的生命中逐漸領(lǐng)悟體會到的,、獨一無二的能力:每當(dāng)他敞開心扉感受身邊的萬物,、開放他的思緒和意識來接收身邊的信息時,便會在他的身體中產(chǎn)生與自然的共鳴——那是一種絕妙的、不可言說的體驗,,就如同自己成為了世界的一體,,失去了自身獨立的外形和存在方式,與身邊的空氣,、水流,、巖石融為一體,感受身邊每一只動物的喜怒哀樂或與一滴水共同在河流中暢游,,隨著每一片樹葉或每一粒石塊共同感受陽光和土壤……這令他流連忘返,,有時甚至?xí)虼说⒄`祭祀。而對此萬分好奇的洛彌婭雖然能借著千栩琳的意識與他一起體驗這妙不可言的感覺,,但就像透過門縫觀察世界一般——她總是沒法像千栩琳那樣感受到完整,、清晰的自然萬物。千栩琳一直覺得這對洛彌婭來說多少有些遺憾,,但對洛彌婭而言,,她卻非常滿足了——因為哪怕是最細微、最短暫的一瞬間的體驗,,對她來說都如同見證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每次祭祀完,洛彌婭便會脫下身上華麗的祭服,,倚靠在祭壇臺階旁的柱子上休息,。這個時候便是千栩琳和洛彌婭聊天閑談的最佳時機。當(dāng)然,,有時候他們也會一同去河里沐浴,,一起去品嘗林間野果的甜美和芬芳,這時候他們也會進行暢談,。數(shù)千年來,,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雖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形式卻始終如一,因為在他們略顯枯燥的禁欲生活中,,除了山水草木和蟲魚鳥獸外倒真沒什么可以再聊的了,。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會給對方講述自己在群山幽壑中的見聞,,談起他們某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積累的生活經(jīng)驗,,回憶起他們兩人在幾千年前素未謀面時互相的經(jīng)歷。他們之間的交談往往在兩人的嬉笑間結(jié)束,,但更多則是苦笑——因為在漫長的二人歲月中,,他們都體會到了難以排解的孤獨和寂寞。
不過,,最近他們卻時常談起身邊的變化,。回顧這數(shù)千年來的變化對千栩琳來說簡直如數(shù)家珍——因為他與自然是相聯(lián)系的,他的內(nèi)心每天都在和身邊的生靈交流,。這個時候他便會把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像講故事般娓娓道來:他會向洛彌婭敘述鳥群的遷徙,、魚兒的嬉戲,會向她講述他看到的飛湍瀑流和嶙峋怪石,;他每天都會在朝陽和晚霞中給洛彌婭描繪一幅壯美斑斕的自然畫卷,,對她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和每天的心情變化,。
只不過,,與他們一同變化的,還有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第一個造訪者敲開了神殿緊閉了七千多年的大門。伴隨著大門沉重的開啟聲,,門外的世界也隨著造訪者的到來而進入這座古老,、龐大而深邃的神殿中,進入到洛彌婭和千栩琳的生活里,。造訪者留下了一張紙條,,雖然千栩琳沒法理解上面的文字,但從今往后便不時有人來到神殿,。這些人中既有高談闊論的議員,,也有身披戎裝的將軍;有高傲自負的王爵,,也有衣衫襤褸的旅客,。他們有時是專程慕名前來觀瞻,有時則是祈求內(nèi)心的解放與超脫,。雖然千栩琳不是很能理解他們心中的困苦,,但洛彌婭倒是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洛彌婭只花了幾分鐘便讓那些苦苦求索的造訪者滿載而歸,。
也許是永恒的生命讓千栩琳感受到了難以抑制的孤獨和寂寞,此時他竟有些羨慕那些為凡事俗欲所羈絆的造訪者,。這時他便會請求造訪者留下來吃頓飯,,或是與他聊天,給他講講在森林邊緣,、群山之外的世界,。
正因為造訪者的到來,千栩琳和洛彌婭的生活漸漸變得多彩了不少,。他們了解到在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在數(shù)千年的戰(zhàn)爭中瓦解了,,在這數(shù)千年里誕生了很多小國家,小國家之間又爆發(fā)了數(shù)次戰(zhàn)爭……那些造訪者有時候還會給千栩琳贈送一些東西——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他們隨身攜帶的懷表、腰刀或一些其他的小掛飾,;雖然對習(xí)慣靠觀察太陽來判斷時間的千栩琳來說鐘表并沒有什么用,,但千栩琳還是收下了這些東西并以合適的禮節(jié)接待了那些造訪者。千栩琳覺得,,自己的神殿在群山峻嶺之中,,那些能夠跋山涉水找到自己的人,都是內(nèi)心堅定虔誠的人,,對身為祭司的他來說,,這些人理應(yīng)受到他的尊重。雖然他不清楚對洛彌婭來說是否也是這樣,,但從平日一直寡言少語的洛彌婭熱情的舉動來看,,她也非常喜歡接待這些造訪者并傾聽他們講述群山之外的故事。
