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校園看起來沒什么變化。放眼望去，每一樣景物都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教舍儼然，紅磚青瓦，花木葳蕤,，爭奇斗艷,，只是墻角下無人問津的野草似乎繁密高長了一些。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太陽剛剛出離樹梢頭,，空氣中的熱度已經(jīng)升騰起來。知了躲在圍墻兩側(cè)高大樹木的枝葉間,，不知疲倦地嘶鳴,，拼命攪動已在騰涌的躁意。從離開家的那刻起,，張振安認為自己已在悄然發(fā)生變化,。進入校園后，仿佛當頭撲下一片異光,，越靠近教舍,，心尖的震顫便越發(fā)強烈。因為他明白，屬于他的小世界即將發(fā)生重大改變,，生活道路將要拐向難以預料且布滿荊棘的方向,。自身力量實在太過微小，無法扭轉(zhuǎn)命運的航程,，就像那些墻角下的小草,，它們也在奮力成長。然而過一陣子,，它們便會被通通割掉,。
教室里面幾乎坐滿學生，喧聲攪拌著熱氣,。葉華強斜挺身子,，兩腿繃得筆直，使力倚擠后桌,。李素嫣被夾在逼仄的三角空間中,，臉蛋兒紅通通的，拿拳頭捶打惡作劇者的后背,?；ㄗ油腥杂^，笑容曖昧,，兩不相助,。
葉華強見朋友進來，頓時喜笑顏開,，“安哥駕到,！看，哪個妖精都拐不走吧,！”
他的朋友抹了一把鬢角的汗水,，“天，真熱??！”
李素嫣想要抓住搗蛋者的頭發(fā)，卻被對方敏捷地躲開,，“死小強子,，要我?guī)木吆凶樱筇柗涓C煤,，送你家去,！”
葉華強瀟灑地甩動油亮的中分頭，“老大人哎,，現(xiàn)在給你機會,，以后想我也不讓了,！”
李素嫣跺腳道：“我給你踡八國去！”
張振安幫忙將課桌扶正,，問朋友：“數(shù)學能能借到,？”
“變也要給你變一本，不用你啰咤,！”朋友說,，“昨晚上他沒登家，他媽嗇摳子,，不肯借呢。下午再看看,，再不借,，給他家房子燒得了！”
學習委員問：“你怎到現(xiàn)在的,？”
張振安撓首說：“本來也沒想,，我爸朋友家的。我以為說過了,，就沒著急...”
“你個傻子,！”李素嫣捋了一把汗?jié)竦聂W發(fā)，“我求爺爺告奶奶的,，都差些個沒借到,！”
“哪個曉得那么難！有的人家賣得了,，還有說撂得的,、找不到的，現(xiàn)在就還差一本數(shù)學,！”
花子手指自己,，氣定神閑地笑，“現(xiàn)成救星登這塊,，你也不求,？”
張振安頓時來了精神，“花大姐有多的,？”
“多倒不多,，不礙事，我們這些人,，無所謂的,！”
張振安羞紅了臉，“我還是下午跟強子看看去,！”
隨著熱量的繼續(xù)積聚,，房間里仿佛上了火的蒸籠,。有人拿書本充當扇子，有人以手作器,，在臉邊聊勝于無地搖晃,。老劉頭將折扇快速擺動數(shù)下，收攏起來,，扔在講臺上,，巡看臺下的學生們，揚聲道：“從該個開始,，跟學習無關(guān)的,，那些個小九九，各人都給我去得了,！畢業(yè)班了,，心思都給我收回來！那些個沒得數(shù)的,、還想混日子的---注意了,，不要交頭接耳！”
接下來,，老頭兒正式發(fā)表新學年的開學演說,。他講了足有半節(jié)課。不過,，內(nèi)容上并沒有什么新意,，無非是強調(diào)畢業(yè)班與普通班級有什么不同、畢業(yè)班學生如何調(diào)整心態(tài)以及怎么提高成績等等,?？偨Y(jié)起來，大概是將過往的陳詞濫調(diào)作些符合情境變化的改動,。
“那個分班嘛,，”最后，老劉頭再將扇子拿起來晃悠,，“我也不想多說了,，按各人期末考試成績來?！?p> 學生們早已知曉結(jié)果,，不過還是起哄起來。有個男學生獲準起身,，向班主任提出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是是快班的才能考上縣中,？”
葉華強搶話說：“這孩子怎贅要死的呢！還帶腦袋瓜子來了,，要要給你拔拔,？”
那男生冷笑說：“哪能跟你比,？能上快班都不上！”
葉華強起身,，手指過去,，“哥還說過能上天的，請你也給我傳傳,！”
