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宿舍找寒哲的不是別人，更不會是奚溪，而是他的大伯,，岳嘯英,。

　　寒哲也明白，大伯這個時候來找他，料想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從大一到現(xiàn)在,，今天上這兒來是頭一回,。

　　不過,，他猜錯了。

　　岳嘯英的表情從容,，并不像有什么要緊事的樣子,，他對寒哲說：“到外面坐坐吧?！?p>　　楠城學(xué)院旁邊有一家小型咖啡館,，他們坐在戶外遮陽傘下，寒哲側(cè)臉凝視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言不發(fā),。岳嘯英自顧自地抽雪茄。寒哲記憶中,，大伯總是這副模樣,，從一個木質(zhì)方盒取出一根，點燃,，吹滅跳動的火焰,，緩緩轉(zhuǎn)動，再點火,，反復(fù)一兩次,，用剪子剪掉茄帽……

　　岳嘯英仰天噴出一縷濃濃的煙霧，這味道讓寒哲很反感,，甚至抹黑了他對于古巴這個國度的印象,。

　　對面幾棵枇杷樹，結(jié)起青青的果實,。好像今年的枇杷熟得特別晚,。寒哲記得父親最愛吃枇杷，自己也愛吃,。小時候,，他一生病就咳嗽，父親就在自家院子里,，種了一棵枇杷樹,。母親會摘下長長尖尖的枇杷葉，用刷子輕輕刷掉上面的纖毛,，放清水里浸泡,，再配以豬肺熬湯，專治百日咳,。說來神奇得很,，這味湯對寒哲特別有效,。他感慨萬千，父母去世十年有余,，不曉得從前的房子迄今住著怎樣的人家？還有父親親手種下的枇杷樹,，是否仍在院子里,？

　　寒哲每次面對岳嘯英，總會想起十年前的事情,。

　　那是一個春天,，二次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岳嘯云和母親盧小沅向報社主動請纓,，把工作重心放到了巴格達(dá)戰(zhàn)場,，他們立志要通過記錄和報道戰(zhàn)爭本身，去呼吁人們關(guān)注戰(zhàn)火中無辜的婦女兒童,。臨別時,，岳嘯云拍拍寒哲當(dāng)時稚嫩的肩膀：“小哲，爸媽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做一件偉大的事情,，你在家要好好學(xué)習(xí),，努力讀書，將來爭取加入我們的行列……”盧小沅過來緊緊抱住寒哲,，與岳嘯云不同的是,，她淚流滿面，只對親愛的兒子深情叮囑：“爸爸媽媽不在身邊,，小哲要聽奶奶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還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知道了嗎？如果你想我們了,，不要著急,，媽媽很快就能感應(yīng)到，然后馬上給你打電話……小哲……媽媽愛你……”

　　三個月后,，他們在一次轉(zhuǎn)移提克里特途中遇到襲擊,，汽車被炮彈炸毀，盧小沅不幸當(dāng)場死亡,。岳嘯云背部炸傷,，沖力極大，將他轟出老遠(yuǎn),，頭部撞到路邊鐵欄桿上,，頭皮迸裂,，昏迷不醒，幸而美軍救了他,，后來又被輾轉(zhuǎn)送進(jìn)美國一家公立醫(yī)院里……

　　大伯岳嘯英最先得到消息,，他瞞著寒哲、老太太,，與三弟岳嘯飛一起匆匆趕往美國,。要不是寒哲在網(wǎng)上看到相關(guān)報道，依然蒙在鼓里,。

　　寒哲整天嚷著要打電話給大伯,，詢問情況；大伯母魏家菱拗不過,，只好給岳嘯英打了個遠(yuǎn)洋電話,，對方告訴寒哲，不要擔(dān)心,，爸爸還活著,。

　　一個禮拜以后，三叔岳嘯飛由于簽證問題先行回國,；又過了一個禮拜,，大伯岳嘯英回來了，他對寒哲說：“你爸爸現(xiàn)在處于昏迷狀態(tài),，不宜坐長途飛機,，暫時還不能回來。不過,，你不用太擔(dān)心,，大使館方面幫忙請了專業(yè)看護(hù)悉心照料著，等情況穩(wěn)定些,，我再領(lǐng)你去看他,。”

