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歲之前,，趙秀芳的日子一直不太好過。

　　十歲的冬天,，她負(fù)責(zé)洗全家九口人的衣服,。挑兩筐臟衣服在趙家村冰冷刺骨的河邊洗，如果不留神,，特別容易一頭栽進(jìn)水里,。可惜那樣的不留神,，一次也沒有發(fā)生過,。只喝了碗薄粥的身子前胸貼后背。她特別想一頭栽進(jìn)水里,，一了百了,。

　　十八歲，她滿臉痘,，頭發(fā)枯黃,，瞇縫眼兒,，營養(yǎng)不良使她身材干瘦得像只猴。都說十八歲沒有丑姑娘,，秀芳卻丑得連母親都替她發(fā)愁,。少女的心敏感得像剝了皮的血肉那樣風(fēng)吹都痛，那段時間一照鏡子她就想,，還不如死了拉倒,。

　　二十五歲，秀芳在化肥廠當(dāng)臨時工,。手里有了錢,，人也吃得舒展些，痘下去了,，工友程志國看上她了,。娘家要程志國出五百塊錢彩禮，程志國出不起,。她站在包肥車間里,，把如雪的氮肥裝進(jìn)水綠色的塑料袋里。機器沉重地轟轟響著,，化肥的臭味太猙獰，扎得太陽穴突突地疼,。要是她能突然被熏暈,，從此人事不省該多好？就不可以面對這么艱難的選擇了,。

　　二十九歲,，她和程志國結(jié)婚三年了，肚皮一直沒有動靜,。程志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傳言說他和脫硫車間的女工好上了。秀芳和程志國吵架,，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起不來,。后來其實是她不想起,，躺在地上挺安逸的。

　　三十二歲,，女兒程安心兩歲,。程志國死于氮罐泄漏事故。設(shè)備老化固然有錯,，程志國違反操作章程也要自己擔(dān)責(zé),。撫恤金廠里開始扯皮,。從火葬場回來，秀芳抱著安心走在街上,，口袋里只剩十塊錢,。天高云淡。天太高了,，高遠(yuǎn)得讓她沒有力氣,。這人間熙熙攘攘，可孤兒寡母煢煢孑立,。一輛大貨氣急敗壞地呼嘯而過,，卷起一陣塵土。安心睜著明亮的眼睛指著它說：“媽媽,，大車車,。”一生還那么長,，她們怎么過,？

　　艱難的時刻不止那些時候，包括母親因為她執(zhí)意要零彩禮嫁程志國對著她的臉啐口水,、罵她賤貨時,，程志國家暴她時，四歲的安心半夜發(fā)著高燒哇哇哭著,、光著腳跑到車間來找上夜班的她時,，工廠倒閉后一時找不到出路時……那時她對存在這件事產(chǎn)生了強烈的懷疑，懷疑自己被生下來到底是為什么,，難道就是來經(jīng)受風(fēng)刀霜劍,，飽嘗貧窮困苦的嗎？她不信教,，也沒有修行的興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莫名其妙地被生下來,，被某種力量鞭撻著,，非得踏踏實實地服完人生這場苦役才算了事？

　　想去死,，是對這種無理安排的憤怒反抗,，是對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最致命的一擊。既然它動不動就要出招,，她不如先了結(jié)自己,，以無招勝有招。不能安排生，還不能安排死,？

　　想去死,，更是想叫停人生苦役，得到終極的休息,。她累極了,，想眼一閉，再也不用睜開,?？上吠具b遠(yuǎn)，這一夢想不知何時才能實現(xiàn),。

　　妹妹趙秀麗一直笑話她,，都說心寬體胖，你這么胖,，可見你這些多愁善感都是假的,。秀芳自己也納悶，這一生膽小如鼠,，提心吊膽,，生怕哪天老天爺在頭上又響個炸雷，卻為何偏偏吃嘛嘛香,，頭一沾枕頭就睡著從不失眠,？年輕時枯瘦的身板在中年生活穩(wěn)定后極速擴張，五十五歲后,，秀芳成了個一臉佛相,、珠圓玉潤的老太太。

　　程志國死了,，靠著工廠的那份工資和微薄的撫恤金，秀芳得以把程安心的師大舞蹈系四年本科供完,。五十歲那年化肥廠倒閉,，秀芳打了一陣零工，后來盤了個炸雞的小店,，起早貪黑,，累到手成雞爪，握不住夾炸雞的長筷子,。小店生意還行,，卻終于把她累倒了。病好了之后女兒讓她別干了,，掙的全是小錢,，不夠藥錢。也不知道是不是炸雞的油氣太大，這以后秀芳就一天比一天胖,。店不開了,，她也胖到了200斤。秀芳總結(jié),，因為活兒太累,，本來胃口就好的她吃得更多了，賣不掉的炸雞和蒸騰的油氣悉數(shù)吃進(jìn)肚里,，化成身上的坨坨肥油,。她從饑饉的年代過來，拼命攫取能量是一種本能,。浪費糧食都可恥,，更何況肉？

