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鴉雀無聲的靜,。

　　只有秋風(fēng)吹著菊花的幽香,，緩緩掠過人的鼻孔,。

　　忽然,，王翰快步走到張潛面前,，長揖及地,，“如此,，王某不才,，先替我大唐沙場男兒,，拜謝張兄！”

　　“張某不才,，先替我大唐健兒,，拜謝用昭！”張若虛楞了楞,，緊隨其后,。

　　“……不才，先替我大唐軍中子弟,，拜謝用昭兄,！”四下里，感謝聲響成了一片,。所有家中長輩在軍中效力的,，或者有志自己將來去軍中歷練的青年才俊們，紛紛沖著張潛拱手而拜,。

　　除了少數(shù)幾個腦子不太靈光者之外,，沒有人再懷疑濃度在七成左右的酒精，可以用來降低傷口感染幾率的真假。因為張潛自己先斷了退路,，并且把驗證方法當(dāng)眾公布了出來,。以張說、畢構(gòu)等人的謹(jǐn)慎,，自然會派人按照他說的方法去檢測,。五天的時間不算長，絕對不夠張潛變賣了家業(yè),，逃之夭夭,！

　　“雕蟲小技爾，世叔不必如此,！子羽不必如此,。各位兄弟，真的不必如此,。折煞張某了,！”沒想到自己隨口說出來，并且在二十一世紀(jì)早就被淘汰的一種酒精的用法,，居然會引發(fā)如此多的感謝,，張潛頓時臉色又開始發(fā)紅。連忙側(cè)開身子,，先團團做了個羅圈揖,，然后雙手將張若虛的胳膊托了個穩(wěn)穩(wěn)。（注：酒精清洗傷口會引發(fā)劇痛,，所以早就淘汰了,。但著于公元850到1050年間的阿拉伯《醫(yī)典》里，卻記述了這種用途,。）

　　“可讓成千上萬大唐健兒免于含恨而死,，怎么會是雕蟲小技？,！”張若虛難掩心中激動,，用顫抖的聲音連連反駁，“用昭,，你可知道，自打圣后聽從奸佞之言,，放棄經(jīng)營西域以來,，我大唐疆域向東縮減了多少？如今非但那大食人在步步緊逼,，先前降服于我大唐的舒曼,、塔哈斯坦、布哈拉等國，也蠢蠢欲動,。而一旦朝廷決定用兵恢復(fù)西域,，又有多少健兒將因為傷口感染，死于非命,？用昭今日拿出酒精消毒之法,，等同于讓我大唐將士又多穿了一層鎧甲。如此奇功,，朝廷……,。不說朝廷，請先受張某一拜,！”

　　說著話,，他再度長揖躬身。周圍的才俊們也有樣學(xué)樣,，跟著張若虛的動作,，向張潛齊齊行禮?；诺脧垵撘槐睦线h(yuǎn),，然后訕訕擺手，“世叔,，快快請起,。諸位兄弟，快快請起,。酒精消毒雖然有奇效,，但具體如何實施，用量多寡,，還得由郎中來摸索,。張某只是戳破了一層窗戶紙，當(dāng)不起諸位如此大禮,！”

　　在他學(xué)過的歷史課本中,，武則天乃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一位女皇帝。此人在位期間不敢吹功蓋秦皇漢武吧,，至少也是超過了歷史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性帝王,。此人非但承接了永徽之治的繁榮，還引領(lǐng)了開元盛世的到來,！哪有一個字曾經(jīng)說過,，這位女皇帝在位之時，大唐國力急劇衰退,，甚至到了已經(jīng)喪失了對絲綢之路東段掌控的地步,？

　　所以,，在張潛眼中，給傷口消毒,，只是酒精的一種很普通用法,。見證盧莛的愚蠢，才是將此用法當(dāng)眾拋出來的最大意義,。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對于張若虛、王翰等“知兵”者眼里,，在滿懷報國熱情的同齡才俊眼里,，酒精消毒之術(shù)的出現(xiàn)，卻意味著朝廷對外忍辱負(fù)重的時期即將結(jié)束,，意味著老天爺保佑,，想要整個大唐，恢復(fù)昔日的榮光,。