時光荏苒,。眨眼間,,已是滄海桑田。千栩琳知道,,在永恒的生命中,,現(xiàn)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在時間的流逝中都將被時光的碾輪磨去棱角,最終化為自己記憶深處的一小塊不會被輕易注意到的片段,,就如同現(xiàn)在的自己回憶過去的歲月一般,,雖然隱隱約約記得一些東西,但要開口說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試圖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日常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中都投入自己的感情,,將一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腦海中或干脆讓洛彌婭記在紙上,。他曾用指尖在神殿的每一塊磚石上劃過以記錄下上面的裂隙、用心撫摸著森林中每一棵樹上的每一條紋路以感受時間的無情,,也曾站在溪流間俯下身感受溪水的沖擊,。無論是涓涓細流還是急湍飛瀑,他都用心感受,,用心銘刻,,在自己記憶的湖泊中再用心地添入一滴水。也許這滴水就如同天上的星辰般遙不可及,,終究有一天會沉到湖底,,但他卻無怨無悔,因為他至少曾經(jīng)為此付出過時間,、傾注過情感,。而對他而言,,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價值,唯一能證明他還認真地活在世界上的就是他內(nèi)心的情感,。但是情感在時間的長河中終究會失去色彩,,化作一顆不起眼的塵埃。
不過,,說實在的,,身為祭司的他倒沒有對洛彌婭有過什么想法。這一方面是出于對自己身為祭司的尊重,,另一方面則是他單純地覺得這么做毫無意義——時間的堆積足以讓情感被磨滅,,讓過去的生活變成一片灰色的荒原。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快樂抑或痛苦,,已經(jīng)忘記了什么是情緒的波瀾起伏,;他對此并不驚奇,,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結(jié)果,。
他愿意趴在陽臺欄桿上觀察窗外的群山和森林一整天,愿意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夕陽的裝扮下鍍上一層火紅的霓霞,,愿意躺在樹上看著天空中的云朵變幻著形態(tài),,愿意在沾滿露珠的森林中行走、刻意讓露水打濕自己的衣服來體驗皮膚上的清涼,。這些感覺對他來說是真實的,,也是他認為的唯一能夠在自己的記憶中銘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的。至于其他的——無論是朝生暮死的昆蟲還是匆匆灑下一片斑駁陰影的候鳥,,對他而言都是被時光玩弄的,、轉(zhuǎn)瞬即逝的驚鴻一瞥。
這種麻木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幾千年,,但千栩琳從沒想過做出什么改變,,因為他知道,就算再牢固的誓言和承諾,,在時光的長河中,,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也許這就是神明對自己的懲罰吧,,讓自己見證身邊無數(shù)個生命從出生到死亡卻無能為力,,讓自己被時間排除在外、永遠地被禁錮在一片沒有時間的荒原,。
他認定這就是自己的命,。因為他不管如何都沒法跳出這個圈子。身為祭司的他自從把靈魂獻給神明,、換取永恒的生命的那一天起,,他就應(yīng)該知道:自己做了一筆最不劃算的買賣,。時間,可以在凡人身上刻下丑陋的皺紋,,可以讓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瞬間凋零枯萎,,而自己和洛彌婭,只不過是這其中幸運的逃避了這一最殘忍,、也是最仁慈的懲罰的人,。盡管他不愿意說出來,但在他內(nèi)心中某個難以察覺的角落——那角落不起眼到千栩琳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期待有一天,,他能離開這永恒的監(jiān)獄,,重新直面時間這個殘忍的儈子手,離開這片把他禁錮了數(shù)千年的曠野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