　　畢業(yè)后,，安心在一家名為“翱翔”的藝術(shù)培訓(xùn)學(xué)校當(dāng)舞蹈老師,，彼時這家培訓(xùn)學(xué)校在一個居民樓的復(fù)式三居里辦公。安心二十八歲時,，認(rèn)識了在銀行工作的秦峰,。秦峰高大英俊，家境良好,；二十九歲,，倆人結(jié)婚；三十歲,，安心開始備孕,。這時培訓(xùn)學(xué)校已經(jīng)擴大到在市里各個區(qū)都有分點，總部租了兩層樓,，業(yè)務(wù)蒸蒸日上,。鄭校長答應(yīng)元老安心，等她生完孩子,，就給她開個人舞蹈工作室,。這是校長的一盤大棋：向新東方這類培訓(xùn)行業(yè)的翹楚看齊，打造旗下的明星老師,，把蛋糕做得更大,。舞藝精湛、得獎無數(shù)的女神級舞蹈老師安心會是他打造的第一位名師,。他野心勃勃,，準(zhǔn)備把培訓(xùn)學(xué)校做上市。現(xiàn)在培訓(xùn)行業(yè)如火如荼,，經(jīng)濟越不景氣,，人們越愛在孩子身上投資。他的藍(lán)圖完全有可能實現(xiàn)。

　　現(xiàn)在是秀芳生命中最輝煌,、富足的時刻,。青春固然流逝了，但前半生的坎坷總算有了回報,。五年前她賣了舊平房,，用這錢和炸雞店掙的錢，以及安心上班掙的錢,，買了個市區(qū)的二手兩居,。這房是妹妹秀麗給牽的線，和秀麗家就隔了兩幢樓,。五十五歲這年,，秀芳終于告別平房，住上了樓房,。如今母女倆生活穩(wěn)定,，她也退休五年了。這五年,，她的幸福指數(shù)一天天攀升,，在六十歲這一年和體重一起到達(dá)巔峰。安心參加工作后,，她們終于擺脫了計算著一分一厘過日子的習(xí)慣,。窮人的日子多危險，稍不留神就會滑過溫飽線,，跌進(jìn)饑寒的深淵,，但這五年她們居然踏實地待在歲月靜好這道紅線里！

　　她們買的房所在地現(xiàn)在是新興的商業(yè)區(qū),，房價噌噌往上漲,。女婿秦峰是家中的獨子，父母在建材城開門店,，家境富裕,，對安心很好。小兩口的單位離秀芳家比較近,，平常下了班他們就回她這里，周六才回婆家,。秀芳不但沒有失去女兒,，反而多了個兒子。秦峰很大方,，家里的肉菜水果等都是他買的,，買的全是最好最貴的。原切牛排一塊是一塊，頂級紅富士蘋果個個相貌堂堂,。秀芳一天變著花樣兒地做菜,，等著他們下班，自己愈發(fā)吃得整個人滾圓,，粒粒脂肪都往外鼓脹,。安心搞舞蹈的，很不能忍受母親這樣肥胖,，隔三岔五數(shù)落她,，要她減肥。但秀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安心說，太胖了對身體不好,。秀芳就說幾次體檢,，除了血脂高一點，還查出什么大問題來沒有,？

　　安心說,，等你歲數(shù)再大了，嚴(yán)重后果就會顯現(xiàn)出來,。秀芳說人老了才不能太瘦呢,。老年人癌癥高發(fā)，胖人扛造,，瘦人化療兩次就去半條命了,。五號樓的那誰誰誰，平時瘦成那樣,，得了癌癥一次化療就死了,。

　　安心說你這么胖，一件體面衣服都買不到,。這個世界先敬羅衣后敬人,，你就不嫌丟人？秀芳嗤之以鼻,，年輕時我都沒有體面過,，老了還怕人嫌棄？再說了,，我有這么漂亮的女兒,，這么帥氣的女婿，這已經(jīng)足夠體面了,。秀芳說著,，笑嘻嘻地抱住安心,，叭的一聲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好像她還是她的小寶寶,。

　　這樣的對話隨時有,，最后像是生活樂趣，成了母女交流的一種方式,。安心有時也覺得自己不是真心要母親減肥,，因為她也起勁地給母親買她愛吃的東西：牛排、無籽紅提,、三文魚,、活蝦。真要母親減肥,，應(yīng)該吃蔬菜沙拉,、水煮雞胸肉之類寡淡無味的東西才對，哪能啥好吃吃啥,？安心明白,，她不忍心看著母親受罪。大學(xué)畢業(yè)前孤兒寡母的凄風(fēng)苦雨還歷歷在目,，母親此生沒有別的享受,，也只有吃這一項了。

