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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態(tài)你來品

第四十三章活著(3)

  福貴說到這里看著我嘿嘿笑了,,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著胸膛坐在青草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照射下來,,照在他瞇縫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滿了泥巴,,刮光了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鉆出來些許白發(fā),,胸前的皮膚皺成一條一條,汗水在那里起伏著流下來,。此刻那頭老牛蹲在池塘泛黃的水中,,只露出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猶如拍岸一樣拍擊著那條黝黑的脊梁,。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時候我剛剛開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輕無憂無慮,,每一張新的臉都會使我興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會深深吸引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遇到了福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對我全盤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后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后舉起和鄉(xiāng)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jīng)歷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zhǔn)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tài),,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xiāng)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面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jīng)歷缺乏熱情,,仿佛是道聽途說般地只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dá)了他們所認(rèn)為的一切,。在這里,,我常常聽到后輩們這樣罵他們:“一大把年紀(jì)全活到狗身上去了?!案YF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時常坐在一邊偷偷抹眼淚,我本想找?guī)拙湓捜捨繉捨克?,一看到她那付樣子,,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她常對我說:“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拔衣犃诉@話,,只能在心里嘆息一聲,我還能說什么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兒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里去聽來的,當(dāng)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的格格亂笑,,她說:“錯啦,還剩五個角?!奥犃锁P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里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里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等你娘回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領(lǐng)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發(fā)都白了,卻要學(xué)著去干從沒干過的體力活,。

  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yǎng)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里親友那里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舍不得離開這里,人上了年紀(jì)都這樣,,都不愿動地方,。我就對娘說:“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里跟安在別處也一樣,?!拔夷锫犃诉@話,過了半晌才說:“你爹的墳還在這里,?!拔夷镆痪湓捑妥屛也桓以傧雱e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里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里發(fā)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應(yīng)了人窮志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里,,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jìn)來,,龍二咧嘴笑道:“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八稍谔珟熞卫飫佣紱]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后龍二說:“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拔尹c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龍二聽后笑瞇瞇地問:“你要租幾畝,?“我說:“租五畝,。““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我說:“練練就行了?!八胍幌胝f:“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褒埗€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干過農(nóng)活,學(xué)著村里人的樣子干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jié),,錯過一個季節(jié)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yǎng)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紀(jì)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兒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對她說:“娘,你趕緊回去吧,?!拔夷飺u搖頭說:“四只手總比兩只手強(qiáng)?!拔艺f:“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拔夷锫犃诉@話,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呆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說:“問你奶奶去?!拔夷镒教锕∩?,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留神別砍了腳?!拔矣苗牭稌r,,她更不放心,時時說:“福貴,,別把手割破了,。“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個勁兒地數(shù)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里的泥是最養(yǎng)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么多年下來,,我身上那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濕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么,。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雞了,,照我這么干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fā)起來的,。

  從那以后,,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fēng)光風(fēng)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襤衫地走過來,,手里挎著那個包裹,還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長根,,長根,?!拔夷镆豢吹绞菑男≡谖壹议L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回來看一眼,?!伴L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少爺,你怎么成這樣子了,?!拔逸敼饧耶a(chǎn)以后,最苦的就是長根了,。長根替我家干了一輩子,,按規(guī)矩老了就該由我家養(yǎng)起來??晌壹乙黄坡?,他也只好離開,只能要飯過日子,。

  看到長根回來時的模樣,,我心里一陣發(fā)酸,小時候他整天背著我走東逛西,,我長大后也從沒把他放在眼里,。沒想到他還回來看我們,我問長根:“你還好吧,?“長根擦擦眼睛說:“還好,。“我問:“還沒找到雇你的人家,?“長根搖搖頭說:“我這么老了,,誰家會雇我?“聽了這話,,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長根卻不覺得自己苦,他還為我哭,,說道:“少爺,,你哪受得起這種苦?!澳翘焱砩?,長根在我家茅屋里過的,。我和娘商量著把長根留在家里,這樣一來日子就更苦,,我對娘說:“苦也要把他留下,,我們每人剩兩口飯也就養(yǎng)活他了?!拔夷稂c點頭說:“長根這么好的心腸,。“第二天早晨,,我對長根說:“長根,,你一回來就好了,我正缺一個幫手,,往后你就住在這里吧,。“長根聽后看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他說:“少爺,我沒有幫你的力氣了,,有你這份心意我就夠了,。“說完長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攔不住他,,他說:“你們別攔我了,往后我還要來看你們,?!伴L根那天走后,還來過一次,,那次他給鳳霞帶來一根扎頭發(fā)的紅綢,,是他撿來的,洗干凈后放在胸口專門來送給鳳霞,。長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