對方不服氣地回應：“怎的,，牛皮大王！”
“嘿,，哥就是牛皮,，來咬我啊,？”
老劉頭用扇子敲停了爭吵,，并呵止了藉藉眾口。他撫慰說：“老師都一樣的,，只要肯用心，勒著屁頭子朝上爬,，哪塊都有出息,！上快班的更要注意，更要爭上游,，不能給老師丟臉,！”
老劉頭手下有九個學生被分配到新班級。黃晟杰也在其中,。這小胖子平時成績中等,，期末的表現(xiàn)卻大為亮眼。新教舍設(shè)在生活區(qū)內(nèi),，這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例,。校方特意新起一棟磚瓦房，僅供新班級使用,。這棟長房子相鄰分割生活區(qū)與教學區(qū)的圍墻,，一排高大的山楊樹與房屋相對，隔出一條較為狹窄的走道,。不少學生在教舍前的樹蔭下等待,。張振安在人群中間發(fā)現(xiàn)了許梅。這女生身著藍色白底的碎花連衣長裙,，一頭烏黑長發(fā)像墜下清潭的瀑布,，她還夾著粉色發(fā)卡，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好似從童話書里走出來的洋娃娃,。他感到煩塞的心胸一下子變得通透,，驚起了一只輕盈的小鳥，一下子歡快起來,。他欣然加入本班男生組成的觀賞團,，興沖沖地貼近新教舍，將腦袋貼住散發(fā)出油漆味的窗戶,，任由火烈撲蓋在身上,。然后，一行人繞往教舍后面,，擁擠在教師宿舍前的水龍頭下,，撩水沖洗汗津津的笑臉。最后,，他們折向西面,，快步穿過小廣場，來到食堂院前,，輪番推動上鎖的鐵欄院門,。
等到返回教舍門前，樹蔭下涌入更多的學生,。過了片刻,，新班主任周老虎闊步而來，看起來容光煥發(fā),，好不得意,。他打開了房門，學生們跟著涌了進來,。房間里除了一張放好的講臺,，別無它物，墻壁刷得雪白,，滿是潮悶的石灰味兒,。數(shù)十個師生待在里面，一點兒也不擁擠,，后面還有大片的空地,。房梁上吊掛四盞兩組電棒燈管，燈管間各懸掛一臺電吊扇,，看起來都是新的,。一個焦急的學生不等班主任發(fā)號施令，便旋扭墻壁上的控制開關(guān),。電吊扇攪動溫熱的勁風,，劈頭蓋臉而下，暑熱感大為消減,。班主任就著花名冊,，唱名完畢,，將一小串鑰匙交給趙茵茵，令學生們齊往搬運桌凳,。
學生們來到教學區(qū)原畢業(yè)班門前,。趙茵茵打開其中兩間教室的房門。因事先沒有約束,，場面頓時亂了套兒,。趙茵茵急得一張瘦長臉紅一陣白一陣，卻也束手無策,。在許梅等人的幫助下,，混亂局面稍稍得以控制。
張振安響應號召,，留在外面等待,，心里卻是七上八下，仿佛亂鉆一只小老鼠,。孫培健歪站不遠處,，雙手交叉胸前，不時顛動單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他打趣問：“你怎不搶桌子的？”
孫培健冷眼瞥來一瞥,，反問：“你怎不去的？”
“好桌子都讓給你,?！?p> “當錢當肉？還不曉得是是自己的,，跟真的呢,！”
黃晟杰調(diào)笑說：“要真的呢，洋詩人給眼剜得了,？”
李素嫣與許梅等數(shù)個女生們圍在不遠處,。她瞪眼看過來，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請你兩人不要欺負人家----神經(jīng)?。 睂O培健聞言連聲冷笑,。李素嫣紅了臉兒,，喝問：“鬼笑什么，吃狗屎了,，活膩歪了,？”
孫培健仰頭朝向天空,，半晌才從嘴里憋出一句：“神經(jīng)病,！”
張振安心焦似火,，便拉著黃晟杰去上廁所，再回來時,，人潮已是散盡,。兩人挑出一套差強人意的桌凳，搬了出來,。在教舍的拐角處,，他們再次看見孫培健。這大個子叉腰站在火辣的陽光下,，不時擦拭額頭的汗水,，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其同伴正是李素嫣,。小個子女生曬得小臉兒汗津津的,，高坐在桌上，指指點點,，情緒有些激動,。可以聽出來,，李素嫣嫌怪桌子過重,，要求合伙人獨自操辦，她負責兩條凳子即可,。而其合伙人顯然不認可這個安排,，要求男女平等，而且大桌子對個人來說實在太重了,。兩人正爭執(zhí)不休,，忽然有人大喊道：“讓讓讓！”人們驚看過去,，只見一個男生從教舍角落處虎虎地閃了出來,。該男生個子不算高，身材也不算強壯,，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腳上的解放鞋鞋尖還破了個洞,。讓人吃驚的是,，這家伙懷里竟然斜抱著一張課桌。這個行貌奇異的男生一邊大聲叫嚷，一邊急步越眾而去,。沿途的學生們紛紛為之側(cè)目,。