　　安心沒有很堅持,，秀芳也就心安理得地胖下去,。服裝店基本買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得上胖人專柜,，或者小店定做,。秀芳懶得折騰，翻來覆去穿那幾件廉價的滌綸碎花衫,。這種衣服倒是好脾氣,，耐洗免熨，穿壞了也不心疼,。就是不好看,，兜頭一套，緊緊地勒在身上,，勾勒出她胸部,、腹部、腰部三圈起伏的肥肉,。一米五六的個頭在她這歲數(shù)的老太太當(dāng)中本不算矮,，但因為胖，顯得矮墩墩的一團,。從遠(yuǎn)處走過來,，咣咣咣，像是地面也會顫似的,，一堵花花綠綠的肉墻走過來了,。秀芳并不自慚形穢，她對穿本也不講究,，且已過了在意容貌的年紀(jì),。再說了，她有個骨肉停勻,、容貌秀麗的女兒就行了,。她是她體面的背書，優(yōu)秀的證據(jù),。俗話說,，娘矬矬一窩。女兒這么漂亮,，證明……證明娘曾經(jīng)也不差,！有女兒替她活，夠了,。

　　光看安心的做派,，無人相信她是秀芳的女兒。秀芳不修邊幅,，安心卻連倒個垃圾也要涂防曬霜,。秀芳都不知道女兒從什么時候起，對自己的容貌與身材管理到了苛刻的地步,。為了體重能達(dá)到報考師大舞蹈系的目標(biāo),，安心曾連續(xù)半年只吃水煮青菜與雞蛋，每天長跑五千米,。藝術(shù)院校是漂亮女孩扎堆的地方,，更是燒錢之處。來自下崗單親家庭的安心在此立足的本錢：一是出眾的顏值,，二是極度的克制與勤勉,。她會忍住消費的欲望，攢很久的錢,，耐心等到商場的名牌衣物大打折的時候,，然后用在校外打工的錢，狠狠地用一千塊錢買一條連衣裙,，三千塊錢買一件外套,。當(dāng)安心穿著Burberry米黃風(fēng)衣，表情淡漠,，細(xì)長的兩條腿踩著不慢不緊的步伐,，穿行于舞蹈系的鶯鶯燕燕中時,，她看起來比任何一個女孩都耀眼。秀芳曾為女兒的虛榮心而微微感到不安,，后來又想,，女兒不偷不搶，不傍大款,，那錢是她在培訓(xùn)機構(gòu)教舞蹈攢下來的,，該自豪才對。

　　一開始,，秀芳偶爾會有不踏實的感覺,。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什么痛苦了。這不正常,。她不相信命運會放過她,，屏息，側(cè)耳傾聽,，仔細(xì)觀察,，像叢林戰(zhàn)中的游擊隊員一樣機警?？蓴橙艘恢睕]出現(xiàn),，她更惶恐了。如此平靜,，必有更大的災(zāi)禍隱藏在后面,。不可能！怎么這輩子居然能過上這樣神仙般的日子,？腹中不饑,，不再哭泣。冰箱里有肉,，糧袋里有米,。身體健康，還能和女兒,、女婿一起旅行,。窗外小區(qū)綠草如茵，枝頭小鳥叫聲清脆,，對門傳來孩子練琴的聲音,。每晚上床前秀芳都在想，也許明天就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呢,，可是來不及細(xì)想,，五秒鐘之后她就睡著了，發(fā)出如雷的鼾聲,。

　　秀芳漸漸放松,，習(xí)慣了這樣的歲月靜好,。后來她甚至有點厭倦，覺得日子安逸得太無聊了,。白天那么長,，就是準(zhǔn)備晚上三個人的晚餐，也耗不完這么多時間,。上午吃過早餐，她癱倒在沙發(f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古裝劇,，很快睡著了。醒來后電視還在聒噪,，里面正演宮廷殺戮,，刀劍相擊，錚錚作響,，令人疲憊,。悠閑比奔波更令她疲憊，這很奇怪,。

　　秀芳的六十大壽即將到來,，女兒、女婿在大酒店定了宴席,。辦完這件事,，安心就打算備孕。秀芳本來摩拳擦掌地準(zhǔn)備帶孩子,，但秦峰的父母顯得比她還要積極,，尤其是他母親，盼抱孫輩盼得眼發(fā)直,，早早地買了一大堆嬰兒衣物,。考慮到他家比她家房子大得多,，秀芳也就怏怏地同意了,。秦峰也說，這些年一直在安心娘家住,，等孩子出生,，也該輪到去他家住了，這并不能算不公平,。她是獨女,，他還是獨子呢。都有父母,，都要膝前盡孝的嘛,。安心只好承認(rèn),，并安慰母親說，你累了這些年,，正好休息一下,，順便減減肥。