　　岳嘯英在家沒待幾天,，院方便打來電話,，聲稱岳嘯云已經(jīng)蘇醒。對寒哲而言,，母親去了另一個世界既成事實,，他沉浸在悲傷的河流中不能自拔，但父親蘇醒的消息,，或多或少能讓他感到些許安慰,。

　　這趟去美國，岳嘯英本想帶上寒哲,，可惜短期內(nèi)簽證辦不下來,，醫(yī)院方面催得緊,，希望家屬早點過去，只好獨自一人馬不停蹄地走了,。出發(fā)前,，他吩咐妻子，將寒哲和老太太接到家里來住,。這一去,，岳嘯英也沒了消息，電話聯(lián)絡(luò)不上,，寒哲心急如焚。老太太也知曉了,，每日精神恍惚,，不是老淚縱橫，就是燒香拜佛,，最后索性病倒在床,。就在三叔岳嘯飛答應(yīng)要帶寒哲去美國的時候，大伯岳嘯英卻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手里還捧著岳嘯云的骨灰盒,。他告訴所有人，岳嘯云因為器官衰竭,，以及嚴(yán)重腦出血,，最終熬不過幾個日夜，便離開了人世……

　　寒哲傷心欲絕,，每天醒來都以為近期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一個長長的噩夢,。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他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

　　至于為何要對大伯心懷怨恨，那是因為寒哲后來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份文件,，上面寫滿英文,，但簽名處有大伯和父親的落款。年僅十一歲的寒哲感到十分好奇,，憑借電腦把內(nèi)容粗略翻譯出來,，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死與大伯放棄治療有關(guān),。他找大伯當(dāng)面對質(zhì),，大伯不置可否。從此以后,，寒哲認(rèn)定,，大伯是因為不愿繼續(xù)負(fù)擔(dān)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所以才對父親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傊?，是他害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害死了可憐孩子的父親,，這是絕對不能輕易原諒的事情,。于是，一粒怨恨的種子,，在寒哲心頭一埋,，就是十年。

　　這十年,，寒哲與岳嘯英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實則并無太多交集。礙于老太太的身體原因,，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鬧過僵局,。岳嘯英隱隱有所察覺，但看穿不點穿,。老太太方面,，起初寒哲以為她對真相一無所知，沒想到上次漏了底,，這事也曾一度讓他感到心寒,。

　　上大學(xué)以后，寒哲索性找借口搬出岳家別墅,，住進(jìn)宿舍里,，一方面不愿與“殺父仇人”朝夕相處；另一方面由于接觸久了,，他越發(fā)覺得大伯母和兩個堂兄弟不喜歡他,。當(dāng)然，他也不見得喜歡他們,?？傊谒睦?，這一家子沒一個好人,。

　　此時，服務(wù)員端來兩杯咖啡,、一碟點心,。

　　岳嘯英拿起咖啡，搖頭晃腦吹了吹,，啜一口,，嘴里發(fā)出“吸溜溜”的聲音,。這聲音和雪茄味一樣，令人討厭,！

　　“大二了吧,？學(xué)業(yè)繁重嗎？”岳嘯英問,。

　　寒哲原本不想理會,，但也不愿鬧得太僵，于是敷衍著回答：“嗯,，還行,。”

　　岳嘯英說：“那就好,，有空?；厝ィ纯茨棠?，她老人家一天到晚把你掛在嘴邊，盡想著你呢,?！?p>　　寒哲忍不住沖他：“不用你提醒！”

　　岳嘯英怔了怔,，笑著說：“也對,，你向來是個孝順的孩子?！?p>　　寒哲繃著臉,，不耐煩地說：“你今天找我什么事？趕緊說吧,！”雖然說出這番話,，但他壓根兒沒打算要聽對方的回答，屁股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

　　岳嘯英沉默片刻,，又啜一口咖啡，同樣“吸溜溜”的聲音,，他放下杯子：“沒什么事,，我剛好路過，來看看你,。春節(jié)到現(xiàn)在,，咱們也快有半年時間沒見面了?！?p>　　“既然見了,，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寒哲一骨碌立起來,，準(zhǔn)備離開,。

