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活著(1)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游手好閑的職業(yè),,去鄉(xiāng)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只亂飛的麻雀,,游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歡喝農民那種帶有苦味的茶水,,他們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樹下,,我毫無顧忌地拿起漆滿茶垢的茶碗舀水喝,還把自己的水壺灌滿,,與田里干活的男人說上幾句廢話,,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竊竊私笑里揚長而去。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fā)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然后我與一位當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門檻上,,她編著草鞋為我唱了一支《十月懷胎》。我最喜歡的是傍晚來到時,,坐在農民的屋前,,看著他們將提上的井水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夕陽的光芒在樹梢上照射下來,,拿一把他們遞過來的扇子,嘗嘗他們和鹽一樣咸的咸菜,,看看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們說著話,。
我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拖鞋,一條毛巾掛在身后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我整日張大嘴巴打著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噠吧噠,,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仿佛是車輪滾滾而過時的情景,。
我到處游蕩,,已經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我走近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那個老打呵欠的人又來啦,。“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其實所有的葷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從他們那里學來的,,我知道他們全部的興趣在什么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興趣,。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腫地坐在田埂上,滿腹的悲哀使他變得十分激動,,看到我走來他仰起臉哭聲更為響亮,。我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手指挖著褲管上的泥巴,,憤怒地告訴我是他那不孝的兒子,,當我再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干了偷雞摸狗的勾當,。在農忙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一家敞開大門的房屋去找水喝,,一個穿短褲的男人神色慌張地擋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來一桶水,,隨后又像耗子一樣竄進了屋里,。這樣的事我屢見不鮮,差不多和我聽到的歌謠一樣多,,當我望著到處都充滿綠色的土地時,,我就會進一步明白莊稼為何長得如此旺盛。
那個夏天我還差一點談情說愛,,我遇到了一位賞心悅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臉蛋至今還在我眼前閃閃發(fā)光。我見到她時,,她卷起褲管坐在河邊的青草上,,擺弄著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碩的鴨子。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羞怯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我看著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褲管,,又怎樣將自己的光腳丫子藏到草叢里去,。那個下午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帶她外出游玩的計劃,這個女孩又驚又喜,。我當初情緒激昂,,說這些也是真心實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后會是怎樣,。可是后來,,當她三個強壯如牛的哥哥走過來時,,我才嚇一跳,我感到自己應該逃之夭夭了,,否則我就會不得不娶她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jié),。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后取過毛巾擦起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干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蔭里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它們彈走,。后來仿佛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里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里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里,,后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tài)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捌>氲睦吓B牭嚼先说倪汉群?,仿佛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隨后,,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赡苁桥7怕四_步,老人又吆喝起來:“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一頭牛竟會有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這牛有多少名字,?“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你是城里人吧,?““是的,。“我點點頭,。
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拔艺f:“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啊翱赡銊偛沤辛藥讉€名字?!啊班???“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你別偷聽,,把頭低下,。“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袄先索詈诘哪樤陉柟饫镄Φ檬稚鷦?,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后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里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后,,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拔业咴谧约旱奶锂a上,干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老爺,。“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見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他不愛在屋里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臟,,就抬腳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爺爺,,你為什么動呀,?“我爹說:“是風吹的,。“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里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生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我是我們徐家的敗家子,,用我爹的話說,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幾年私塾,,穿長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書時,,是我最高興的,。我站起來,,拿著本線裝的《千字文》,,對私塾先生說:“好好聽著,,爹給你念一段,?!澳赀^花甲的私塾先生對我爹說:“你家少爺長大了準能當個二流子?!拔覐男【筒豢删人?,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們都說對了,,當初我可不這么想,我想我有錢呵,,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