　　這么說來,，等六十大壽過后,，安心孩子出生后，她的家就會漸漸冷清起來,？秀芳這樣的人,，要不與坎坷的命運斗，要不與繁重的勞動斗,。斗天斗地,，總有得斗。但現(xiàn)在對手居然消失了,？明天的宴席過后,，她的戰(zhàn)爭將畫一個句號，落下帷幕,。她一個人的獨角戲怎么唱呢,？六十歲，說老不算老,，卻又什么都干不了,。創(chuàng)業(yè)，再就業(yè),，都不適合她,，可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她最后只好叮囑安心,，你一定要生二胎,。一嘛，夫妻倆都是獨生子女,，生二胎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二嘛，大孩子給親家?guī)?，二胎?dāng)然輪到自己帶了,。叫她閑下來混吃等死，不可能的,！最好能在她六十五歲之前把二胎生了,，再晚她就老了，帶不動了。

　　安心聽了,，哭笑不得,。母親和公婆對這還沒到來的兩個孫輩已想入非非太久?！皠e人家老太太都去跳廣場舞,，打麻將，種種花,，或者結(jié)伴旅游,。你就不能找點事情做嗎？”

　　秀芳打了個呵欠,，無動于衷：“那有什么意思,？旅游不和你們一起，也沒勁,。”

　　她的確沒有什么愛好,。多年生活貧困,，她沒那個資本去養(yǎng)成任何愛好。如果有時間,，有塊地,，她就會全種上皮實愛長的木耳菜，種什么花,？她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除了遠(yuǎn)離男性,，也遠(yuǎn)離女性群體——有幾個女人不愛嚼舌根的呢,？除了住在同小區(qū)的妹妹，她沒有朋友,。

　　安心只得先應(yīng)承下來,，再一次要求母親減肥，并略帶嫌惡地說：“轉(zhuǎn)了一個月,，都沒買到你壽宴上要穿的衣服,，這還不夠嚴(yán)重嗎？”

　　秀芳嘿嘿一笑,，敷衍道：“行,，行?！闭f著倒在沙發(fā)上,，抓起桌上的薩其馬吃了起來。安心為了讓她減肥，買了刮油的普洱茶,。秀芳苦著臉說那玩意兒跟中藥似的,，喝了胃受不了，須得甜食來配一下,，對沖一下才好,。于是買了高油、高糖的薩其馬,。茶沒見下去多少,，薩其馬倒吃了好多包。安心放棄改造母親的念頭,，她此生還從未見過比母親更固執(zhí)的人,。想改變她？除非天塌下來,。

　　六十大壽宴席在五星級酒店小宴會廳舉辦,。壽宴交給活動公司來辦，一切不用自己操心,，這都是秦峰安排的,。晚上六點，準(zhǔn)時開席,。到時安心會提前下班,，順道去取給母親定做的壽宴禮服。她們轉(zhuǎn)遍全市,，都沒有找到適合秀芳的衣服,，有合適尺寸的，安心又嫌顏色面料不好,。想來想去,，就上商場頂層的裁縫區(qū)定做了。

　　這天秀芳早早來到宴席現(xiàn)場,，活動公司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大紅舞臺中間的大LED屏滾動著“祝趙秀芳女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等吉祥字樣，還有一家三口的老照片,。秀芳坐在臺下,，看著這些照片，感慨萬千,。

　　妹妹秀麗來了,，帶著正在上大四的女兒陳若華坐到了她的身邊，一起欣賞著,。秀芳兄弟姐妹七個,，其他人要不在外省,，要不在外市，父母死后便很少往來,。只有秀麗和她住在同一個小區(qū),，漸成了彼此除老公孩子外最親密的人。

　　四十九歲的秀麗與秀芳是兩個極端,。秀芳性格爽快,，說話高聲大氣。秀麗心思重,，說話輕聲細(xì)語,。秀芳胖，秀麗瘦,，前年老公癌癥死了,，她順?biāo)浦勐湎铝松窠?jīng)衰弱的毛病，人越發(fā)干瘦,。秀芳見人笑瞇瞇,，秀麗卻是言語刻薄，嘴上不饒人,。

　　“喲,，瞧你和從前真是胖若兩人。姐啊,，你這些年都是吃了什么飼料啊,？長勢太喜人了,。”

　　秀芳白了她一眼：“日子好,，人就胖,。這不是很正常嘛！”

　　這話細(xì)琢磨大有深意,。陳若華本來嫌母親說話難聽,，一聽大姨這話也厲害，暗笑母親沒占到便宜,。秀麗訕訕地笑著,，轉(zhuǎn)頭打量著這廳里為了祝壽點綴的各種裝飾：舞臺左側(cè)是一棵高大的花樹，足有三米高,，由康乃馨,、玫瑰、馬蹄蓮,、魯冰花,、百合、萱草、薰衣草層層混扎而成,，五彩繽紛,，香氣撲鼻?？勘骋我宦上瞪系凵I帶蝴蝶結(jié),，每張桌上都放著精致花球做點綴，擦得锃亮的小推車上放著五層的生日蛋糕,。所有的一切,，營造出十足奢華的氣息。加之這是女婿一手操辦,，更有面子,。

