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嫡庶尊卑
杭州錢塘梅里,烏篷船慢慢靠岸。船上跳下來一個端雅的瘦高青年,,白衫藍巾,。扶著他手的是一位修長窈窕的少女,雪膚烏發(fā),,一條金紅發(fā)帶垂在肩上,。等在岸上的老管家眼睛一亮:“大哥兒回來了!嗬,,好漂亮的新媳婦,!快,,族長大人等著哪?!泵匪镜溃骸捌呤?,不忙?!贝嫌窒聛硪粋€非常英俊的灰衣青年,,眼睛大而明亮,只是兩頰凹陷,,似有病容,。“這是我?guī)煹苌瓴??!?p> 是夜,梅庭訓(xùn)與梅司長談,,囑咐他要修身養(yǎng)性,,并道:“我看你灰心失意,絕非好事,。你還年輕,,又是龍圖閣大學士的門生,這次雖然屈居越州府幕僚,,但總有再起之日,。——你的婚姻之事,,過于草率了,。你從小持重,我以為你一向不是貪圖美色的人,,怎么這次如此沖動,,娶了個來路不明的胡人女子,,?你是梅氏的長房長孫,,又中過會元,只要進士登科及第,,前程不愁,!本來應(yīng)當婚配大門閨秀,上能加強聯(lián)姻扶助仕途,,下不失門當戶對的體面,,最重要的是,能當?shù)闷疬@一大族的當家媳婦,。
娶妻娶賢,,我總擔心你會在美色上失了心志,,多去山水之間寄暢,男兒心懷天下,,夫妻以禮相待即可,,不要天天膩在一起。胡人野蠻少化,,我們梅氏詩禮大家,,我會讓你嬸母好好教她的?!?p> 梅司道:“叔父教訓(xùn)的是,,司思慮不周、不能推脫,。當時也是諸多情由,,只是既然我已經(jīng)娶了她,就是正聘的妻子,,請叔父按照禮法讓她入宗譜,。”
梅庭訓(xùn)嘆了一口氣,。
******
阿流娘被教引婆子蕭大娘引導(dǎo)著,,抬腳邁進梅氏宗祠高高的門檻。四水歸堂天井,,天光如注,,在這間高曠而暗啞的祠堂中投下一道道光柱。祠堂用料非常氣派,,高高的金絲楠木柱子,托著藻井天花一層一層地升向貫通三層的屋頂,,簡直如同一個教堂的穹頂,。每個闌額、斗拱,、月梁上都細細地雕鏤著一個和忠孝信義有關(guān)的故事:這個是戲彩娛親,,周老萊子為了讓父母開心,穿著彩衣作兒童舞蹈,;這個是蘆衣順母,,閔子騫穿著蘆花做的冬衣也不違背繼母;這個是臥冰求鯉(晉王祥),,那個是哭竹生筍(三國吳國孟宗)……正堂中祖先的排位密密麻麻擺放,,聯(lián)想到每個名字都是一個人,簡直如同鬼魂的森林,。正堂背后是全紅木雕的貞婦烈女傳,,可能是為了符合劉向的《列女傳》原文,,還保留了趙飛燕和許多精壯男子淫亂后宮那一幀。阿流娘看著,,忍不住好笑,。看看周圍女眷婆子嚴肅噤聲,、低眉順眼的樣子,,聳聳肩,又訕訕地收了起來,。
十一月初五,,恰逢冬至,宗祠熱鬧非凡,,又是放鞭炮又是祭三牲,,說晚上還有全套的水陸道場放。正堂內(nèi)族長梅庭訓(xùn)領(lǐng)頭,,族中男丁全數(shù)到場,,先把牌位從頭到尾祭祀一遍;換過偏廳坐好,,梅司帶著阿流娘一個挨一個地跪過去,;又入內(nèi)堂,以梅庭訓(xùn)母梅蕭氏為尊,,往下是梅庭訓(xùn)正妻梅安氏,,一眾婆媳妯娌,梅司再帶著阿流娘挨個地拜過去,。又兼梅司是長孫,,忙的不可開交,阿流娘一天倒了好多茶,。
男賓祭祀散去后,,是女儐相的會場。
梅庭訓(xùn)妻子梅安氏坐在偏廳,,她也是會稽梅里的當家媳婦,。教引婆子蕭大娘福了一福:“安夫人?!笔挻竽锸敲匪咀婺该肥捠系呐慵?,梅蕭氏出身蘭陵蕭氏,身份很高貴,,她帶來的陪嫁女使們都讀書識字,,故而都能在梅氏從事祭祀或者內(nèi)部教引的差事。排場很大,,捧茶的,、捧香的,、捧筆的,一一魚貫而過,。
梅安氏倒是很和善,,吃了阿流娘敬的茶,向祖先敬了香火,,記錄的先生寫了戶籍,、按了見證手印。她和顏悅色地道:“大媳婦兒,,今日你就算是進了族譜,,是梅家過了門的媳婦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向這位蕭姑姑問吧,。聽說你河西人,祖上哪里人,?來這里吃住得可慣,?可讀過書嗎?”
