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炒土豆片時總是多放葷油，炒出來的土豆油光發(fā)亮,，香味兒特別濃膩,。張振安喜歡這道菜，簡直是百吃不厭,。這天中午,，媽媽將炒菜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土豆片不僅油香依舊，還頗為脆爽,。他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他勉強吃下幾片土豆，將筷子放下來,，坐在那里使氣,。
媽媽瞧在眼里,，問：“你怎不吃飯的,？”
兒子憋著嗓子說：“不好吃！”
媽媽提高了嗓門,，“你歡喜吃,，你媽才稱的，這刻兒貴要死,！”
兒子也來了脾氣,，“我叫你給我買新衣裳，你怎不買的,？”
“你柜子里不都是衣裳,，還要什么新衣裳？”
兒子越發(fā)怒氣沖沖,，“都是破衣裳,，都是人家送的！”
家里有個住在縣城的親戚,，在大市場做衣帽生意,，家境十分殷實。在為數不多的進城經歷當中,，張振安曾隨媽媽訪過這家親戚,。他唯一深刻的印象是，大市場里人特別多,，多得叫人心慌,。他跟著媽媽轉了好多彎兒，還問了人,，這才摸對地方,，找到那個干瘦的老女人。張振安被要求稱呼對方“三姑奶”,。聽媽媽說,，這三姑奶年輕時也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家里窮得一雙能穿的鞋子都沒有,。因機緣嫁到城里,，好似得道野雞化作鳳凰,，三姑奶一下子便飛黃騰達了，惹得鄉(xiāng)下這些窮親戚們十分欽羨,。歲數大了以后,，三姑奶幾乎每年都會下鄉(xiāng)走動。時間上雖說不準兒,，不過她一旦來家中小坐,，基本上都會捎帶一些舊衣物?？犊酿佡洿蟾艃扇陼心敲匆淮?。一家人獲贈不少舊衣裳，減少了生活上的額外花銷,。爸爸媽媽對此深為感激,，從接待老女人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張振安卻拒絕認可這種施舍,。他認為這僅算是一種變相處理生活垃圾的行為,，而且對方也在或多或少地收割作為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每次看到滿箱幾無可取的舊衣物,，他總會感到失望與不滿,，好像整個家庭都受到了輕視與侮辱。
這個時候,，他越想越氣,，于是撂下這樣的話：“要是沒得街上親戚，我家日子還就不過了呢,？”
爸爸聞言勃然變色,，二話不說，甩起筷子,，敲打兒子的腦袋,。兒子挨了揍，不敢再吱聲,，眼含淚光,，坐下來埋頭吞飯。媽媽安慰說：“你媽半夜就上菜場打菜,，菜打給人家,，大市場還沒開門。你看老師要錢,，你媽不是給你了,。你快吃飯，衣裳下次給你買！”
張振安明白新襯衫不會再有了,，撥完碗里飯,，回到自己房間，坐在床邊生悶氣,。事實上,，包括這個房間，沒有一樣東西是因為他才出現的,。舊書桌是為哥哥打造的,。笨實的大木床當然是老的，比爸爸的年紀還大,。蚊帳不知用了多少年,，灰不溜秋的，上面還打有幾處補丁,。桌上小鬧鐘差不多是新的,，他十分愛惜，卻也是哥哥帶回來的,。他越想越怒，暗火在胸中熾烈地燃燒著,。他一把掏起鬧鐘,，欲將小東西摔在地上。不過,，爸爸還在外面,。如果這么去做，一頓胖揍將是無法避免的,。他不得不退縮了,，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如斷線珍珠般簌簌地往下掉,。小鬧鐘因昨晚沒有續(xù)上發(fā)條,，指針已經停止轉動。他將小鬧鐘拿在手里撫摸好一陣子,。最終,，他將鬧鐘重新上緊發(fā)條，輕輕放回原來的位置,。
