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婚前夕
虹橋國際機場2號航站樓,,行李提取處,。
奚溪立于輸送帶旁,,默默地等待即將托運而來的行李。她此刻仿佛一尊蠟像,,精致而美麗。
等行李,,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每次盯著五花八門的行李箱,在輸送帶上面機械式地來回轉(zhuǎn)動,,總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她驚奇地想:如果再這么熬等下去,說不定站著也能輕松入睡了吧,?
18寸行李箱原本是可以隨身攜帶上機的,,這樣也省得等了,,可萬萬沒想到,箱子里有好幾瓶化妝品都超過了標準,,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走托運了,。
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想做點什么。現(xiàn)在,,奚溪站在原地呵欠連連,,總算想起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于是張開修長的手指,,果斷取下了無名指上的婚戒,。
四年前,武駿臨親手為她佩戴這枚婚戒時,,心緒十分復(fù)雜,,既感動又興奮,既緊張又幸福,。說實話,,她很喜歡,也很享受,,因為儀式感令人沉醉,,沉醉于莊重、純潔,、感恩,、和熱愛之中,人就容易缺乏理性思考,,甚至做出沖動的行為來,,尤其是女人。因此,,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枚婚戒,更是一生的承諾,。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而今這枚婚戒取下來,卻是如此麻木,,毫無顧慮,。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總算等來了自己的行李箱,。定睛確認無誤后,,才不疾不徐地上前將其搬下。當她拉起拉桿準備離開之時,,眼梢里仿佛瞥見一條熟悉的身影,。
她鎖定方向,,極目望去,那條身影好像就是昨天在16路車上遇見的吉他男生,。沒錯,!黑色T恤衫,藍布牛仔褲,,腳下依然穿著那雙耀眼的紅色Nike鞋,。
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要叫住他,,可是喊不出名字,,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筆記本上也沒有署名,,不過,,依據(jù)女人特有的、敏銳而詭異的直覺,,她篤定,,那就是他的本子。
在慌亂的情況下,,她自然別無他法,干脆拖起行李箱邁開步子不顧形象地追了過去,。跑了一段,,才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早已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叢中,。
她茫然四顧,,心想:“該不會是眼花了吧?”隨即噗嗤一聲,,為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感到可笑。
方才一下飛機,,就收到武駿臨的微信,。他發(fā)來一個地址,讓她抵達上海后,,直接去思南路57號咖啡館碰面,。印象中,那兒的老板是西班牙人,。
上海的五月,,陰雨綿綿,悶熱潮濕,,似乎正為即將到來的“黃梅季”錙銖積累,。不過今天卻有一個陽光明媚,,涼風習習,非常難得的好天氣,。
奚溪走出機場,,從指定區(qū)域打車,經(jīng)虹渝高架,,延安高架,,一路暢行,看看手表,,居然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將近四十分鐘,。她想了想,決定在孫中山故居附近提前下車,,打算拖著行李箱,,延思南路往思南公館的方向徒步過去。
思南路與上海絕大多數(shù)老路一樣,,靜謐,、懷舊、極富內(nèi)涵,。她回憶起高考前夕那段時光,,每晚放學回家,都特地繞到這里,,好像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她騎著腳踏車,車輪碾過潮濕的瀝青路面,,穿過淮海中路,,南昌路,皋蘭路,,香山路,,復(fù)興中路……沿途掠過一排排風格迥異的花園洋房,陰翳的法國梧桐樹,,朱紅色的電話亭……它們仿佛睿智的老朋友,,總能細細傾聽她內(nèi)心的獨白,為她暫且驅(qū)散人生的煩惱,。
然而今天,,她愈走愈發(fā)覺得心事重重。風景依舊,,心情無常,,自然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垂首獨行,,萬萬沒想到,,故地重游竟是這般索然無味,。她開始為自己做出這么一個錯誤的決定而懊惱。
經(jīng)過思南路香山路交叉口,,一對年輕情侶正在拍攝婚紗外景照,。他們被幾個人圍在半圈里面,樂此不疲地變換各種姿勢,,身后是古色古香的法式建筑,。
奚溪邊走邊看,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
準新娘估摸著二十來歲,,體態(tài)微胖,一身雪白抹胸拖尾婚紗,,襯得她豐腴飽滿,,富態(tài)十足。她手捧鮮花,,是一束艷紅嬌麗的玫瑰,,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黑西裝、朱紅領(lǐng)結(jié)的準新郎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是的,的確是幸福的笑,,奚溪一眼就能認出來,。梳大背頭的攝影師半蹲著,正打著手勢指導(dǎo)他們的動作,,接下來,他將要開始那項偉大的工作——就是把他們此刻的最幸福的瞬間全部收集起來,,留存到影像之中,。
二十九歲那年,奚溪也曾如此依偎在武駿臨的懷里,,同樣的笑容,,同樣的姿勢,同樣的鏡頭,,在攝影師的快門下,,記錄著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美好瞬間……
初夏的風邂逅上海的弄堂,就會變得無法捉摸,,指不定會以各種形態(tài)驟然刮起,。有時也像迷你龍卷風,卷得地面上的樹葉拼命打轉(zhuǎn),;又或者像巨人鼓著腮幫子吐出一口氣,,掃得十字路口塵土飛揚,。而此刻,卻毫無征兆地吹來一縷輕紗,,奚溪眼疾手快,,反手將其牢牢抓住了。她拖著行李箱,,徑直往年輕情侶的方向走去,。
“打擾一下,請問,,這是你的嗎,?”奚溪舉起透明的輕紗,在準新娘面前揚了揚,。聲音和動作都不大,,但拍攝工作還是被打斷了,所有人停將下來,,看向她,。
攝影師旁邊一位助理模樣的男子,對準新娘說:“好像是你婚紗上掉下來的,?!?p> 準新娘低頭查看,又將視線移回奚溪的手中,,“是的,,謝謝你!”