　　“對用昭來說,，是一層糊窗紙。對我等來說,，卻是隔著千山萬水,！”再拜之后，張說接過話頭,，向已經(jīng)急得恨不得立刻逃走的張潛,，唏噓著解釋：“如果菊花白和酒精消毒之法，早出來一年,，我大唐兵馬將乘勝直搗大非川,，根本不會給吐蕃人喘息之機，更不會準(zhǔn)許其派遣求婚使者入朝,，借機查看我大唐山川地形,，搜羅我大唐工匠、郎中,，為其臥薪嘗膽所用,！”

　　“啥？難道我軍吃了敗仗,？所以,，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和親？”張潛大吃一驚,，眼前迅速閃過吐蕃拉拉菀商務(wù)官,，那愚蠢蠻橫模樣。

　　在他印象里,，那拉拉菀的蠻橫,，多半兒都是大唐底層小吏為了自己“省心”，給縱容出來的,。只要像朱亮那種小吏們,，明白自己是大唐的官員，而不是吐蕃人的狗,，大唐百姓就能狠狠給吐蕃人長長記性,，根本無需勞煩朝廷做得更多。卻萬萬沒料想,，吐蕃人之所以敢在長安橫著走,，不僅僅是因為朱亮這種小吏偷懶，而是朝廷大唐整體在面對吐蕃時缺乏底氣,！

　　“用昭,，休得口無遮攔！”擔(dān)心張潛因為不了解局勢,，導(dǎo)致禍從口出,。賀知章拎著酒壺走到近前，笑著向他解釋,，“我大唐兵馬之強壯,，天下無雙，怎么會打輸給吐蕃,。從久視元年（700）起,，吐蕃屢屢犯我大唐邊境，就沒討到過任何便宜去,！去年更是未等兩軍正式交鋒,，其兵馬就自行潰散。只是因為吐蕃所處之地,，都位于高山之后,，并且氣候寒冷，我軍難以在野外久駐,。而夏日進(jìn)攻,，弟兄們受傷后又容易感染，所以,，領(lǐng)軍主將,，每次都只是給吐蕃一個教訓(xùn)，從未試圖乘勝追擊,，將其犁庭掃穴,！”

　　這番話，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卻表達(dá)得非常清楚,。最近十年來,，吐蕃一直是進(jìn)攻方，大唐一直處于被動防守狀態(tài),。雖然每次防守都贏了,，卻沒有力氣追入吐蕃境內(nèi)。

　　究其原因,，主要有兩條,。秋冬進(jìn)兵，唐軍無法適應(yīng)高原的寒冷,。而夏天進(jìn)兵,，則弟兄們的傷口容易感染。所以,，每次唐軍獲勝,，都不能擴大戰(zhàn)果。而吐蕃人吃透了大唐不敢追入高原,，所以有恃無恐,，只要看準(zhǔn)機會，就會再沖出來撈上一票!

　　這就有些讓人惱火了,，更讓人氣憤的是,，就在幾天前，那個吐蕃商務(wù)官拉拉菀,，在張潛面前,，還一口一個翁婿之親。

　　原來翁婿之親,，就是這么結(jié)成的,。山賊天天來莊主家搶劫，把對方搶得煩不勝煩,，無奈之下,，只好把女兒嫁給了他。

　　但強盜帶走了莊主家的女兒之后,，是否會約束屬下,，明年還來不來劫掠，卻是未知數(shù),。

　　反正趁著迎親的機會,，強盜已經(jīng)將老丈人家的地形地貌，以及院墻高矮摸透了,，趁機還掠走了莊子里的郎中和鐵匠,。下次拿著老丈人給的嫁妝，置辦齊了物資,，打造好了兵器鎧甲,，說不定能將老丈人家一鼓而下,！