　　人都喜歡和身邊的人比。哪怕是親姐妹——不,，尤其是親姐妹,，更暗自懷了比較的心。年輕的時候秀麗過得幸福,，老公開水產(chǎn)店,，雖然只是個小小攤位，收入著實不錯,。秀麗在市郵局包裹處收發(fā)包裹,。他們家是趙家子女中最早一批買商品房的，著實令人羨慕,。從前秀麗看不上秀芳的生活,，但人生到了后半程，形勢漸漸起了變化,。在大女兒陳若華出生后,，秀麗兩口子打算要個兒子。秀麗流了三次胎之后,，終于生了兒子陳若軒,，兩口子悲喜交加，但福禍相依,，一年后單位優(yōu)化,，秀麗被調(diào)到了后勤崗位，工資大減,。秀麗非常生氣,，猜到是因為生二胎的原因，找領(lǐng)導(dǎo)理論,，說自己和老公都是農(nóng)村戶口,，第一胎是女兒,，憑什么不可以生二胎？領(lǐng)導(dǎo)告訴她,，你雖然沒有違反計劃生育,，但是為了追生兒子頻繁懷孕、流產(chǎn),、請假,，耽誤了本職工作不說，社會影響也惡劣,，不開除你已屬手下留情,。

　　秀麗灰頭土臉，索性從此在單位混日子,，家里收入減少了,，又多了一張口，四十五歲這一年她辦了內(nèi)退,，日子更加拮據(jù)了,。這時秀麗倒過來羨慕起姐姐了，脾氣暴躁的姐夫知趣地死去,，姐姐有房,，無男人，實在舒心,。丈夫在她內(nèi)退兩年后死了,，秀麗和姐姐一樣成了寡婦。但她沒有秀芳過得好,，因為第一她內(nèi)退領(lǐng)的錢實在微薄,，而秀芳是正式退休，錢比她多,；第二安心已經(jīng)上班了，而她的兒子還小,，正是需要花錢的時候,。

　　秀麗看著這滿堂的富貴，心里和誰爭辯似的想,，是,，外甥女安心打小就是美人胚子，外甥女婿秦峰也是高大英挺,，兩個人堪稱金童玉女,，事業(yè)也都順?biāo)臁５?，第一,，姐姐只有一個孩子,，而她有兩個；第二,，女兒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xué),，而安心只上了個本省的普通師范大學(xué)；第三,，姐姐沒有兒子,，而她有。她,，壓倒性勝出,！

　　一想到十五歲的兒子陳若軒，秀麗的心尖兒歡喜得發(fā)疼,。不枉她流產(chǎn)三次,、失去工作，上天賜給了她俊秀,、聰明,、乖巧的陳若軒，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女兒陳若華……若華當(dāng)然也懂事識大體,，大一就勤工儉學(xué)，年年得獎學(xué)金,，幾乎沒有管家里要過生活費,，爸爸去世后她還隔三岔五地貼補家用。陳若軒在上奧數(shù)補習(xí)班,，錢是若華掏的,。她兒女雙全，而且都很優(yōu)秀,。這是她人生成功的標(biāo)志,！

　　秀麗在心里前后左右地掂量比較，終于找到心理優(yōu)勢,，剛才的些許不適下去了,，可以心平氣和地看著大屏幕上秦峰和安心令人目眩的結(jié)婚照。那是去馬爾代夫拍的,，安心笑得燦爛,，手上的大鉆戒熠熠生輝。

　　親友陸續(xù)到齊,，席上坐滿了,，安心和若軒卻還沒到。若軒在安心舞蹈學(xué)校的樓下上奧數(shù)班,，要搭她的車一起來,。秀芳心里有點莫名地發(fā)慌,，那種消失已久的不安突然又活了過來：敵人出現(xiàn)了，就是不知道埋伏在哪個角落里呢,。老天爺不會讓她這么順利地劃下人生這圓滿的句點,。

　　她問秦峰安心到哪兒了。秦峰說正是晚高峰,，堵車,，十五分鐘前已經(jīng)催過了。

　　“再催催呀,，十五分鐘了,，不會出事了吧？”秀芳說,。

　　“呸呸呸,。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太會說話了,?！毙沱愢凉帧?p>　　“媽,，沒事的,，今天正好是周五，交通會更堵,。我會讓酒店晚點開席,，大家伙兒也都能理解?！鼻胤灏参康?。