這個時候,，房間內外都安靜極了。他聽到鬧鐘和穩(wěn)的滴答聲在耳邊蕩響,，似乎在吟唱定神的符咒,。他跳下床來，打開了床尾大衣柜。濃重的樟腦丸味道撲面而來,。他將柜子翻了個底朝天,，選出一件大半新的白色的確良襯衫。這件襯衫尺寸過于寬大,，袖口上還殘著一塊無法洗凈的污斑,。不過，他將襯衫穿套起來,，模樣倒也尚可,，再將袖口卷蔽起來，便算得上是差強人意了,。這個試驗結果令他振奮不已,，如清風掃卻烏云。褲子是年前剛剛采辦的,，不需煩神兒,。皮帶原是哥哥的，脫皮比較嚴重,，已有數處開裂,，不過難不倒有心人，將收進褲腰的襯衫下擺稍稍抽出一點,，大體是可以遮住丑的,。當季的球鞋僅有一雙，每天都穿在腳上,，沒有選擇的余地,。兩只鞋子臟兮兮的，鞋幫也有脫膠現象,，像是一對齜牙咧嘴的小丑,。他打來一盆清水，偷偷取來洗衣粉,，反鎖房門,，將鞋子里外仔細擦洗一遍。如此操弄一番,，他再次拿起小鏡子,，自我感覺上佳，只是頭發(fā)還有些蓬亂,。他抽出收藏寶貝的儲物罐,，從中取出壓底的硬幣，往村口小商店買回兩小袋洗發(fā)香波,。待洗完頭發(fā),，他再照鏡子，鏡子里的人油頭粉面，容光煥發(fā),，與半小時前比起來,，簡直跟換了個人一樣。
時間正是午后,，陽光和煦明媚,，大地春暖融融，萬物明麗如畫,。稍稍有些瑕疵的是,，空中飄蕩星星點點的楊絮，總叫人不大自在,。張振安感到自己快活得快要飛起來了,，先請媽媽點評自己的穿著打扮，又鉆進豬圈挑逗午睡的家豬,，再故意嚇飛伏窩下蛋的母雞,。屋后傳來喜鵲尖亮的鳴叫聲，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他的快樂,。他快速穿過小院側門,，徑直來到大榆樹下。大樹枝葉濃密,，層層疊疊,，滿眼蔥綠，隨風搖擺時,，罅隙間透漏的細碎陽光一閃一閃的，炫蕩心目,。聽長輩說,，這大榆樹原是爺爺年輕時候種下的。遺憾的是,，爺爺沒有給孫子留下任何實在的印象,。老人家在孫子尚未記事時便已過世，生平沒有留下照片,。媽媽說,，爺爺跟外公體型差不多，都是胡子一大把,，不過爺爺歲數稍大一些,，個子也要高點兒。于是,，他認定爺爺定然也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兒,。不過呢，他并不常想念爺爺，大榆樹也談不上精神的寄托,?？梢钥隙ǖ氖牵踔劣行﹨拹捍笥軜?。不是因為別的,，只是每年入夏以后，樹上總會爬滿洋辣子,。這些小爬蟲背覆鮮艷的毒毛,，看起來便讓人極不舒服。如果有人不幸被毒毛蜇中,，受傷處定會腫脹起來,，痛癢難耐，不適感往往需要持續(xù)好些天,。每年春夏以降,，洋辣子越來越多，定會吃掉大部分的樹葉,。大樹變得殘敗不堪,，像是被拔禿毛的大公雞，模樣丑怪而可憐,。小毒蟲已然壯大成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爬滿整個樹干，不時還會墜落下來,。如有人不幸剛好路過,，毒毛撞跌在裸露的皮膚上，那么受殃處定會腫出一條碩長的“城墻”,。用不了多長時間,，樹下遍地都是這些可惡的小蟲子。每到這個時候,，他會獨自或組團對這些“家園入侵者”進行一定程度的清除行動,。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是用腳踩，偶爾也會采用更有娛樂性的方式,，比如找來塑料用火點著,，模仿飛機扔炸彈的動作，拿滾燙的塑料熔液點滴灼燙“敵人”,，或者將某個被選中的可憐蟲誘騙至木棍樹葉上,，轉移到螞蟻窩前，輕撻致使傷而不死,，觀看群蟻大戰(zhàn)毒蟲,。
