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幾日里,,我的腦海里好像時常翻開一本書,翻書的聲音嘩啦啦地響起,,像是無垠的虛空里沉寂中迸發(fā)的一點,,腦中的弦一剎那崩斷,,我在夢魘的大海里浮沉,。
那書寫了什么呢?
是一個銀鎧白袍的人持劍向我走來,,虛無的我如同幽靈一般以上天那悲憫的視角望著他,,注視著他,。
文字如同漩渦一般將我纏繞,季鋮,,字欽岑,,河南汴京人,屬齊人,,其父季翀為齊國在朝御史,,其時天下有齊,梁,,夏,,衛(wèi)四國,以齊梁占土最廣,。
我有些膽怯地向那黑字伸出手去,,那黑字嗖地一轉,我親眼見證他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我看著他十五歲入伍,,我看著他在燈下讀兵書,可是不過幾年,,梁軍直攻齊國京城,,齊君和一群臣子逃亡臨安,他卻留了下來,。
就像在夢中一樣,,我看不清也想不透,模糊之中,,我看到汴京守將大開城門迎接梁軍,,看到他反擊梁軍將領被俘,明明汴京城里烏壓壓一片全是他投誠的上級,,他卻仰著頭瞪著劊子手嗜血的刀,,他本想一死,沒成想卻活了下來,,緊接著便是他在梁國長達五年的囚禁,。
梁政內亂,他逃了出來,,梁軍來追,,他竟有能力聚集起一大幫的民兵,我惶惶然只見他身上的傷口綻開又愈合,,愈合又劈開,,不知怎的又跟他到了齊國的新京城臨安。
然后他望著城門,,笑了,。
我突然恍惚,,少年時那樣神采飛揚愛笑的他究竟有多少年沒有笑過了,我好想睜大眼睛仔細看看他笑起來的模樣,,他的面容卻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漸漸的,,我的視野里只剩下他的身影,。
我還是跟著他。
他回齊朝之后不受重用,,沉寂了五年,。又一個五年!人生究竟有多少個五年呢,?
他常在雨下獨坐一整夜,,沒有實體的我便坐在他身旁陪著他,自五年前的那一笑后,,他又變得沉默寡言了,。
這五年里,我見過他俯首案前寫就復國萬言策,,見過他跪拜朝前求君不再答允梁國得寸進尺的求和條件,,見過他院里醉酒舞劍到天明,亦見過他于高處望著北方發(fā)呆,,那個方向,,我想,是汴京的方向,。
直到有一天,,梁軍終于撕下偽裝,大舉進攻齊國,,他重新被招入朝中,,我看見他翻身上馬,眼神終于又出現少年鋒芒畢露的光,。
我看不懂行軍打仗,,卻知道他一路以來隊伍越來越壯大,他的名聲漸漸傳遍天下,,他的名字讓齊民歡呼愛戴,,讓梁軍聽聞如喪考批。不知不覺間,,我的目光粘在他戰(zhàn)場廝殺矯健的身影上,,竟難以再離開。
而齊朝上下一心言和,,他的復國夢,,終究是又破碎了。
之后由于齊國的卑顏屈膝和梁國的狼子野心,,齊梁的戰(zhàn)爭和了又打,,打了又和,他的軍旅生涯也隨之浮浮沉沉,,說來也真如我的一場大夢一般,。
明明夢里的一切都模糊如同泛黃的舊膠卷,我卻看的見他的失落,,望得見他的惆悵,,分明不過是一場夢,分明是不存在的人,,我卻想,,即使他看不見我,我總能在他身旁陪著他,,如同花草望著明日,,露水待著微風。直到…直到又一次和約回朝后…
他被捕入獄,,遭受無名的日夜折磨,,太陽沉默地熄滅,星辰又無聲地墜落,,在日復一日地折磨里,,他聽到了齊君的降旨,季鋮,,與賊寇暗通曲款,,密謀反齊自立…
他睜開疲憊的雙眼,盯著那道金黃色的密旨,,良久,,他的眸子逐漸變得暗淡,直到那目光變得空洞,,他都沒有說話,,在他氣息停止的前一秒,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蒼涼的笑,,于是我終于又見到了他的笑,,只是我沒想過,竟是在他死前,。
“季鋮,,季鋮…季鋮…季鋮!”