阿流娘努力回憶著蕭大娘交代的各人稱呼,,道:“拜謝二姑,。吃得飽。我是河西來的,,我祖上不是漢人,,不太會讀漢文。還有梅司呢,?我怎么這幾天都見不著他,?”
女眷們發(fā)出嗤嗤的笑聲。
梅安氏面上倒沒什么不快,,但對于她這么直接地問丈夫的事情,,言語不禮、面有羞色,,道:“大媳婦兒,你應(yīng)該稱司哥兒夫君,。罷了,,既然如此,你跟著幾個妹妹一起上學塾吧,?!?p> ******
阿流娘改換了宋人的衣衫,越州治下盛產(chǎn)絲綢,,她也得以輕羅軟衫,,一身撒花天藍衫子更襯得膚如凝脂,、靨若煙霞。丫頭鳧兒拎著文房籃筐,,引著她往梅氏家塾里去,。
不想家塾里竟是有男子的。路上遇到一個穿月白色團蝠紋錦袍的清秀公子,,和一個穿秋香色織錦緞外衫的高額大眼的少年,。大眼少年見她們過來,大大方方地上前揖道:“大嫂子有禮,?!笔谴畏棵吠ビ?xùn)的兒子梅崇,字行山,,族里排行老四,。“四弟有禮,?!卑⒘髂飳W著樣子福了一福。少年介紹道:“這位是盧元徽(慕璇)盧公子,,同我們一起上私塾的,。”那清秀少年看上去有些弱質(zhì),,但一雙眼睛多情粼粼如水波,,風流不減,他禮數(shù)周全地上前揖道:“梅大娘子,,唐突了,。”
阿流娘的眼睛毫不掩飾地亮了起來,。
梅崇笑道:“哎呀,,慕璇兄,真是讓你在我們家呆多了,,女眷回避也忘記了,。”
******
蕭大娘道:“梅氏祖上由吳郡而來,,世代簪纓,,名門大族,家風高潔,,本來是不提倡納妾的,,男子若無出,四十歲后可以納妾。但自遷至錢塘梅里后,,有一段時間遭遇瘟疫,,子孫凋零很厲害,故而才放寬了禁忌,。如今梅里的梅氏分成兩個大支,,一支就是司大公子所在的長房,門風很嚴,,三代出了三個進士,,司大公子又是會元,只可惜大老爺去得早,。另一支就是次房,,也即蕭太君的次子,梅庭訓(xùn)二爺,,太君如今跟著次房過,。他們于子嗣上很要緊,故而人丁興旺,,祖蔭官職,,也出了兩個舉人。兩家關(guān)系甚密,,學塾都是一起上的,,你所見的妹妹們也多是此枝的。
那三個妹妹,,穿水紅蟬翼紗上衣的,、穿鵝黃浮光錦外衫的和穿青綠緞子披襖的,分別是五姑娘緋寒,、六姑娘玉寒,、七姑娘清寒。玉寒是梅崇的嫡親妹妹,,任性偷懶一些,。緋寒和清寒則為庶出。緋寒詩書才高,,清寒守禮明節(jié),。”
“什么是嫡庶,?”