　　六點二十，安心還沒到,，秀芳坐立不安,，給她打電話。安心說堵在酒店對面的街道上,，原本兩分鐘就能開過來,，可車太多，紅燈太長,，掉頭費勁,。六點半,，秀芳心驚肉跳,，在酒店門口張望。六點四十,，秀芳又回到席上,，冷汗淋漓,，濕了后背。秀麗煩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拼命催,，早早坐到了別的桌去聊天,，一轉(zhuǎn)頭不見秀芳，又有點擔(dān)心,，吩咐女兒去找找她,。

　　若華在休息室找到秀芳，見她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若華還來不及說話,，秀芳突然一個激靈驚醒了，怔怔地看著她,，額頭冒汗,。

　　若華遞給她一沓厚紙巾，讓她擦汗：“大姨,，你沒事吧,？”

　　秀芳道：“我怎么覺得要出事呢？心慌,，一個勁兒出汗,。”

　　冷氣開得那么足,，但她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若華幫她扯開后脖領(lǐng)，把手伸進(jìn)后背,，用紙巾吸著汗,。

　　“你不會是身體有什么問題吧？早跟你講減肥了,，太胖了不健康,。”

　　秀芳有氣無力道：“我身體沒問題,?！?p>　　若華摸摸她的手，體溫正常,，又見她臉色也無異樣,，稍微放了心，笑道：“能出什么事呢,？”

　　秀芳道：“我剛才打了個盹,，夢見你姐出車禍了，撞死了,?！?p>　　若華一驚,，旋即又覺得好笑：“姐夫十分鐘前不是才打過電話嘛？再說了,，姐的車就在對面那條街,，又不在高速上。市里車速度再快也出不了大事,，您快別瞎想了,。”

　　秀芳稍感安慰,，掩飾道：“唉,，人老了就是糊涂。要我說做什么衣服呀,，平時的衣服穿穿得了,，安心非得要定做。要不是去拿那破衣服,，這會兒早到了,。”

　　秀芳說著,，卻莫名地流下了眼淚,。若華哭笑不得，又為大姨對表姐的愛而感動,，端了杯水給她,。秀芳正喝著，安心提著用無紡布袋套著的壽宴禮服和陳若軒進(jìn)來了,。秀芳一個箭步上前,，摟住她哭了起來。大家嚇了一跳,。

　　秀芳捶著安心哭罵：“你個死丫頭,，怎么遲到了這么長時間？嚇?biāo)廊肆??！?p>　　安心早被她的電話催得心浮氣躁：“堵車我有什么辦法？還不是為了去拿你這衣服,？這點事也值得哭,？”

　　若華暗示表姐不要責(zé)備秀芳。想想今天是母親的大壽,，安心也就止住了,。秀芳收了淚，接過新衣服，走到屏風(fēng)后去換衣服,，安心還特地給秀麗化了淡妝。

　　宴會廳燈火輝煌,，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秀芳穿上簇新的暗紅色綢緞中式禮服，由女兒女婿左右攙扶著,，三人喜氣洋洋地亮相,。秀麗坐在臺下，半嫉妒半喜悅,，不無感慨地想,，誰能想到姐姐能有今天這輝煌的晚年呢。人生啊,，就是長跑,，笑到最后的才是贏家。臺上的姐姐雖然胖到?jīng)]脖子,、沒眼睛,，但胸前的珍珠項鏈顆顆圓潤飽滿，花白的頭發(fā)燙成大卷,，整個人竟然有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安心一襲淡粉的長裙，明艷優(yōu)雅,。她正值女人最美的時候,，褪去了青春的稚嫩，熟女的豐韻似有若無,，如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秦峰一身灰西裝，星眉劍目,。這安心太會挑男人了,，外貌學(xué)歷家境脾氣樣樣好。若華要是有她一半的眼光就好了,。

　　照例是壽宴的那些俗招,，活動公司請來的司儀舌綻蓮花，把秀芳的一生夸得德藝雙馨,、感人肺腑,，吉祥話一套一套的，樂得她合不攏嘴,?；顒庸颈緛戆才帕酥d的歌舞節(jié)目，但安心說不想要那些常見的套路，自己本身就是搞舞蹈的,，這樣的日子更要親自為母親跳上一曲,，其實也含有讓親友們，尤其是公婆開開眼的意思,。

　　果然,，安心一曲歌頌?zāi)赣H的蒙古族舞蹈《敬天地與你》，把全場都震住了,。音樂響起時,，一襲蒙古族藍(lán)色舞衣的安心裊裊地從臺側(cè)舞出，舞姿多變,，忽而抖肩下腰,，忽而曲腕抬眉，與這首蒙古族長調(diào)特有的婉轉(zhuǎn)深情融合無間,，催人淚下,。臺下都看呆了，歌舞就有著這樣的魅力,，它是最原始的語言,，哪怕不懂藝術(shù)的人，也會為它蘊含的情感與活力所感染,。秦峰的父母看著臺上判若兩人的兒媳婦,，又佩服又自豪。音樂響徹全場,，安心的舞姿曼妙如行云流水,，矯健如雄鷹展翅，一個又一個高難度的旋轉(zhuǎn),、跳躍,，把全場情緒帶到了高潮。