無數個黑暗的夜里,,我從床上坐起,,喘息著念叨著這個名字,,然后感到我的眼淚濕了我的枕巾。
明明這只是一本書,,講述的根本不是什么真實的歷史,,甚至這本書是否存在也是個未知數,為何竟擾亂我如此,,我漸漸越來越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感到靈魂與身體正在日益分崩離析。
“我要醒來,!”
又一次從床上坐起,,入目的卻不再是我熟悉的房間,而是古色古香的,,卻不知怎的有些熟悉的地方,。
“陛下!您可醒了,,嚇死老奴了,!”
一個后宮類影視劇里常出現的太監(jiān)裝束的人向我跪下來,我霎時一驚,,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朕怎么了,?”
那人道:“陛下您不慎落水,幸有桃葉會水,,救您起來,,您這一睡一直在夢里說胡話,睡了一下午了,,終于醒了,。”
我拍了拍腦袋,,思維轉了幾轉,,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喉嚨,又幾乎是顫抖得在被子里緩緩向下身摸去,,終于全身猛地一顫明白了其中關竅,,我穿越了,穿越成書里的小齊君楊翊了,。
我被自己這樣的想法雷得外焦里嫩,,因為從古至今除了武則天還沒有第二個女性能成為皇帝,只有書中的楊翊,,老齊君當年身為宗室篡位上臺,,不曾想自己所出后代竟全為女子,而他明白自己位置得來不正,若無自己后代來繼承皇位,,那么他身死之后便會有宗室來奪位,,惹來無窮的禍患,于是在生下楊翊之時,,便當機立斷把楊翊當成男子來養(yǎng),,除最信任的貼身太監(jiān)宮女外,這個秘密便就無人得知了,。
楊室大多外貌清秀,即便是男子也有女子的柔美,,因此楊翊的容貌并未顯得多么突出,,至于聲音不如尋常男子的粗獷,卻也并不少見,,兼之她常年只著高領衣袍遮住喉嚨,,所以也并未有人膽敢對天子起疑。
老齊君從汴京逃到臨安來了,,在臨安過了三年舒坦日子便過世傳位給楊翊,,楊翊登基,追老齊君為齊高宗,,定國號為定安,。
我假意不甚清明地捂著腦袋,朝我的貼身太監(jiān)王公公問道:“這是定安幾年,?”
王公公雖有疑惑,,卻也回道:“陛下,這是定安元年,?!?p> 定安元年…梁國不滿和約條款,遣使來齊追要四州土地且增歲幣五萬,。
我記得明明是如此屈辱的要求,,楊翊卻還是答應了,朝廷上下歌功頌德和平是萬世之福,。所以此時此刻,,和約簽成了嗎?
王公公道:“陛下方才睡中,,方樞密有事要奏,,如今還未走,陛下要見嗎,?”
“方…曦,?”
我半是猶豫地念起這個名字,雙手忍不住抓緊床褥,方曦啊,,那個梁國放過來的棋子啊,,那個在楊翊的寵信下青云直上,年紀輕輕入了樞密院,,沒多久又當上丞相的人,,那個不斷蠱惑楊翊簽訂和約的人,那個…那個密捕季鋮,,嚴刑拷打,,杜撰罪行,最終殺了季鋮的人…
我的腦海里又回想起季鋮死前的笑,,那個蒼涼的,,孤寂的絕望的笑。
既能成為齊君,,方曦,,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是的,?!蓖豕f道,“方樞密是為了梁使和約的事來的,,陛下要召見嗎,?”
這么說和約還沒簽訂成?我心中一喜,,混合著對方曦的厭惡情緒,,臉上浮現出冷笑。
書中有言:楊翊性情陰冷,,疑心病重且殘忍好殺,,平日里不茍言笑且易怒。
天可憐見對于朝堂上諸多的官員我并不心存好感,,扮演一個陰冷涼薄的君王倒也不會那么困難了,。
方曦進來向我行禮的時候,我已經穿戴完畢正瞇著眼睛半倚在軟榻邊上裝腔作勢地吃葡萄,。方曦向我行完禮,,我便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向他看去。
方曦禍媚主上,,賣國通敵的輪廓在我心中勾勒個遍,,每每讀史書時,我也實在好奇那些奸臣究竟有多大能耐能哄得昏君寵信他們成這樣,,不得不說,,我很好奇方曦究竟是什么模樣,。
只是我沒想到,我這一眼望去,,入目的竟然是個如此仙姿佚貌的人,!