上私塾時我從來不走路,,都是我家一個雇工背著我去,,放學時他已經恭恭敬敬地彎腰蹲在那里了,,我騎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腦袋,,說一聲:“長根,跑呀,?!肮凸らL根就跑起來,,我在上面一顛一顛的,,像是一只在樹梢上的麻雀,。我說一聲:“飛呀?!伴L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飛的樣子,。
我長大以后喜歡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著白色的絲綢衣衫,頭發(fā)抹得光滑透亮,,往鏡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滿腦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錢人的樣子。
我愛往妓院鉆,,聽那些風騷的女人整夜嘰嘰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給我撓癢癢。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么都分不開。后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以前我是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該怎么打發(fā),。我爹常常唉聲嘆氣,訓斥我沒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屬,,我對自己說:“憑什么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這些累人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兩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翱傇摻o下一輩留點好事吧,。我娘聽了這話吃吃笑,她偷偷告訴我:“我爹年輕時也這么對我爺爺說過,。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來干,,我怎么會答應。那時候我兒子有慶還沒出來,,我女兒鳳霞剛好四歲,。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走路時褲襠里像是夾了個饅頭似的一撇一撇,兩只腳不往前往橫里跨,,我嫌棄她,,對她說:“你呀,風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家珍從不頂撞我,,聽了這糟蹋她的話,,她心里不樂意也只是輕輕說一句:“又不是風吹大的,。“自從我賭博上以后,,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回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對他說:“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八麊枺骸白鍪裁瓷??“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么回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兇了,。我又不是一只蒼蠅,讓他這么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份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拔夷笞〉挠沂?,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孽子,。“我說:“去你娘的?!半p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墻角里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么浪蕩的事都干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里面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我經常讓她背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板,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柜臺后面,。我每次從那里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發(fā),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近來無恙,?“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后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么往我身上推?“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竄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國軍準備進城收復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里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里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么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伙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里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背著我回家,叫了抬轎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回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背著我往城門走,說什么雷公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個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來啦,,來啦?!拔艺扇诉€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跑呀,跑呀,?!霸趦膳匀巳旱暮逍铮伺暨旰暨瓯持倚∨芷饋?,嘴里罵道:“,,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拔疫种祛l頻向兩旁哄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發(fā):“站住,,站住,。“妓女哎唷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岳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澳谴挝覍崒嵲谠诘匕盐艺扇说哪榿G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里,嘴唇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祖宗,,你快走吧?!澳锹曇袈犐先ザ疾幌袷撬牧?。
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里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么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面胡鬧,,她只是在心里打鼓,從不說我什么,,和我娘一樣,。
我在城里鬧騰得實在有些過分,家珍心里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從城里回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我面前,又給我斟滿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來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天是什么日子,。我問她,,她不說,就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起先我沒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塊豬肉,。我一愣,,隨后我就嘿嘿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開導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都是一樣的。我對家珍說:“這道理我也知道,?!暗览砦乙仓溃吹介L得不一樣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樣,,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家珍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里對我不滿,,臉上不讓我看出來,弄些轉彎抹角的點子來敲打我,。我偏偏是軟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愛往城里跑,,愛往妓院鉆,。還是我娘知道我們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對家珍說:“男人都是饞嘴的貓,?!拔夷镎f這話不只是為我開脫,還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聽這話眼睛就瞇成了兩條門縫,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輕時也不檢點,他是老了干不動了才老實起來,。