　　接下來,，翱翔學(xué)校的街舞老師張?zhí)煊顜е膶W(xué)員們跳了街舞,，音樂是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換了街舞服的安心跟著他們跳了起來,，帥氣酷炫的律動帶出四射的青春活力,，與方才的民族舞比，又是另一番味道,。秀芳不懂舞,，身子竟也不自覺地跟著節(jié)奏搖擺起來。陽光俊朗的張?zhí)煊钜簧砑t色的嘻哈舞服,，頭上倒扣著黑色鴨舌帽,，朝氣蓬勃,，與安心對跳著，眉眼間全是笑意,?？瓷先ニ麄兎浅Ｄ酰瑢τ谶@場表演樂在其中,。全場人的表情是一種自慚形穢,、無能為力的崇拜。這樣花朵一般的青春,，這樣專業(yè)的舞姿，門檻太高了,。觀眾除了仰望,，極盡所能地鼓掌，還能做什么,？

　　深情的音樂與喝彩聲中,，秀芳無聲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值了,，一切都值了。一生的含辛茹苦,，都在今天有了答案,，坐實了它的意義。原來上天就是為了賜給她臺上這如小鹿般輕盈靈動,、如精靈般美麗優(yōu)雅的女兒,，才用那些心力交瘁、走投無路的往昔來考驗自己……

　　表演落幕,，宴席結(jié)束,。親友們贊嘆著告別。秀芳特地向張?zhí)煊畹乐x,，她很喜歡這個在臺上野性十足,、臺下溫和有禮的大男孩。張?zhí)煊蠲Σ坏硎具@沒什么,，他帶的學(xué)員正愁沒有展示的機會,。不管是什么樣的場合，臨場表演是最好的檢驗機會,，也是讓學(xué)員增加成就感,、產(chǎn)生壓力的有效手段。若軒在一旁嚷嚷著要報張老師的街舞課,，馬上就報,，周末就上課,。

　　天宇笑道：“下周正好有個六人集體課開班，讓安心姐給你報上,？”

　　安心道：“沒問題,，明天上班我就給你報上名?！?p>　　秀麗愛憐地看著正在抽條,、顯得清瘦的兒子，隨口道：“哪有錢,？奧數(shù)班還是你姐掏的錢呢,。”

　　她眼角余光看向若華,。若華笑笑,，母親一貫用這種說反話的方式讓她做事。奧數(shù)有助于升學(xué),，街舞不是必須,。再說了，獎學(xué)金和當(dāng)家教的錢除了供自己活命,、貼補家用,、給弟弟交奧數(shù)班之外，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秀芳知道妹妹的德行,，也知道外甥女尷尬，趕忙岔開話題,。她要把宴席上剩下的東西,，凡是能拿走的都拿走。安心反對,，秀芳理直氣壯,。那五層蛋糕還剩最底下一層，那么老大一圈兒,，上面還鋪滿了獼猴桃切片,，平時買至少也要兩三百。難道就扔了嗎,？花樹上的切花那么新鮮,，薅下來足足能扎十幾捧大大的花束，就這么便宜了活動公司,？各桌上的東坡肉,、蒸蝦、樟茶鴨,，冷盤里的醬牛肉,、金錢肚……這么多好菜,，沒有一桌吃光的，有的盤甚至只動了幾筷子,。不是味道不好,，是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實在太好了，吃不動肉了,。怕啥口水,？又不是湯水、炒菜,。把沒動的那些扒拉下來,，裝進(jìn)塑料袋里，帶回家,，這兩天的肉菜就有了,。

　　秀麗在一旁連聲附和，安心無奈,，只得任由母親和小姨挨桌把干凈的冷盤涼菜,、看上去比較完整的東坡肉之類的挑揀分類,，倒進(jìn)不同的塑料袋,。秀芳生怕蛋糕被磕碰到，到家不成型沒法吃,，讓酒店給分成若干份,，用紙盒裝著。等收拾完一看,，剩菜足足有十袋,，蛋糕三大盒，鮮花用酒店提供的白色大提袋裝了五大袋,，還有赴宴賓客們送的壽禮一大堆,。安心看著這么多東西，有點崩潰,。秀芳分給秀麗一部分,，見安心一臉的嫌棄，拈起旁邊桌上盤中殘留的一片鹵水大腸送進(jìn)嘴中嚼著,，環(huán)視著各張桌,，戀戀不舍：“這么多好肉，全浪費了,。這是在犯罪啊,。”