  我租了龍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戶了,,便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叫他龍二,,得叫他龍老爺,,起先龍二聽我這么叫,總是擺擺手說:“福貴,,你我之間不必多禮,?!皶r間一久他也習(xí)慣了,我在地里干活時,,他常會走過來說幾句話,。有一次我正割著稻子,鳳霞跟在后面撿稻穗,,龍二一搖一擺走過來,,對我說:“福貴,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賭啦,。賭場無贏家,我是見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這種地步,。“我向龍二哈哈腰,,恭敬地說:“是,,龍老爺?!褒埗钢给P霞,,問道:“這是你的崽子嗎?“我又哈哈腰,,說一聲:“是,,龍老爺?!拔铱吹进P霞站在那里,,手里拿著稻穗,直愣愣地盯著龍二看,,就趕緊對她說:“鳳霞,,快向龍老爺行禮?!傍P霞也學(xué)我的樣子向龍二哈哈腰,,說道:“是,龍老爺,?!拔視r常惦記著家珍,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兩個多月,,托人捎來了一個口信,說是生啦,,生了個兒子出來,,我丈人給取了個名字叫有慶,。我娘悄悄問捎話的人:“有慶姓什么?“那人說:“姓徐呀,?!澳菚r我在田里,我娘扭著小腳急匆匆地跑來告訴我,,她話沒說完,,就擦起了眼淚。我一聽說家珍給我生了個兒子,,扔了手里的鋤頭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來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這么進(jìn)城去看家珍她們母子,,我丈人怕是連門檻都不讓我跨進(jìn)去。我就對娘說:“娘,,你趕緊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們?!拔夷镆惨槐楸檎f著要進(jìn)城去看孫子,,可過了幾天她也沒動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們這里的習(xí)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給接走的,也應(yīng)該由她娘家的人送回來,。我娘對我說:“有慶姓了徐,,家珍也就馬上要回來了?!八终f:“家珍現(xiàn)在身體虛,,還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補(bǔ)一補(bǔ),?!凹艺涫窃谟袘c半歲的時候回來的。她來的時候沒有坐轎子,,她將有慶放在身后的一個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來的。