“不用謝,!”
奚溪遞還輕紗,,同時對準新娘莞爾,猶如夏日里燦爛的櫻花,。
“姐姐,,你好美呀!”
聽到準新娘如此直接的贊許,,奚溪略顯羞澀,,兩頰頓時微微紅熱起來。
這時,,準新娘的目光又在她的無名指上停留,,或許,婚前的女人特別容易關(guān)注這些細節(jié),。
“姐姐這么美,,穿婚紗一定好看極了。那些不懂得珍惜的人,日后是要懊悔的……姐姐不必難過,,說不定真正的白馬王子已經(jīng)越過黃浦江正向你奔赴而來呢,!”
面對陌生人的心直口快,奚溪不會生氣,,也沒覺得奇怪,。因為右手無名指上的箍痕,既是佩戴了四年戒指所留下的烙印,,也算作一種深刻的提醒: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謝謝,!也祝福你們,!再見!”奚溪擠出一絲笑容,,與準新娘揮手告別……
剛走進咖啡館,,奚溪就倍感疑惑,因為館內(nèi)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正在布置餐具的侍者,,立于門口導(dǎo)向的經(jīng)理,,喝著咖啡的客人……她紅著臉,低頭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看菜單時,,才緩緩把頭抬起來,做賊似的東看西看想要查明原委,。原來,,人家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站在門外的兩個男人,,只是方才自己進門的時候,,怎么完全沒有注意到?
奚溪剛剛趨于平穩(wěn)的心跳,,繼而又加快起來,,因為其中一個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武駿臨,。
他以背示人,,正與另一個男人交談甚歡,。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轉(zhuǎn)身,,朝奚溪的方位看了過來,。
奚溪裝作沒看見,繼續(xù)翻閱手中的菜單。隨后菜單慢慢上移,,遮擋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雙眼睛,干瞪著,,眼神里仿佛充滿了怨恨,、氣憤、無奈和絕望,。
估計武駿臨剛下通告,,古裝扮相,青衫長袍,,盡顯風流,。
奚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緊繃著臉,,重重地呼氣,,吸氣。她開始想象接下來的畫面,,不知道會不會失控,,或者像個瘋婆子,大吵大鬧,,啼哭不休,?
“小姐,您好,!請問需要點單嗎,?”一名笑容很甜的女服務(wù)員走過來躬身問她。
她回過神來,,放下菜單,,挺直了腰板說:“我要一杯拿鐵,謝謝,!”
“請稍等,,馬上為您下單?!迸?wù)員拿起菜單,,退到后廚去了。
“奚小姐,,您好,!”
循聲望去,是方才那位與武駿臨交談的男人,,目測四十歲左右,,短發(fā),干凈整潔,一身筆挺的春季西裝,,看上去很舒服,。
奚溪感到詫異,下意識地微側(cè)著腦袋繞過這個男人高大的身軀,,往門外瞄了一眼,。
武駿臨果然離開了,她倏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世上哪有這種不要臉的混賬男人,,約了人還當面放鴿子,!
但她又不得不顧及公共場合的基本禮數(shù),只好起身,,表情略帶尷尬地問:“您好,,請問您是?”
“我是武先生的代表律師,,我姓馬,。”說完,,他與奚溪握手,。
奚溪豁然確斯,于心底深深嘆息,。
這婚姻算是走到頭了,,可恨的是,連面對面坐下來溝通的機會都沒有,。她一時語塞,,猶如囚犯等待法官最后的審判。
“武先生有工作在身,,所以,,委托我來和您談一談離婚細節(jié)?!瘪R律師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嗎?”
“可以,,請坐吧,!”奚溪盡量保持冷靜,雖然美麗的雙眸早已變得空洞,。
馬律師坐下后,,一面翻找公文包,一面鄭重地說:“奚小姐,,那我就直奔主題了,。”他遞給奚溪一沓文件,,“這是離婚協(xié)議書,,您先看一看,我一會兒跟您解釋,?!?p> 奚溪也嚴肅起來:“不必看了,里面什么內(nèi)容,?您就直說吧,!”