方曦美如冠玉,身形高挑,,一身紅色官袍卻穿得脫塵離俗,,他鳳眼斜揚,平靜地望著我,,“陛下,。”
他的聲音清冷而疏離,,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卑不亢,。
若不是知道他是那個大奸臣方曦,我?guī)缀跻纫宦暡柿耍?p> 我的想法在心里打著轉,,難不成這年頭奸臣總是生得一副忠臣模樣,?
“陛下認為梁使的條件有何不可,?”
方曦清冷的聲音再次想起,,話里的內容卻讓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冷笑,“方卿認為這條件有何可了,?”
方曦站定,,重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頗讓我不安,,隨后又躬身回道:“梁國兵強馬壯,,正要尋借口興戰(zhàn),我國居喪未久,,不宜起兵,,且自至臨安這些年以來,我國士氣民生等都尚未完全復原,,一旦與梁交戰(zhàn),,朝廷內外皆有困難?!?p> “你講的很有道理,。”我的眼神將方曦來來回回掃了個遍,,心里實在不明白這么個神仙人物怎么就是個奸臣,,“看來方卿也以為我國這幾年來用人不當,致使朝廷內外還有這么多事務沒有得到安定,?!?p> 方曦抬頭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道這個奸臣實力還不夠啊,不過幾句話下來,,怎么就把我瞪了好幾次,。
方曦這次沉默了片刻,終于又問道:“那么陛下的意思,?”
我又笑了笑,,能收能放,這方曦還算有點眼力見,,“和約自宣化元年便已簽訂,,我國三年以來謹守和約,未嘗有一絲過錯,,梁國貪得無厭,,不守和約,這樣沒有道理的條件,,朕怎能答應,?”
我越說越激憤,甚至有些怒目盯著方曦,,方曦一愣,,垂首回道:“既然陛下心意已決,臣自然也無意見,,臣待會兒就回樞密院起草折子,,明早朝上呈?!?p> 我又平靜回來,,微微點了點頭,方曦又道:“那臣便告退了,?!?p> 我擺了擺手,他便離開了,。
我隨之開始反思自己會不會太魯莽了些,,畢竟楊翊原本如此寵信方曦,而我一穿越來便如此不給方曦面子,。
我朝王公公問道:“王公公,,朕方才是不是有些奇怪?”
王公公勉強笑了笑,,“陛下往日里待方樞密向來是和顏悅色的,,今日是嚴厲了些?!?p> 和顏悅色,?說好的楊翊為人陰冷,,不茍言笑呢?
我試圖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可能朕多日以來怒氣積攢,,便忍不住發(fā)泄出來了?!?p> 王公公看樣子認同了我的話,,并且勸道:“陛下不必為季主事的話生氣,想來陛下罰了他這一天,,他也該知錯了,。”
我一聽季字就腦子靈光了,,假意苦惱地拍了拍腦袋,,“這一落水,浸得朕腦子都有些懵了,,季鋮今天又怎么了,?”
王公公估計是今天的怪事看多了,也就沒那么驚奇了,,“今日季主事為梁使的事上折子給您惹您生了氣,,他還痛斥了方樞密,給您派到午門門口罰跪去了,,已經跪了大半天了,?!?p> 我這一驚差點從軟榻上滾下去,,此刻腦子里跟放電影似的播放著我穿越到來之前的畫面:
季鋮跪奏道:“陛下,方同甫誤國誤民,,丟我國土,,損我國權,不可事事倚仗,!”
楊翊冷笑道:“方樞密誤國誤民,,那你便是為國為民嘍?最近國內連日無雨,,你倒不如去午門門口跪著求雨,,你這般忠臣,上天想必會憐惜與你而速雨吧,!”
我下意識往窗外一看,,這晴空萬里烈日炎炎的大夏天,怎么可能下雨,?在這種魔鬼天里跪一天,,人不得脫水而死,?
我趕緊從軟榻上站起,“擺駕,,去午門,。”
我在夢里陪過了季鋮的一生,,但我卻從未真正看清過他的面容,,我在心里幻想過無數次他的容貌,卻終究似是而非,,他留給我最清晰的只能是翹勇善戰(zhàn)的背影,,和他由心底里而出的,怎么抹也抹不散的悲愁,。
在去午門的路上,,我的心跳越來越不聽話,如同鼓聲陣陣打在我胸口上,,我實在是太渴望看見他了,,孤寂的,悲涼的,,永遠前行著的他,,我終于能真正看見他了。
然后我看見遠遠的,,跪著的那個身影,,無論何時何地都顯得那樣孤獨的身影。
他好似聽到了聲音,,抬起頭來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