　　秦峰送父母回家,，先走了,。天宇要搭安心的車順路回家,。安心抱怨著老媽，什么剩菜剩飯都往自己胃里倒,，能不胖嗎,？天宇笑著幫她把東西放進(jìn)后備廂和車前座，若軒見天宇上了安心的車,，也跟著擠了上去,，在車上追問著關(guān)于街舞的問題。秀麗母女和秀芳打一輛車,，離開酒店,。

　　壽宴像是馬拉松長跑盡頭的終點線。撞破了它,，大功告成,，可也失去了目標(biāo)。這段日子為了迎接壽宴,，秀芳一直比較亢奮,。而今晚那些回憶引發(fā)的傷感，美滿的現(xiàn)狀帶來的自豪,，哭哭笑笑,，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已經(jīng)耗盡了她的精力,，因此一上車就睡著了,。秀麗正在訓(xùn)誡女兒，向安心看齊,，大學(xué)畢業(yè)就趕緊回到本市,，找個家境良好、工作穩(wěn)定的帥老公,，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啊,。她正說著，聽到身邊傳來鼾聲,，一看秀芳已經(jīng)睡著了,，不由失笑：“瞧你大姨，在哪兒都能睡著,，能不胖嗎,？說起來，她投胎沒投好,，可是女兒在這方面倒是腦子很靈光,。”

　　秀芳耳朵里隱約聽到秀麗絮絮叨叨,，如極為細(xì)微的針在捅著她密不透風(fēng)的夢,。由此睡得并不踏實,，卻又累極，醒不過來,。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半夢半醒,，這很奇怪，像是由她一手打造,、設(shè)計出這多層夢境,，指揮著每層夢境里的自己該體現(xiàn)出什么狀態(tài)來一般。她掙扎著想脫離這混沌,、膠著的夢境,，卻怎么也逃不出。直到突然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她從第一層夢境里醒來,。緊接著司機急速踩剎車，她往前撞了一下,，撞到了司機駕駛座后的鐵欄桿,，頭部的疼痛讓她徹底醒了過來。

　　“師傅,，你怎么開的車,？”秀麗的頭也在副駕的椅背上磕了一下，她很惱火,。

　　“前面出車禍了,。好像是有輛大貨車逆行,，把輛小車給壓扁了,。咱們要不繞道吧?！彼緳C說,。

　　三人抬頭望去，見前面果然不少車停了下來,，一輛拉著鋼筋的大貨車側(cè)翻在地,，它身下是輛白色的車。大家嚇了一跳,，接著嘖嘖驚嘆那情狀的慘烈,，以及命運之無常。好好地開著車在路上走,，沒想到天降橫禍,。也不知道是誰倒霉了。

　　正感嘆著,，秀芳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腦子里嗡的一聲,，下意識拉開車門，走向前方,。秀麗喊她,，她聽若未聞，只是直挺挺地往前走,。秀麗和若華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也急急地跟著下了車。

　　已經(jīng)晚上十點,，這條街比較偏僻,，人和車都不多。夜深了,，起霧了,，路燈下的一切像是籠了層輕煙般。再往前走一點,，秀芳意識到,，那不是夜霧，是急剎車時輪胎與地面摩擦起的煙,。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幾個小時前在酒店休息廳打盹兒時做的那個夢里，就有過這樣的場景,。

　　秀芳走到大貨車前,，鋼筋散落一地。她看著它身下的車殘留的半邊車牌號,，沒錯,，不用再確認(rèn)了，那就是安心的1.6排量的雪佛蘭,。整個右半邊已經(jīng)被大貨車壓扁,，車頭碎了，車頂被幾捆鋼筋砸得塌陷,，幾根鋼筋在巨大的慣性下散落,，穿過車頭，戳碎了后座的窗玻璃,，戳出來的頂端帶著血,。地面散落著轎車各種零部件的碎片，機油和水箱的水混著鮮紅的血,，從車底下流了出來,，在地上蜿蜒，爬到她的腳下。現(xiàn)場彌漫著一股膠皮糊了伴著機油的味道,，也許還有腥味,。

　　一個人對著秀芳大聲地說著話，神情驚慌,，不知道是誰,，也許是司機。還有幾個人圍了上來,，不知道是看熱鬧,，還是處理此事。他們都在對著秀芳說話,，秀芳耳朵里嗡嗡的,，光見他們張嘴，就是聽不清,。直到一聲凄厲的尖叫刺破耳膜,，那是秀麗的慘叫。秀麗撲到轎車邊,，徒勞地用顫抖的雙手拍打著轎車已經(jīng)扁成鐵皮的部位,。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嘴張著,，喉嚨里啊啊地叫著,，聲音短促。她也被這巨大的夢魘困住了,，連哭都哭不出來,。

　　秀芳只覺得死神看不見的黑網(wǎng)兜頭罩下，無處可逃,。她雙膝一軟,，跪倒在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