蕭大娘非常吃驚:“司大娘子,,你連這個不知道?圣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查看家庭的綱常結(jié)構(gòu),就可得出社會的組織結(jié)構(gòu),。朝堂上有君臣之分,,家宅內(nèi)就有主仆上下,尊卑分明的一對對偏正結(jié)構(gòu),。一個家庭,,主君、主母就是主,,其余妾氏就是奴婢,,妾雖然可以伺候主君、生孩子,,但她們的人身和孩子的人身,,都屬于主母名下,孩子也只能稱主母為母親,。主母的分枝稱為嫡,,兒子享受繼承權(quán)的完全保護。妾氏的分枝稱為庶,,尊卑秩序的建立,,就是為了保證嫡枝的優(yōu)勢。
由于繼承權(quán)是父系子繼,,只保證兒子的權(quán)利,,女兒則飽受輕視。求親,,多有為庶出而不要的,。
就拿家里的三位姑娘來說。六姑娘雖為千金萬貴的嫡女,,但母親并不受寵,,有尊貴,沒有父親的寵愛,。五姑娘恃才高傲,,自比謝道韞之才,但因母親是妾,,心比天高卻不得良配,。七姑娘更是可憐,從小失了生母,,在老太君的膝下才得保存,。
說到三位姑娘的婚事,也是讓族長和老太君揪心和糾結(jié)不已之事,,兩人還因此有所爭執(zhí),。梅氏家大業(yè)大,族長自然是希望能通過聯(lián)姻給幾個哥兒多朝堂上的助力,原指望大哥兒能攀門好親……(她趕緊打斷了話頭),,如今只能指望他的這些妹妹們能得嫁高門,。可侯門深似海,,女子一生的托付,,只有親娘和老太君這樣的親人才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她們考慮,女兒不同于男子啊,?!?p> 阿流娘笑道:“這么說,倒也有我的不是了——他雖不是以容色取勝,,連我都耽于他的風姿氣度,,的確是可以在陸上人中得以良配的?!?p> 蕭大娘連忙道:“大娘子,,奴婢不敢有這個意思?!?p> 阿流娘道:“不妨,,你繼續(xù)說。這么說,,私塾里的那些男學生,,怕也是有些文章吧?”
蕭大娘道:“因梅氏私塾登科者甚眾,,故而周圍望族都認為此處有‘文曲星氣’,,愿意將族中才俊塞進來,沾一沾地氣,。更有一層,,就是為小姐們挑選夫婿?!?p> 阿流娘道:“那個盧元徽也是嗎,?”
蕭大娘道:“盧小國公?不不不,,他身份尊貴,,母親是皇親國戚,父親是功臣之后,,以梅家的門第,,攀不上的?!?p> 阿流娘道:“可惜了,。你們陸上人很奇妙啊,。那夫君呢?”
蔡大娘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司大公子五歲就開蒙了,,他是國子學生,、又中會元,如今在家塾里,,是先生輩的大才了!”
******
議事堂中,。梅庭訓(xùn),、梅司、梅崇和門客師爺在座,。
“大公子,,孟大公子信!”書童跑著過來,,梅司趕緊接過,,拆開后以極快的目力迅速讀了一遍,面色凝重,,他抬頭道:“薛相乞骸骨已退,。圣上拔擢參政知事王安石王半山為正一品丞相,總掌政務(wù),,三省六部俱以他馬首是瞻,。司馬先生仍任翰林學士,圣上雖以樞密副使職位相授,,先生堅辭不受,,以端明殿學士知永興軍(今西安),現(xiàn)已經(jīng)啟程離開東京了,!”(這是熙寧二年,,1069年)
梅崇吃驚得站了起來:“我們錢塘梅氏與臨川王氏關(guān)系并不好,這一來在京城的靠山豈不是盡數(shù)零落……”
梅庭訓(xùn)嘆道:“王相信任的呂惠卿貪財跋扈,,大郎父親在禮部的時候曾參過他,,如今掌攬三司條例,只怕大郎的上升之路更難了,。大郎你文章這么好,,本來是前程似錦,如今吐蕃投了西夏,,朝堂局勢動蕩,,哎,勢不由人??!”
梅司道:“茍利社稷,,雖死可以!司如果只能做一個小小的幕僚,,也求能夠為民謀福吧,。”
******
下了課,,阿流娘讀著私塾前碑上雕刻的“錢塘登科名榜”,。
“大嫂子?!泵烦缧卸Y,。
“四弟,進士出身與同進士出身有什么區(qū)別,?”
梅崇笑道:“大嫂子是河西胡人,,對大宋的社會制度、風俗體例并不了解,。恩科舉士是大宋一種選拔人才的方式,,因采用糊名之法,算是一種不看出身,、推薦人的選拔方式,。從下到上分為五級。殿試是最高的一級考試,,圣人親眼過目考題,,通過的學子,第一甲賜進士及第并文林郎,,第二甲賜進士及第并從事郎,,第三、第四甲進士出身,,第五甲同進士出身,。”
“嗯……不看家世,,的確是有可取之處,。考試合格后就直接得到了官員資格嗎,?”
梅崇笑道:“還早,。科舉中榜僅僅是仕途的開始,,只相當于拿到了參與官僚體系的入門券,。高門有世襲祖蔭的官階爵位可以繼承,而對于寒門來說,,這是邁入統(tǒng)治體系的唯一途徑,。過完了考試山,,還有官場這座更高的山要爬。大多從基層官吏開始,,大宋官僚系統(tǒng)有十八個品級之多,。”
“漢人所有人都能考科舉嗎,?”