　　“怎么？十年了,，那道坎還過不去嗎,？你的脾氣倒真和你爸一模一樣！”岳嘯英有些不悅,，說話口氣隨之加重,。

　　“別提我爸，你沒有資格,！”

　　寒哲只要聽見“爸爸”這樣的字眼,，就異常敏感，以致于怒火攻心,，尤其是從此人嘴里說出來的,，更為嚴(yán)重，等于火上澆油,。

　　岳嘯英不甘示弱：“好好好,，我不提，你要恨我,，就盡管恨吧,！我不在乎！”

　　寒哲越來越氣,，像一把火燒到了喉嚨口,，不由得大聲嚷嚷：“像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當(dāng)然不會在乎,！那個人可是你的親弟弟,，居然也能見死不救，你這么做就是殺人兇手,！”

　　這一番話犀利如刀,，不僅傷透了岳嘯英的心，同時也驚呆了所有喝咖啡的人,。

　　岳嘯英了解他的性子,，知道爭執(zhí)下去，真要吵起來,，于是平復(fù)情緒,，不跟他一般見識：“隨你怎么想吧！但我今天來，不是跟你吵架的,?！?p>　　寒哲瞪著岳嘯英，眸子里燃起一團(tuán)藍(lán)瑩瑩的火焰星子,。他沒有回話,，沉默片刻，轉(zhuǎn)身就走,。

　　“等一下,！”岳嘯英在背后叫他。

　　他依舊不回頭,，也不回話,，但是住了腳。

　　現(xiàn)在,，岳嘯英走到他面前,，從皮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他：“這個你拿著,，應(yīng)該夠一年伙食了,，密碼是……”

　　不等他說完，寒哲倏地冷哼一聲：“不需要,！”隨后大步流星地走遠(yuǎn)了,。他仿佛可以想象到大伯當(dāng)時尷尬的嘴臉——面紅耳赤，眼皮一抖一抖,。甚至，他還可以瞅見“殺父仇人”胸膛里那顆丑陋且被內(nèi)疚感折磨成千瘡百孔的心……

　　天空陰沉沉的,，好像一會兒就要下雨的樣子,，他邊走邊看頭頂上漸漸籠罩下來的烏云，自言自語地說：“爸爸,，愿您在天之靈,，能替我詛咒這個壞人，讓他內(nèi)疚一輩子……”

　　寒哲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禪子樂隊成員都在,，每個人臉上皆是清一色的喜悅。

　　藍(lán)愿一見到寒哲,，就迎上來對他說：“好消息,，主辦方剛才打來電話，說總決賽之前,，會在日本附加一場演出活動,，旨在交流熱身，現(xiàn)場將與亞洲頂級音樂人同臺表演，他們已經(jīng)正式向咱們發(fā)出邀請了,?！?p>　　太好了！寒哲心想,，今天總算有一樁值得高興的事情了,。

　　當(dāng)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回想起白天自己與大伯的對話,，覺得態(tài)度可能有些惡劣了。老實說,，一直以來,，大伯待他倒真不比親兒子差?；蛟S大伯對父親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也是迫于無奈，大人有大人衡量事情的標(biāo)準(zhǔn),，這能怪他嗎,？可是反過來想，要不是他做出這種愚蠢的決定,，父親也許就不會死,。他對他好，純粹因為內(nèi)疚,，所以不應(yīng)該有一丁點兒感動,，更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任何為他開脫罪名的理由。

　　這時候,，外面刮起涼風(fēng),，嗚嗚叫喚著，還不時敲打陽臺上的晾衣架,。寒哲睡意全無,，剛跳下床關(guān)緊窗戶，就噼里啪啦下起雨來,。宿舍內(nèi)鼾聲此起彼伏,，而他注定今夜無眠……

　　兩天后，岳嘯英又來了,。這回是真有事情,，他告訴寒哲，老太太因為突發(fā)急性心肌梗塞,，住院了,。于是,，寒哲乘坐他的汽車，一同來到醫(yī)院,。

　　老太太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鼻子里插一根氧氣管，雙目緊閉,，艱難地一呼,、一吸。她身子瘦了一圈,，若不是胸膛略有起伏,，真像一具干癟的尸體。