馬律師怔了一下。二十多年來,,接手大大小小離婚案件猶如恒河沙數(shù),,自認為任何當事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場面節(jié)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眼前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卻讓他感到手足無措,,同時又讓他倍感好奇。
“也好,,那我就把重要的部分提煉出來,,給您講講吧?!彼附徊?,置于桌面,正想往下說,,這時,,服務(wù)員給奚溪上了一杯拿鐵,與此同時又給他遞了一張菜單,,問他想喝什么,?他沒看菜單,直接點了一杯美式咖啡,。
“這里的美式很不錯,,比較濃烈。不過,,似乎不太符合律師的口味,。”
“是嗎,?那么奚小姐認為,,律師的口味應(yīng)該是怎樣的?”馬律師抬了抬眉毛,,好奇道,。
“您們不是口才了得嗎,?有研究表明,苦味會刺激味蕾,,影響大腦的反應(yīng),,喝多了,怕是會舌頭打結(jié),。所以呢,,咖啡還是得加點糖,這樣嘴也會甜一些,,話也能講得好聽一些,。”
馬律師會意,,笑道:“啊,,原來如此,不過,,奚小姐大可放心,,我這人碰巧有個嗜好,講話專揀好聽的講,?!?p> 奚溪不語,隨手拿起桌上的拿鐵,,喝了一口,。
馬律師看看手表,接著說:“因為您和武先生沒有孩子,,所以,,這份協(xié)議書里最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財產(chǎn)分割問題,?!?p> 奚溪噗嗤一笑,似乎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情,。
馬律師不明就里,,住了口,靜觀其變,。
奚溪捂住嘴,,示意他往下講。
馬律師繼續(xù)說:“由于此前武先生曾以您們夫妻雙方共同的名義,,貸款買房子和創(chuàng)辦公司,,所以結(jié)算后債務(wù)的總額,達兩千七百四十三萬元,,而您們夫妻共有財產(chǎn),,包括房子,,汽車,存款等等,,所有估值一千一百六十三萬元,。按照婚姻法的規(guī)定,離婚時,,夫妻共同財產(chǎn)、債務(wù)一般都作平分處理,??紤]到一千多萬的缺口以及您日后的債務(wù)壓力,武先生提出一個方案,,如果您愿意放棄平分共有財產(chǎn)的話,,他個人將承擔所有債務(wù),并向您一次性支付五十萬元,,作為補償,。”
奚溪面無表情,,心卻涼了半截,。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什么共有財產(chǎn),,什么共同債務(wù),,四年來可是第一次聽說,這明顯是武駿臨唬人的把戲,,看來他私下做了不少準備,,可想而知,他想利用這種方法,,保住絕大部分的財產(chǎn),。或許傻子都能看出來,,簽與不簽的利害關(guān)系,,簽了不僅不需要分擔兩千多萬元的債務(wù),甚至還可以拿到五十萬元補償金,。而不簽,,就意味著兩種可能,一是順利拿到五百多萬元的分割財產(chǎn),,卻面臨一千多萬元的債務(wù)缺口,;二是對簿公堂。
“奚小姐,,我希望您慎重考慮,。若沒什么問題,,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吧?!彼麖男靥诺目诖?,摸出一支鋼筆,敲了敲桌面上的文件,。
奚溪保持緘默,,像在思考,又像在發(fā)呆,。
“奚小姐,,這可不是選擇題?!彼麚P了揚眉毛,,把文件和鋼筆推至奚溪面前。
“馬律師,,您放心,,我會簽的。不過,,也麻煩您轉(zhuǎn)告武駿臨,,他太不了解我了,離個婚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消說一聲,何必費盡心機,。那種死纏爛打的事情,,我做不來。至于所謂的財產(chǎn),,我一點也不稀罕,,還有,現(xiàn)在不是他要跟我離婚,,而是我要跟他離婚,,五十萬也省了吧,就當是我給他的補償好了,!”
奚溪言罷,,拾起鋼筆,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馬律師的表情僵住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傻的女人,更沒有遇到過這么倔強的人,,不過,,歇斯底里卻對她產(chǎn)生了敬佩之意,。
“奚小姐,既然離婚協(xié)議書簽好了,,對我來說,,任務(wù)也完成了。您方才說的話,,我可以權(quán)當沒有聽見……”
“不,!請如實轉(zhuǎn)告就好!”奚溪瞪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馬律師不知所措。現(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杯子,,喝一口美式咖啡,,然而這一口感覺特別苦,,苦味仿佛真的影響到他的大腦,一時間啞口無言,。
“對了,,馬律師,我還真有一件事情要拜托您,?!?p> 這句話好像使這位泄了氣的男人重新恢復(fù)了自信。他迫不及待地說:“請講,!”
只見奚溪從包里找出一枚婚戒,,放在桌面上。
“請幫我把這個還給武先生,!”
說罷,,奚溪往門外邁了幾步,忽又轉(zhuǎn)身道了一句“謝謝”,,旋即拖起行李箱,,步履輕松地走了。
馬律師癡呆般地目送漸漸遠去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過了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收拾散落在桌面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鋼筆,,以及那枚冷冰冰的戒指。
他掏出手機,,心情沉重地撥出一個電話:“武先生,,事情辦妥了……”
月寒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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