屋基地下緊貼小徑的是茅房,，再往前走，便是自家小菜園了,。媽媽每年都會辟出一小塊地,，種上兒子們愛吃的蘿卜。今年栽的是西瓜蘿卜,，種子從嫁在隔壁鄉(xiāng)鎮(zhèn)的大姑家討來,。自從蘿卜發(fā)芽以后，張振安幾乎每天都會巡視菜園,。小菜園東南角上搭設簡易支架,，栽上兩小畦黃瓜，架下是一小片西紅柿地,。西紅柿果子尚泛青色,，酸澀難吃。架上黃瓜稚嫩瘦小,，長的大約只有三四寸許,。張振安上下翻看一遍，偷偷摘取最長的黃瓜,，隨手捋了捋,，急往嘴里塞送。媽媽要是看到,，一定會責罵他,。穿過小菜園，便是莊內的一汪水塘,。這片水塘頗為細長,，緊鄰前后十來戶人家的菜園。一群鴨子正在池塘里游弋,，見到不速之客,，警惕地伸長腦袋，呱呱地叫喚不停,。張振安拾起泥疙瘩，用力投擲過去,。這群鴨子顯然不敵,，扇著翅膀逃走了。他贏得了勝利,，叉著腰站在岸邊,，得意地尋望渾濁的池水。兩三只水蜢子劃動細長的腳,，在水波微漾的水面上相互逐戲,。他對這種奇特的水生動物充滿好奇,，這些小家伙天賦秉異，能夠在水面上快速劃行,，卻從來不見溺水,。
他回到院心里，院門前大場上徘徊著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葉華強。兩人相互望了望,，都有些不好意思,。媽媽瞧見了，招手說大強子怎跟大姑娘的呢,。葉華強推車進來,，客氣地打招呼問好。媽媽不知道從何處得知葉媽媽手被砸傷的事故,，細問其中情由,。原來，葉媽媽的手是搬自家磚頭時給不小心砸到的,，剛開始手面又腫又黑,，找醫(yī)生看過以后，掛了兩針,，再吃敷些藥,，病情已經好轉，目前已經不礙打麻將了,。家中小灰狗聽到動靜,，跩動肉嘟嘟的身子，甩起小尾巴,，沖著陌生人怯弱地吠叫,。張振安將小狗抱在懷里，葉華強在旁挑逗,。小灰狗剛幾個月大,，沖著陌生人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媽媽告誡兒子狗身上有虼蚤,，兒子卻不聽,。葉華強說他家里也新養(yǎng)了小狗，是條黃色的小土狗,。
院門外傳來女生們到達的聲音,。張振安奔出去迎接。原是四個女生一齊兒趕到了,。除了莉莉,，其它女生都是常服,。許梅的穿著打扮尤為亮眼。她披散著頭發(fā),，箍黃色發(fā)卡,，上身是白色花領長袖襯衫，外罩粉色無袖開襟毛線衣,，下身是灰色的寬松長褲,，腳套暗紅色圓頭小皮鞋，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又得體,。張振安作為地主,，上前邀請女生們進院說話。女生們婉言予以拒絕,。她們停在場邊樹蔭下,，圍成一圈兒，嘰嘰喳喳地說著閑話,。她們一會兒聊到某些稀款發(fā)飾,，一會兒提及校內新聞，一會兒又故作神秘,，刻意壓低聲調,，也不知在說些什么。在男生們加入進來后,，一群人談論起了三輪客車致人死亡的事故,。那位不幸罹難者正是本校一位低年級學生的父親。張振安曾親歷該事故,，分享所見所聞,，博得女生們青眼相加。葉華強舉止輕佻無忌,，女生們更愿意跟他搭話,。不一會兒，他獨自穿過大路,，鉆進對面長滿蘆葦的溝渠,，摘到不少鮮嫩瓢瓢，用衣服兜回來,。女生們不愿領情,，只有張振安接納了一些?；ㄗ诱{侃葉華強，取笑他是只上躥下跳的猴子,。葉華強故意模仿齊天大圣的招牌動作,，裝模作樣,，頗有些神似，逗得女生們喜笑顏開,，紛紛拍手叫好,。