我賭博時也在青樓,,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我每賭必輸,,越輸我越想把我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回來,。
剛開始輸了我當場給錢,沒錢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飾,,連我女兒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后來我干脆賒帳,債主們都知道我的家境,,讓我賒帳,。自從賒帳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輸了有多少,,債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計著我家那一百多畝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賭博的贏家都是做了手腳的,,難怪我老輸不贏,他們是挖了個坑讓我往里面跳,。那時候青樓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紀都快到六十歲了,眼睛還和貓眼似的賊亮,,穿著藍布長衫,,腰板挺著筆直,平常時候總是坐在角落里,,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賭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幾聲,,慢悠悠地走過來,,選一位置站著看,看了一會便有人站起來讓位:“沈先生,,這里坐,。“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對另三位賭徒說:“請,。“青樓里的人從沒見到沈先生輸過,,他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時,,只聽到嘩嘩的風聲,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長忽短,,唰唰地進進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對我說:“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練成泥鰍那樣滑?!靶∪毡就督的悄?,龍二來了,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龍二不穿長衫,一身白綢衣,,和他同來的還有兩個人,,幫他提著兩只很大的柳條箱。
那年沈先生和龍二的賭局,,實在是精彩,,青樓的賭廳里擠滿了人,沈先生和他們三個人賭,。龍二身后站著一個跑堂的,,托著一盤干毛巾,龍二不時取過一塊毛巾擦手,。他不拿濕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們看了都覺得稀奇。他擦手時那副派頭像是剛吃完了飯似的,。起先龍二一直輸,,他看上去還滿不在乎,倒是他帶來的兩個人沉不住氣,,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唉聲嘆氣。沈先生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先生皺著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腦袋垂著,,眼睛卻跟釘子似的釘在龍二那雙手上。沈先生年紀大了,半個晚上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先生說:“一局定勝負吧,。“龍二從盤子里取過最后一塊毛巾,,擦著手說:“行啊,。“他們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桌上,,錢差不多把桌面占滿了,,只在中間留個空。每個人發(fā)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后,,龍二的兩個伙伴立刻泄氣了,把牌一推說:“完啦,,又輸了,。“龍二趕緊說:“沒輸,,你們贏啦,。“說著龍二亮出最后那張牌,,是黑桃A,,他的兩個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實沈先生最后那張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帶兩K,,龍二一個伙伴是三Q帶倆J。龍二搶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我輸了?!褒埗暮谔遥梁蜕蛳壬亩际菑男涔芾飺Q出來的,,一副牌不能有兩張黑桃A,龍二搶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認輸,。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輸,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來,,向龍二他們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微笑著說:“我老了?!昂髞碓贈]人見過沈先生,,聽說那天天剛亮,他就坐著轎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龍二成了這里的賭博師傅。龍二和沈先生不一樣,,沈先生是只贏不輸,,龍二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龍二他們賭,,有輸有贏,所以我覺得自己沒怎么輸,,其實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蒙在鼓里,,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賭博時,家珍來了,,那時候天都快黑了,,這是家珍后來告訴我的,我當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要黑了,。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他娘肚子里長到七、八月個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聲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沒看到她,,那天我手氣特別好,,擲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點數,坐在對面的龍二一看點數嘿嘿一笑說:“兄弟我又栽了,?!褒埗瓢焉蛳壬A了之后,青樓里沒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龍二賭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龍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贏少輸,,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連地輸給我。
他嘴里叼著煙卷,,眼睛瞇縫著像是什么事都沒有,,每次輸了都還嘿嘿一笑,兩條瘦胳膊把錢推過來時卻是一百個不愿意,。
我想龍二你也該慘一次了,。人都是一樣的,手伸進別人口袋里掏錢時那個眉開眼笑,,輪到自己給錢了一個個都跟哭喪一樣,。我正高興著,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吹郊艺涔蛑揖突鹆?,心想我兒子還沒出來就跪著了,這太不吉利,。我就對家珍說:“起來,,起來,你他娘的給我起來,?!凹艺溥€真聽話,立刻站了起來,。我說:“你來干什么,,還不快給我回去?!罢f完我就不管她了,,看著龍二將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搖了幾下,他一擲出臉色就難看了,,說道:“摸過女人屁股就是手氣不好,。“我一看自己又贏了,,就說:“龍二,,你去洗洗手吧?!褒埗俸僖恍?,說道:“你把嘴巴子抹干凈了再說話?!凹艺溆殖读顺段业囊路?,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細聲細氣地說:“你跟我回去,?!耙腋粋€女人回去?家珍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看看龍二他們,他們都笑著看我,,我對家珍吼道:“你給我滾回去,。“家珍還是說:“你跟我回去,?!拔医o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郎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里,說:“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來,。“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么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后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發(fā)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里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拖得越遠越好?!凹艺浔煌铣鋈r,,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兒子呵,,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后,,她就扶著墻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后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沒有?!拔业呐四ㄖ蹨I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墻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帳目,。她站在那里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