　　“張縣尉，賀太常,，二位之言,，請恕晚輩不敢茍同,！”就在張潛郁悶自己那天為何不將拉拉菀坑得更很一些之時,，大水缸盧莛，卻又?jǐn)D到了他身旁,。

　　只見此人,，先是對張說和賀知章二人輕輕拱了下手，然后也不管對方愿意不愿聽,，自顧侃侃而談：“昔日孟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誠服也,！我大唐自立國以來,，與吐蕃不下百戰(zhàn)，卻始終未得其寸土,，何也,？道路遙遠(yuǎn)，吐蕃人無法感受到大唐歷代帝王之德也,！故而吐蕃人才不服教化,，每逢其土王以搶劫之利煽動，便呼嘯而出,。去歲之戰(zhàn),，我大唐兵馬即便趁機進(jìn)入大非川，直搗吐蕃王宮,，不過是殺其一王,，立另一王而已。高原苦寒,，我大唐兵馬無法久駐,，過后勢必撤回來。待我大軍一撤,，吐蕃新王振臂一呼,，以搶劫之利誘惑其百姓，瞬間便又能糾集起數(shù)萬兵馬,，傾巢而出,。相當(dāng)于一切都回到了原樣,，我大唐勝與不勝，沒任何分別,，平白損兵折將而已,！”

　　還甭說，這廝雖然是個草包,，卻也沒少背了書,。將其范陽盧氏的家傳學(xué)問當(dāng)眾擺出來，還真把許多人都打了個措手不及,。

　　當(dāng)即,，很多人就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而盧莛一招得手,，立刻再接再厲，“所以,，依盧某之見,，我大唐之所以拿吐蕃無可奈何，并非昔日兵甲不利,！而是與吐蕃每戰(zhàn),，勝得都如同雞肋。而今年圣上和圣后高瞻遠(yuǎn)矚,，答應(yīng)了吐蕃的和親,，威力遠(yuǎn)超過千軍萬馬。盧某不才,，卻可以預(yù)見,，金城公主入藏之時，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屆時，吐蕃與大唐,，將永止干戈,。我大唐安西四鎮(zhèn)，將再無側(cè)翼之憂,！”

　　“嗯——”張說被氣得胡子亂顫,，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是盧莛的話術(shù)有多高明,，而是此人故意把唐軍沒辦法追擊吐蕃賊寇,，跟大唐皇帝皇后是不是高瞻遠(yuǎn)矚給扯到了一起。如果張說進(jìn)行反駁，勢必會被此人趁機引申為對皇帝和皇后不敬,。而張說被貶謫到欽州下面做縣尉數(shù)年,，好不容易任滿返回長安述職。這當(dāng)口再被吏部抓到把柄,，恐怕下一任就得趕赴天涯海角,！

　　“呵呵，呵呵……”賀知章雖然沒有像張說那樣生氣,，卻懶得搭理盧莛,，讓此人借機揚名立萬，只管拎著酒盞,，冷笑而去,。

　　那盧莛見張說與賀知章都不反駁自己，頓時覺得飄飄欲仙,，將頭迅速轉(zhuǎn)向張潛，冷笑著補充,，“是以,，在盧某看來，酒精也好,，酒精消毒之術(shù)也罷,，終究是小道。有與沒有,，也沒任何差別,！須知，以德服人,，才是正途,。只要天子廣修仁德，施恩于天下,，縱敵國之民,，也會歸心。當(dāng)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诵藿倘?，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今我大唐圣明天子與圣明皇后在位……”

　　正說得吐沫星子飛濺之際,，卻看到張潛將酒杯舉了起來,，在半空中輕輕搖晃：“盧兄，此物又名量心尺,！”

　　“以仁德……”心中的陰影瞬間被放大了數(shù)倍,，盧莛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給他發(fā)作機會,，張潛又晃了下酒盞,，笑著說道：“盧兄此言，張某聞之,，猶如醍醐灌頂,。既然金城公主入藏之時，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以盧兄博學(xué)多才，不知道可愿意身體力行,，追隨公主入藏,，向吐蕃百姓，廣宣圣上之仁德,？如此,，豈僅僅是我大唐安西四鎮(zhèn)，將再無側(cè)翼之憂,！說不定你盧氏家學(xué),，也將在吐蕃大放光芒。對大唐,，對范陽盧氏,，都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盧兄沒勇氣去的話……呵呵,，剛才盧兄所說那些,，從哪里出來的，還請自己從哪里收回去??！”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張潛就用了一句“可愿身體力行”，就將盧莛的長篇大論,，戳得到處都是窟窿,。周圍才俊們瞬間錯愕之后，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去高原,，身強力壯如王翰者，恐怕都會丟掉半條命。肥胖如豬的盧莛,，上去之后肯定是十死無生,。然而，如果此人現(xiàn)在說個“不”字,，他剛才的話,，就全都成了放狗屁。怎么放出來的,，就得怎么吸回去,！