鄭佳萍穿過門前大場，留意到這邊情形,，駐足凝看,。許梅首先注意到了，提醒眾人,。鄭佳萍見大家都在看她,，便扭身回去了。眾人將話題轉到這個女孩子身上,，分享了一些關于她的不好傳聞,。許梅通報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在前兩日晚上,，杜明升上與張二等人在鎮(zhèn)上打了一架,，不過沒出什么大礙?；ㄗ右擦私庖恍┣闆r,，說張二當時已經亮了刀子。眾人聞言唏噓不已,。
李素嫣嘲笑說：“某些人不曉得幾斤幾兩,，還跟這些人跳蹦呢！”
葉華強摟住朋友的肩膀,，“安哥你不要怕,，張二我認得的！”
李素嫣假裝驚訝,，“哎喂,，某些人真以為長本事了？我勸你別跟不三不四的混登一起,！”
葉華強嘿嘿直笑,，“不五不六又怎安？哥要是罩不住,，不是還有你老大人嘛,！”
幾個莊上小伙伴貼上來湊熱鬧，一邊在旁玩耍,，一邊偷眼亂窺,。張振安勸令往別處玩耍，而小伙伴們置若罔聞,，他的面上便有些掛不住,。葉華強瞧見了,，呵斥說：“你們大安哥叫你們上旁邊玩去，耳朵都聾得了,？”
一個小伙伴抗言說：“也不是登你家,，關你什么事？”
另一個小伙伴告發(fā)說：“上次他還騙我們小球,，平二哥跟他一伙的,！”
“嘿，還造反了,！”葉華強大步上前,，抓起尚在地上轉動的陀螺，用力向遠處甩扔,。小伙伴們吃了一驚,，這才轟然逃散。
班長順子最后一個抵達,，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十分鐘,。他給出的解釋是家中地里有事，差點來不了了,。按約定,，順子收下各人份子。葉華強繳付了雙倍,。即將出發(fā)時,，小隊產生了一個小分歧。莉莉本是搭乘同桌自行車前來,，許梅以騎術不精,、怯于在縣城帶人為由，令她改乘別人的車,。莉莉一聽小臉兒都白了,，要求即刻送她回去。眾人紛言勸解片刻,，莉莉接受一個折中方案：許梅將自行車讓出來,，自己改搭別人的車。
一行人翻上石子大路,，西行一小段,，拐上南向的狹窄小路。這是條入城的新路線,。這條便行小徑緊貼河溝,，另一側則是大片的油菜花田。正是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放眼望去,，大片金黃如錦繡鋪陳,。徐徐暖風吹動沁鼻的花香，引來不少狂蜂浪蝶,，流連花海。張振安怎么也沒有想到,，許梅會拒絕順子的邀請,，而選擇搭乘他的自行車。這時,，女孩子坐在他的車后,，不時踢動雙腳，一對小皮鞋像是調皮而可愛的紅色精靈,，來回戲弄繁密的油菜花莖,。這與該女生在他心目中的樣子恍若兩人。他有些驚奇,，有些出神,，直到自行車猛地顛動一下。他嚇得一大跳,，抓緊車把,，剎車并險險地穩(wěn)住了車身。女孩子顯然也被驚到了,，抓緊男生的衣角,，嗔怪說我還以為你騎車穩(wěn)呢。他羞得未作應答,，卻再也不敢分心,。
一行人穿過油菜花田，轉上稍稍寬綽的土路,。這條路一直延伸向南,，串聯附近數個大小村莊。再行不到半里路,，一條已近竣工的柏油馬路從縣城方向橫插過來,，剛好抵至土路邊上，形成一道丁字路口,。人們拐上平整的柏油大路,，腳下也暢快多了。張振安拉在隊伍最后,，正打算找個合適的話題,。前面的莉莉減緩車速，靠近上來。
“我來背你,！路也好走了,。”小個子女生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許梅勸說：“過一刻兒車子就多了,，我重呢，你細胳膊細腿...”
莉莉將小臉兒都憋紅了,，打斷了朋友的話：“你下來...我背你呢,！”
“好呢，有人主動請纓,，”許梅令男生減慢車速,，從車后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