　　寒哲心里難受,，眼中噙著淚花在老太太耳邊輕輕喊著：“奶奶,，奶奶……”老太太平素聽力甚好，這回卻不聽見似的,，躺在那里,，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大伯母魏家菱站在一旁對他說：“你奶奶剛緩過來,，讓她再睡會兒吧,。”話是對寒哲說的,，可眼神卻瞟向她的丈夫,。

　　岳嘯英沒說話，也故意不看魏家菱的眼睛,。

　　堂兄弟岳梓軒,、岳肅誠也在，他們圍過來拍拍寒哲的肩膀,，示意他到外面坐一坐,，聊一聊。寒哲隨他們一道出去了,。

　　保姆吳姨坐在倚墻的木椅上打瞌睡，魏家菱上前推醒她,，吩咐她下樓去置辦一些住院必備用品,。

　　吳姨前腳剛走，岳嘯英后腳就跟上來,，他拉開木椅準(zhǔn)備坐下,，魏家菱把他拖到一邊，悄悄地說：“你看小哲這些年的態(tài)度,，一點沒變,。你總說他那會還小，不懂事，長大了就能理解了,?？涩F(xiàn)在呢？簡直當(dāng)你是殺父仇人,?！?p>　　岳嘯英一聲不響。

　　魏家菱繼續(xù)說：“咱們待他如何,，他卻從來不領(lǐng)情,，總覺得全世界都欠他一個人的。你心眼大,，我是再看不慣他這樣了,。在他眼里，恐怕我也是個人面獸心的惡毒女人吧,？”

　　岳嘯英說：“不至于吧,？咱們真心待他，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p>　　魏家菱說：“這種話你數(shù)數(shù)看，都嚷過幾遍啦,？我是沒這個耐心等,。我又不指望他來報恩，別見了咱們,，像見了仇人一樣,，我就燒高香了！”

　　岳嘯英搖搖頭說：“由他去吧,，都是天意,，誰叫他看見《放棄治療承諾書》了呢？”

　　魏家菱隨即瞪大眼睛,，氣鼓鼓地說：“這還不是怪你,！我叫你好好藏起來，你偏不聽,，老說是英文的,，小孩子看不懂。我告訴你,，現(xiàn)在的小孩精怪著呢,！再說，十一歲,，也不小了,?！?p>　　“是是是，都怪我,，粗心大意了,，沒考慮周全?！痹绹[英說著,，拍一下大腿，底氣明顯不足,。

　　魏家菱苦于答應(yīng)過丈夫要保守秘密,，因此內(nèi)心一度隱忍、掙扎,。她仿佛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想要配合丈夫永遠(yuǎn)隱瞞下去，另一方面又想要把真相告訴寒哲,，不吐不快,。因為寒哲對她丈夫恨得越深，她就對寒哲失望得越深,，甚至有時候故意表現(xiàn)得尖酸刻薄,，處處與他作對。

　　她沉默片刻,，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覺得……還是早點告訴他真相比較好……”

　　岳嘯英面露難色：“不能吧,？你看他的脾氣跟他爸一個樣，固執(zhí)得很,，如果他知道真相,，指不定又要鬧成什么樣呢？這十年都過不去的坎,，這個節(jié)骨眼上知道了,，反而節(jié)外生枝?！?p>　　他還是擔(dān)心,，畢竟寒哲十年來的態(tài)度沒有任何本質(zhì)上的變化，不僅難以釋懷,，而且變本加厲,。

　　“那怎么辦？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倒想問問你,，活著的人重要,，還是死去的人重要,？”

　　是啊，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魏家菱說的句句在理,，但岳嘯英依舊躊躇不安，他頓了頓,，嘆息著說：“唉……我是擔(dān)心他受不了刺激,，會做出同他爸一樣的事情來……”

　　此時，老太太醒了,，在那邊嚷著口干,。

　　魏家菱白了岳嘯英一眼，就去給老太太的嘴唇抹上一層金銀花露,。吳姨也拎著大袋子回來了,。

　　岳嘯英趁吳姨忙于整理的空檔，悄悄走到魏家菱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裳,，壓低聲音說：“這事，容我再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