  有慶閉著眼睛,,小腦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搖一搖回來認(rèn)我這個爹了

  家珍穿著水紅的旗袍,,手挽一個藍(lán)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來了。路兩旁的油菜花開的金黃金黃,,蜜蜂嗡嗡叫著飛來飛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門口,,沒有一下子走進(jìn)去,,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著編草鞋,,她抬起頭來后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家珍的身體擋住了光線,身體閃閃發(fā)亮,。我娘沒有認(rèn)出來是家珍,,也沒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慶。我娘問她:“是誰家的小姐,,你找誰呀,?“家珍聽后格格笑起來,說道:“是我,,我是家珍,。“當(dāng)時我和鳳霞在田里,,鳳霞坐在田埂上看著我干活,,我聽到有個聲音喊我,聲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問鳳霞:“誰在喊?“鳳霞轉(zhuǎn)過身去看一看說:“是奶奶,?!拔抑逼鹕眢w,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門口彎著腰在使勁喊我,,穿水紅旗袍的家珍抱著有慶站在一旁,。鳳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過去,。我在水田里站著,,看著我娘彎腰叫我的模樣,她太使勁了,,兩只手撐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體掉到地上。鳳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搖來晃去,,終于撲到了家珍腿上,抱著有慶的家珍蹲下去和鳳霞抱在一起。我這時才走上田埂,,我娘還在喊,,越走近她們,我腦袋里越是暈暈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對她笑了笑。家珍站起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陣,。我當(dāng)時那副窮模樣使家珍一低頭輕輕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嗚嗚響,,她對我說:“我說過家珍是你的女人,,別人誰也搶不走的?!凹艺湟换貋?,這個家就全了。我干活時也有了個幫手,,我開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這是家珍告訴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覺得,。我常對家珍說:“你到田埂上去歇會兒,。“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細(xì)皮嫩肉的,,看著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聽到我讓她去歇一下,,就高興地笑起來,她說:“我不累,?!拔夷锍Uf,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家珍脫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樣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過氣來,,還總是笑盈盈的。鳳霞是個好孩子,,我們從磚瓦的房屋搬到茅屋去住,,她照樣高高興興,吃起粗糧來也不往外吐。弟弟回來以后她就更高興了,,再不到田邊來陪我,,就一心想著去抱弟弟。有慶苦呵,,他姐姐還過了四,、五年好日子,有慶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邊來受苦了,,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后,,我娘病了。開始只是頭暈,,我娘說看著我們時糊里糊涂的,。我也沒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紀(jì)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來有一天,我娘在燒火時突然頭一歪,,靠在墻上像是睡著了,。等我和家珍從田里回來,她還那么靠著,。家珍叫她,,她也不答應(yīng),伸手推推她,,她就順著墻滑了下去,。家珍嚇得大聲叫我,我走到灶間時,,她又醒了過來,,定定地看了我們一陣,我們問她,,她也不答應(yīng),,又過了一陣,她聞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飯煮糊了,,才開口說道:“哎呀,我怎么睡著了,?!拔夷锘爬锘艔埖叵胝酒饋恚镜揭话胪纫凰桑眢w又掉到地上,。我趕緊把她抱到床上,,她沒完沒了地說自己睡著了,她怕我們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說:“你去城里請個郎中來,。“請郎中可是要花錢的,,我站著沒有動,。家珍從褥子底下拿出了兩塊銀元,是用手帕包著的,??纯淬y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從城里帶來的,,只剩下這兩塊了,。可我娘的身體更叫我擔(dān)心,,我就拿過銀元,。家珍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給我拿出一身干凈衣服,,讓我換上,。我對家珍說:“我走了?!凹艺錄]說話,,跟著我走到門口,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頭發(fā)向我點點頭,。自從家珍回來以后,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她,。我穿著雖然破爛可是干干凈凈的衣服,,腳上是我娘編的新草鞋,要進(jìn)城去了,。鳳霞坐在門口的地上,,懷里抱著睡著的有慶,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凈,,就問:“爹,,你不是下田吧?“我走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沒去城里了,,走進(jìn)城里時心里還真有點發(fā)虛,我怕碰到過去的熟人,,我這身破爛衣服讓他們見了,,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話。我最怕見到的還是我丈人,,我不敢從米行那條街走,,寧愿多繞一些路。城里幾個郎中的醫(yī)術(shù)我都知道,,哪個收錢黑,,哪個收錢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還是去找住在綢店隔壁的林郎中,,這個老頭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會少收些錢,。