“當然不是,,得出身清白,賤藉之人就不得科考,?!?p> “那你們漢人的女子不能科考,豈不是生下來就等同賤藉,,生下來就等同奴隸?”
梅崇道:“大嫂子這倒把我問倒了,,你口中良家女子都是如此,,那賤藉的女子,只有比賤藉的男子更慘,。比如娼妓俳優(yōu),,都不能與進得官階的門戶,甚至做妾也沒有資格,?!?p> 阿流娘點頭:“妾,你們又提到了這個身份概念,,真有意思,。——夫君,!我看見你的名字了,!”她看見梅司,高興地招手,。幾個妹妹都羞著走開了,。“四弟”“大哥”他和梅崇行了禮,,梅司壓著笑意讓她收斂一點:“大家都看著呢,。”
******
回得房內(nèi)
“今天讀了什么書,?”
阿流娘道:
“好多呢,,主要是《史》。我覺得你們漢人的社會結(jié)構(gòu)好有趣啊,。我一下子說不清,,但大體覺得,,是分形的,總體和部分有相似之處,?!?p> “男性在各個層面上,通過尊卑構(gòu)成分形的統(tǒng)治結(jié)構(gòu),,在家庭中也適用這套尊卑系統(tǒng),,將女性以依附者姿態(tài)納入體系。整體看,,皇權(quán)和地權(quán)的大族之間通過婚姻,,血緣勾連,形成一張交錯的權(quán)力階層網(wǎng)絡(luò),。這張網(wǎng)原來的法理合理依據(jù)是,,通過從底層吸納稅收和勞動力,在災(zāi)難,、動蕩和瘟疫之時進行救助和調(diào)配,。但是那張網(wǎng)上依附的生物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重,,他們阻止底層上爬,,搶奪底層原來繳納作為公共福利的給養(yǎng),而資源調(diào)配的能力卻越來越弱,,直到某個局部破潰,,不能及時修補或改革,整個系統(tǒng)崩潰,。然后一鍋肉粥之中,,開始重新形成資源配制網(wǎng),各個局部網(wǎng)絡(luò)進行競爭,,直到某個比較合理的網(wǎng)絡(luò)再次覆蓋全民,。問題是,形成網(wǎng)的本身就是藤壺一樣會繁衍擴大的生物,,于是這個過程又重演,。”
梅司想了想,,道:“娘子有理,。我最近也有一件煩憂的事情。大宋國祚綿延百年,,文官系統(tǒng)已是鼎盛,,但也有積弊。新圣人支持丞相王安石,,力圖推行新法,。我恩師司馬文正公不置可否,,但我知道他是個保守主義者,傾向于尊重現(xiàn)狀和歷史遺留,,并不支持過快過猛的激進政策,。——至于我,,對于新法,,如果能夠順利實行,我心向往之,,但丞相的用人,,實在都是些卑鄙之徒,我不敢茍同,。更兼我父開罪過呂惠卿,。新法若能行,我心甚慰之,;可自己窮途路阻,,困于越州一隅,抱負不得展,,實在是心如交煎?!?p> 阿流娘睜著一雙閃亮亮的眼睛,,突然笑道:“你們漢人真……虛偽(她非常認真地咬文嚼字地說出這個詞)?!?p> 梅司被她冒犯的用詞和天真的表情震驚了一下,。
“什么以天下為己任!生物都是自私的,,所有的情感的出發(fā)點都立足于自身的需求,。所謂擔憂天下,也不過是擔憂如果天下動蕩殃及池魚,,為了不致系統(tǒng)崩潰,,只能自己頂上。榮譽和責任,,也是為了滿足自己內(nèi)心自我認同的需求,。——所以你只要誠實地問你自己的內(nèi)心,,你憂愁的來源到底是什么,?”
梅司想了想,笑著搖頭嘆氣:“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阿流娘給他斟了一杯酒,,自酌一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道:“昨日城中王,,今日階下囚!”
“阿流娘,,我可能一輩子也做不了丞相了,。完不成濟世救民、收復(fù)燕云的志向了——我怎么辦呢,?”
“我聽說范仲淹科考之前,,窮的將粥劃成四塊,在土地廟許愿,。若是我中,,就請讓我做丞相,扶助為難的國家,;如果不中,,就讓我當個醫(yī)生吧?!卑⒘髂锿?,一飲而盡,“做我們能做的,?!?p> 梅司想了想,下定了決心:“娘子,,我去越州赴任,,哪怕是個小小的九品文官,做我能做的,?!?p> 阿流娘惱道:“啊——你又要走!”
梅司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杭州越州東西兩府,,距離錢塘很近,,我十旬休假的時候就回來。等州府那邊安頓好了住處,,我就接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