　　再看那盧莛，果然既沒勇氣前去高原宣揚他所說的仁德,，又沒勇氣承認(rèn)他自己剛才是在放屁,。嘴唇顫抖著接連冒出幾個“你”字，猛然跳起三寸高,，朝著張潛胸口揮拳便砸,。

　　甭說張潛早有防備，即便沒防備,，也不可能被此人打得到,。當(dāng)即，迅速伸出左手,，握住了此人的拳頭，順勢斜帶,。同時來了一個跨步轉(zhuǎn)身,，“盧兄身為五尺男兒，都沒勇氣去吐蕃一行,，卻指望公主一個弱小女子,，不知道臉在何處？,！”

　　杯中酒水一滴沒灑,，順勢抬腳踹了一下盧莛的大肥屁股，將此人踹得一頭扎進(jìn)了旁邊花叢中,，張潛繼續(xù)把盞冷笑：“世間少有不愛子女的父母,。陛下舍了女兒去和親吐蕃，是愛惜將士們性命,，也是為了讓我大唐百姓,，今后少受幾次吐蕃賊子劫掠之苦。此中大仁大智,，又豈是你這草包所能領(lǐng)會得到,？！我大唐將士，當(dāng)念陛下之不易,，知恥而后勇,，打得吐蕃滿地找牙，才不枉了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如此,，公主即便遠(yuǎn)在吐蕃，也是我大唐之公主,，吐蕃上下,，誰也不敢給她一點兒臉色看?！?p>　　“狗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盧莛頭朝下,，腳朝上，罵聲不斷,。

　　張潛的確喝得有點多了,，不理睬盧莛如何在花叢中掙扎叫罵，只管繼續(xù)大笑著搖頭,，“若是我大唐男兒,，都像盧君這般草包，以為和親之后,，就能換取一夕之茍安,。吐蕃人見我等如此窩囊，肯定會視公主和一干陪嫁人等如同奴隸,！不會給予半點尊敬,！”

　　這不是他夢中的大唐，他夢中引以為榮的大唐,，不該是如此模樣,。

　　頓了頓，環(huán)視周圍,，張潛又笑了笑,，向所有人舉盞相邀：“如此，未等公主車駕抵達(dá)吐蕃王宮,，恐怕賊兵已經(jīng)又呼嘯而至,！如此，我等非但辜負(fù)了陛下,，也對不起公主,，更對不起那些陪同公主遠(yuǎn)嫁高原,，眠沙臥雪的兄弟姊妹！諸君,，張某羞,，不敢辜負(fù)公主之犧牲！愿知恥而后勇,，盡我所能,，令我華夏千家萬戶，從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兒于虎狼,。無論天子，還是百姓,！諸君,，愿與張某為伍者，飲勝,！”（注：歷史上,，金城公主和親后不久，吐蕃兵馬就又下了高原,。）

　　“飲勝,！”王翰第一個舉起酒杯，高聲響應(yīng),，“愿盡我所能,，令我華夏千家萬戶，從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兒于虎狼,！”

　　“飲勝！”張若虛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高呼著舉杯?！霸钢獝u而后勇,，盡我所能，令我華夏千家萬戶,，從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兒于虎狼！”

　　“飲勝,！”張說猛地咬了咬牙,，索性也豁了出去,，抓起一只酒杯,，大聲高呼,。

　　“飲勝……”四下里，吶喊聲宛若雷動,。所有人,，包括老成持重的賀知章和須發(fā)皆白的司馬承禎,，都手舉酒杯,，壯懷激烈,。

　　“諸君，多謝了,！”一片吶喊聲中，張潛步履虛浮,，小聲道謝。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否則,，不該如此孟浪,。

　　然而，他卻不后悔自己喝多了,，否則,，豈不白來一趟大唐？

　　“謝謝你,，用昭兄,！”隱隱約約,，他仿佛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在自己耳畔說道。然而,，扭頭四顧，他卻沒看到任何女子的身影,。

　　只有斜陽西墜,，燒得天也殷紅，云也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