  我路過縣太爺府上時,,看到一個穿綢衣的小孩正踮著腳,,使勁想抓住敲門的銅環(huán),。那孩子的年紀(jì)就和我鳳霞差不多大,我想這可能是縣太爺?shù)墓?,就走上去對他說:“我來幫你敲,。“小孩高興地點點頭,,我就扣住銅環(huán)使勁敲了幾下,,里面有人答應(yīng):“來啦?!斑@時小孩對我說:“我們快跑吧,。“我還沒明白過來,,小孩貼著墻壁溜走了,。門打開后,一個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話沒說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沒料到他會這樣,身體一晃就從臺階上跌下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本來我想算了,可這家伙又走下來踢了我一腳,,還說:“要飯也不看這是什么地方,?!拔业幕鹨幌伦由蟻砹耍伊R道:“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墳里的爛骨頭,,也不會向你要飯,。“他撲上來就打,,我臉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腳。我們兩個人就在街上扭打起來,。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贏我,就瞅著我的褲襠抬腳,。我呢,,好幾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們兩個都不會打架,,打了一陣聽到有人在后面喊:“難看死啦,,這兩個畜生打架打得難看死啦?!拔覀兺W∈帜_,,往后一看,一隊穿黃衣服的國民黨大兵站在那里,,十來門大炮都由馬車?yán)?。剛才喊叫的那個人腰里別著一把手槍,是個當(dāng)官的,。那仆人真靈活,,一看到當(dāng)官的就馬上點頭哈腰:“長官,嘿嘿,,長官,。“長官向我們兩個揮揮手說:“兩頭蠢驢,,打架都不會,,給我去拉大炮?!拔乙宦犨@話頭皮陣陣發(fā)麻,,他是拉我當(dāng)壯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說:“長官,,我是本縣縣太爺家里的?!伴L官說:“縣太爺?shù)墓痈鼞?yīng)該為黨國出力嘛,?!啊安唬??!捌腿藝樀眠B聲說,“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長,我是縣太爺?shù)钠腿??!啊安倌隳铩,!伴L官大聲罵道:“老子是連長,。““是,,是,,連長,我是縣太爺?shù)钠腿??!澳瞧腿嗽趺凑f都沒用,反而把連長說煩了,,連長伸手給他一巴掌:“少他娘的說廢話,,去拉大炮,?!八吹搅宋摇,!斑€有你,。“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馬的韁繩,,跟著他們往前走。我想到時候打個機(jī)會再逃跑吧,。那仆人還在前面向連長求情,,走了一段路后,連長竟然答應(yīng)了,,他說:“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煩死我了,?!捌腿烁吲d壞了,他像是要跪下來給連長叩頭,,可又沒有下跪,,只是在連長面前不停地搓著手,連長說:“還不滾蛋,?!捌腿苏f:“滾,滾,,我這就滾,。“仆人說著轉(zhuǎn)身走去,,這時候連長從腰里抽出手槍來,,把胳膊端平了,閉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準(zhǔn),。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過頭來看看,,這一看把他嚇得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樣讓連長瞄準(zhǔn),。連長這時對他說:“走呀,,走呀?!捌腿藫渫ㄒ宦暪蛟诘厣?,連哭帶喊:“連長,連長,,連長,。“連長向他開了一槍,,沒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飛起的小石子劃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連長握著手槍向他揮動著說:“站起來,站起來,?!八玖似饋恚B長又說:“走呀,,走呀,。“他傷心地哭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連長,,我拉大炮吧,。“連長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準(zhǔn),,嘴里說著:“走呀,走呀,?!捌腿诉@時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轉(zhuǎn)身就瘋跑起來,。連長打出第二槍時,,他剛好拐進(jìn)了一條胡同。連長看看自己的手槍,,罵了一聲:“他娘的,,老子閉錯了一只眼睛?!斑B長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著手槍走過來,,把槍口頂著我的胸膛,,對我說:“你也回去吧?!拔业膬蓷l腿拼命哆嗦,,心想他這次就是兩只眼睛全閉錯,也會一槍把我送上西天,。我連聲說:“我拉大炮,,我拉大炮?!拔矣沂掷\繩,,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給我的兩塊銀元,走出城里時,,看到田地里與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頭哭了,。