李素嫣興然道：“你看看，你看看,！”
孫培健不慌不忙得開了口：“他是癡子,，你是神經(jīng)病，正好天造地設(shè),，神仙眷侶,。”
李素嫣氣得結(jié)舌不語,，綽起兩只方凳,，恨恨離去。張振安與朋友藏在教舍陰影下,，圍觀作樂,，攏不住嘴兒。
“兩個看炎鬧的,，來一個幫忙呢,？”孫培健說。
黃晟杰嬌起嗓子,，學著女生的口氣,，“鬼子哎，你也學學人家,！”
張振安笑著附和：“我們都看好你,，不能給人家說出話啊,！”
他本打算一鼓作氣,，不過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只勉強挪出半程,，他便臂酸手痛,，著實難忍,。前方拱門下恰有一處樹蔭,，許梅等數(shù)個女生停在樹下休息。黃晟杰也受不了了,，要求同在樹下休整,。張振安卻不同意。他鼓促同伴,，挺直腰板,，憋足力氣，在女生們睽睽注視下,，越過蔭涼地,，鉆進圓拱門,，這才忙不迭扔下桌子，搓揉臂膀,，檢查手面上被桌子棱角勒出來的血痕,。
桌凳陸續(xù)搬了進來，教室漸成模樣,。學生們喜氣洋洋,，忙于交結(jié)左鄰右朋。不一會兒,，周老虎來到教室,。班主任首先發(fā)表一番新學年的慷慨陳詞，演講內(nèi)容包括畢業(yè)生的義務責任,、不容樂觀的升學形勢以及新一學年的展望等,。其內(nèi)容與老劉頭所講大同小異，只是其嗓門更大,，更有感染力一些,。末了，周老虎宣布了主要班干部的任免,。許梅被任命為班長,，學習委員是趙茵茵。
離開不到二十分鐘,，周老虎再次回到教室,。首先，他宣讀了新學期的作息計劃,。接著,，他開始安排調(diào)整座次。隨著一個接一個指令,，房間里的學生們騷動起來,。張振安原本座位靠后，自思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好,，向前挪上一挪才是妥當?shù)摹９?，周老虎很快留意到他,，令向前移動位置。在新座位上,，他看到許梅與李素嫣并肩而立,，正在斜前方不遠處，僅相隔兩排座位。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小東西撩撥了一下,，或是邪魅妖怪在其中種下了蠱蟲,。他感到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焦渴的盼飲者，一個奢望火堆與烤肉的凍餒者,。他死死盯住周老虎那張可怕的大臉,，希望那不停翕張的壞嘴巴里再次蹦出自己的名字。然而,，周老虎點名的速度越來越慢,，仿佛下一秒便會停止。他的心情逐漸低沉下去,。突然,，周老虎再次掃看他的方向，目光開始有些飄忽不定,，最終鎖定到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往前面來,！”這仿佛是一聲天籟。
他下意識地跳了出來,，猶不大確信,，茫然地向兩邊張望。他小心翼翼地邁出一小步,，再急急地跨出一大步,。他滿心恐慌、焦躁,，還有那么一些疑惑,。他努力克制如亂麻的情緒，盡量放輕步子,，生怕踩出一點兒的聲音,。他越靠近那個意想中的位置，越覺得身體發(fā)虛,，兩腿發(fā)軟,，仿佛浮游在云端。終于,，他來到桌位旁邊,，停下腳步,，怯生生地盯看周老虎,。
“能，你就登那邊！”周老虎說,。