  我跟著這支往北去的炮隊,,越走越遠(yuǎn),一個多月后我們走到了AH,。開始的幾天我一心想逃跑,,當(dāng)時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每過兩天,,連里就會少掉一,、兩張熟悉的臉,,我心想他們是不是逃跑了,我就問一個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說:“誰也逃不掉,。“老全問我夜里睡覺聽到槍聲沒有,,我說聽到了,,他說:“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讓打死,,也會被別的部隊抓去,。“老全說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訴我,,他抗戰(zhàn)時就被拉了壯丁,開拔到江西他逃了出來,,沒幾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隊拉了去,。當(dāng)兵六年多,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光跟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打仗,。這中間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別的部隊拉了去,。最后一次他離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結(jié)果撞上了這一支炮隊。老全說他不想再跑了,,他說:“我逃膩了,。“我們渡過長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襖,。一過長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離家越遠(yuǎn)我也就越?jīng)]有膽量逃跑,。我們連里有十來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有一個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蘇人,,他老向我打聽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說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當(dāng)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親熱,他總是挨著我,拉著我的胳膊問說:“我們會不會被打死,?“我說:“我不知道,。“說這話時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陣陣難受,。過了長江以后,,我們開始聽到槍炮聲,起先是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們又走了兩天,,槍炮聲越來越響。那時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村里別說是人了,,連牲畜都見不著。連長命令我們架起大炮,,我知道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過去問連長:“連長,這是什么地方,?“連長說:“你問我,,我他娘的去問誰?“連長都不知道我們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個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禿禿的樹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沒有,。過了兩天,穿黃衣服的大兵越來越多,,他們在四周一隊隊走過去,,又一隊隊走過來,有些部隊就在我們旁邊扎下了,。又過了兩天,,我們一炮還未打,連長對我們說:“我們被包圍了,?!氨话鼑牟恢皇俏覀円粋€連,有十來萬人的國軍全被包圍在方圓只有二十來里路的地方里,,滿地都是黃衣服,,像是趕廟會一樣。這時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著煙,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黃皮大兵,不時和中間某個人打聲招呼,,他認(rèn)識的人實在是多,。老全走南闖北,在七支部隊里混過,,他嘻嘻哈哈和幾個舊相識說著臟話,,互相打聽幾個人名,我聽他們不是說死了,,就是說前兩天還見過,。老全告訴我和春生,這些人當(dāng)初都和他一起逃跑過,。老全正說著,,有個人向這里叫:“老全,你還沒死???“老全又遇到舊相識了,哈哈笑道:“你小子什么時候被抓回來的,?“那人還沒說話,,另一邊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臉一看,,急忙站起來喊:“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那個人嘻嘻笑著喊道:“死啦,?!袄先趩实刈聛恚R道:“媽的,,他還欠我一塊銀元呢,。“接著老全得意地對我和春生說:“你們瞧,,誰都沒逃成,。“剛開始我們只是被包圍住,,解放軍沒有立刻來打我們,,我們還不怎么害怕,連長也不怕,,他說蔣委員長會派坦克來救我們出去的,。后來前面的槍炮聲越來越響,我們也沒有很害怕,,只是一個個都閑著沒事可干,,連長沒有命令我們開炮。有個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們老閑著也不是個辦法,,他就去問連長:“我們是不是也打幾炮,?“連長那時候躲在坑道里賭錢,他氣沖沖地反問:“打炮,,往哪里打,?“連長說得也對,幾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國軍兄弟頭上,,前面的國軍一氣之下殺回來收拾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連長命令我們都在坑道里呆著,,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別出去打炮。

  被包圍以后,,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飛機(jī)在上面一出現(xiàn),下面的國軍就跟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地?fù)韥頁砣?,扔下的一箱箱彈藥沒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撲。飛機(jī)一走,,搶到大米的國軍兄弟兩個人提一袋,,旁邊的人端著槍,保護(hù)他們,,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開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沒過多久,,成群結(jié)伙的國軍向房屋和光禿禿的樹木涌去,,遠(yuǎn)近的茅屋頂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樹,,這哪還像是打仗,,亂糟糟的響聲差不多都要蓋住前沿的槍炮聲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樹木全沒了,,空地上全都是扛著房梁,樹木和抱著木板,、凳子的大兵,,他們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條條煮米飯的炊煙就升了起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后,,滿地的國軍提著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nóng)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著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惡夢,。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nèi)齻€人去扛了幾袋米回來,,鋪在坑道當(dāng)睡覺的床,這樣躺著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么可當(dāng)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jī)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著和野狼沒什么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這種時候只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回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dāng)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有一些流彈竄過來。有一次我跑著跑著,,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為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當(dāng)飛機(jī)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里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著飛機(jī)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沖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得也不結(jié)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只是搶到了幾張大餅,?;氐娇拥览铮先呀?jīng)坐在那里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dāng)了八年兵,,心里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面一放,說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里抱著一堆膠鞋貓著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jìn)來,,指著滿地的膠鞋問我們:“多不多,?“老全望望我,問春生:“這能吃嗎,?“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這小子比誰都精,。“后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yīng),,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挨了揍的腳抽搐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我們抱著膠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nèi)齻€人邊煮著米飯,,邊看著那些光腳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三年隨風(fēng)飄去

各位,,抱歉,,忘記更新了,哈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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