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心壁被瘋狂撞擊的感覺,。在那一瞬間，歡快的戰(zhàn)鼓在胸膛內(nèi)敲響,，巨大的滿足感包圍著他,。他認為自己殘忍地竊取到了原本屬于別人的稀世珍寶，拿憐憫而羞愧的目光瞥看桌位的原主人,。然而,，這個倒霉蛋竟是面無表情，毫無留戀地往后面去了,。他不無欣慰而貪婪地看向空蕩蕩的桌面,。接著，他向著座位靠坐下去,。剛剛及半,，他猛然想到此時不應坐下。倉皇之間,，只聽得“呱啦”一聲,，他弄翻了凳子，雙肘倉促架住前后桌,，這才免于過分狼狽的局面,。他慌忙退入座位，垂眉斂息,，再也不敢稍有動作,。一直到周老虎唱名結(jié)束，他一顆懸著的心才落定下來,。他的夢想輕而易舉便成真了,，而這看起來好像僅是一場癡夢而已。
過了許久,，他才留意到自己的新同桌,。這同桌不是別人，正是稍前單人搬桌的生猛怪人,。在上學路上,，他偶爾遇到此人，知曉這人大概住在哪個村子,，卻從未關(guān)注并打聽姓甚名誰,。新同桌主動通報姓名村籍。這人名叫郭子威,，家住在他所料想的那個村子,。
他暗思禮尚往來,，正欲自報家門。新同桌突然站了起來,，登上凳子,，一只腳踩住桌面，揮臂揚指,，大喝道：“嘿,！叫你們拾掇拾掇，一個個沒聽見啊,，吵什么吵,？”此話一出，舉座皆驚,。
后排有個學生站了起來,，笑罵道：“二癡子，你來你來,，看我能能給你皮扒得了,！”學生們心領(lǐng)神會，轟然大笑,。郭子威不甘示弱,，與那男生隔空謔罵。
許梅起身命令：“你快下來,，像什么樣子,？”
郭子威不情愿地跳下桌來，將綰起的袖子再往上捋,，“班長你看看他,，也管管他呢！”
李素嫣冷笑說：“自己渾身綠毛,，還說人家小鬼,？”
郭子威皺起眉頭，不客氣地問：“你是哪個,？”
李素嫣斜著眼睛,，“本小姐名諱，是報給豬頭聽的,？”
郭子威并不打算問責這種無禮行為,，而是腳踢同桌的凳子，“你是是姓張,，給那個拖拉機軋到的,？差些個就軋到頭了，你命真大,！哈哈,！”
張振安不愿搭理神經(jīng)兮兮的同桌,，伏在桌上假寐。前桌的女生們侃侃而談,，聊說的內(nèi)容大多都是些日常瑣聞,。這讓他感到有些詫異,。不過，令他感興趣的話題也是有的,。比如,，黃老師已被調(diào)回城里，而且女老師也快要結(jié)婚了,。比如,，除了周老虎，其它每科老師都是學校的教學骨干,。女生們的談話經(jīng)常被打斷,，肇事者正是郭子威。這男生有時要求同桌及女生們觀看他表演將圓珠筆筆帽吸在舌頭上,，有時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干巴巴,、灰溜溜的蓮子，強行分給四周的學生們,。李素嫣對這位新鄰居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厭惡,，言辭間多含嘲謔。不過,，當她發(fā)現(xiàn)這家伙拿語文課本亂拍蒼蠅時,，兩眼一亮，軟下口氣,，央求借書一觀,。郭子威以為女生將要助力滅蠅，便爽快地將課本遞交過去,。
李素嫣接過課本,，大略翻過，確認這是本好書,，央求說：“我跟你換本書唄,！”
郭子威愣了愣，開口問：“你怎不跟他們換的,？”
李素嫣嬌聲說：“你人好嘛,！”
說話的時候，郭子威猶在尋找蒼蠅,。李素嫣以為這是同意了,，忙將自己的課本扔過來,。這書不僅書面污損嚴重，還缺失部分書頁,。郭子威猛然欺身上前,，只聽得“咕咚”一聲，搶回了自己課本,，連同桌上書包,，一股腦兒塞進桌肚，再將破書扔還回去,。他一邊搓揉被撞痛的膝蓋,，一邊齜牙咧嘴地告知對方：“你想美的呢！”
趙茵茵走了過來,，與許梅交接房間鑰匙,。與后桌男生目光交匯時，這女生輕微點頭以示意,。交接完鑰匙,，她見后桌男生猶兩眼盯盯，微露窘色,，匆匆轉(zhuǎn)身離去,。許梅坐了下來，回看桌后男生,，面露疑惑之色,，“她家跟你家好像不住一起吧？”
后桌男生支吾著說：“我...我...她...她家住河南,?！?p> 李素嫣不懷好意地打量舊同桌，“你家也住河南,？”
“才...才不是,，其實...就是...她大姑家離我家不遠，”男生將去年與朋友們一起送學習委員回家的事項予以通報,，并強調(diào)這是葉華強的主意,。
李素嫣覺得這事很稀奇，像是一個編造的謊言,。許梅卻予以采信,，對同桌解釋：“我看他是老實人，她也木訥木訥的,。兩人不是一個班的,，平時也不登一起，怎能湊一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