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走了,,再不走你爹醒了我們就走不了了,!”一個三十來歲、高高瘦瘦,、帶著眼鏡,、嘴唇干裂的女人站在不遠處的玉米地里喊。
春節(jié)剛過不久,,遠沒到撥種玉米的時候,,地里只有去年割剩下的玉米桿茬子。
女人的臉盤子和郝維明面前姑娘差不多,,絕對算不上啥書里說的傾人傾城,,但在這時代,在柳坪生產大隊絕對算是挺俊俏的,。
女人眼睛里的毅然與她骨子里的不服輸一樣,。
她像是山里的青岡樹,直直挺立,,任山風吹得倒山里老松,,也依然吹不彎她的脊梁,。
“馬上就來!”陳希側頭朝女人回應一聲,,轉過頭來,,見郝維明不言語,她眼眉一下低垂,,給郝維明解釋,,“維明哥,我娘為了離開這里已經準備很多年了,,我不能讓她走不成……我不想我娘遭他的打了,,我不想再讓我娘過這樣爛糟糟的日子了!”
她說著牙齒咬著唇,,纖長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郝維明知道陳希口中那個他指的是她那個混球爹陳長良,,懶得搔虱吃,,卻又脾氣蠻橫古怪的二流子。
她說完,,看一眼郝維明,,但郝維明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不知怎么,,她心里逐漸冷卻了,,手指攥得更緊,那股不舍越加稀少,。
她娘原是城里女人,,來到了柳坪,后來不知怎么就嫁給了陳長良,。
又因為各種原因,,遭到柳坪大隊的人七嘴八舌,十幾年來罪沒少受,。
苦活累活是她娘一人做,,在家里遭陳長良打罵數(shù)落。
陳希很不喜歡柳坪大隊,,同樣也不喜歡柳坪大隊的人,。
但有幾家姓郝的人家還算不讓她討厭,其中郝維明一家和她及她娘關系還較親近,。郝維明也是她最好玩伴,。
但郝維明什么都好,就是脾氣軟了些,說好聽了是善良,,說難聽了叫懦弱,。
她喜歡郝維明的善良,但也對他的怯懦毫無辦法,。
她想到這些,,心里就越發(fā)決絕了。
對呀,,除了面前這個人,,這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
但這樣懦弱的郝維明,,只能放在記憶里罷,!
陳希猛地轉身,兩只小辮子朝后甩動,,朝她娘的方向走過去,,她腳步越來越快,最后整個人跑了起來,。
……
她的步伐越來越快,,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奔跑。
她緊咬著嘴唇,。
這張嘴唇在寒冷的冬天里早被凍得皸裂,,還未痊愈,被這樣緊咬著,,有血珠子就從裂口里冒出來了,,一點點咸味和血腥味在口腔里亂躥。
淚花已經在她的眼珠子上打轉了,。
她不知道那是風太大吹的,,還是天氣太冷凍的。反正想到要離開,,她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為什么會這樣難受呢,?
自己可要離開這個讓人絲毫也喜歡不起來的地方,。
馬上要遠離那種三頓都吃黑糊糊紅薯干、喇喉嚨玉米面,、酸溜溜高粱面的日子,,自己有什么難受的呢?
而且還要遠離那個爹,,她一輩子不想認的人,。
那個人稍微有點不順氣,就拿二指粗的荊條一頓亂扇,把她和娘打得不成人樣,。
她娘要護著她,,連著娘倆一起打。
有一次是夏天,,穿得短薄,,她娘用手一擋,手臂上直接掛拉出一條血口子,,可那個人一點也未心疼,,一點也不留手。
她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牙酸,,心里泛起一陣陣疼痛,。
終于要離開這個地方了,為什么反而沒了高興慶幸,,心里還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呢,?
她腦子不經浮現(xiàn)起那個冬天。
他捂著自己被打得紅腫的手不斷哈氣的場景,,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手不再那么疼了,。
她覺得自己像冬天里的寒冰,卻落進了溫水壺里,,全身都是暖的,,要暖化了。
或許自己不舍的就是他吧,!
“懦弱的人,,永遠不會擁有愛情,因為他連說出愛的勇氣都沒有,!”何紅梅摸著閨女的腦袋,,眼睛卻已看向了遠方。
不知道她是在跟閨女說,,還是在對這貧窮的山野說,。
她說完,拉著陳希的手,,說道:“走吧,!”
陳希沒有說話,就那樣低垂著腦袋,,跟著母親何紅梅,,沿著泥濘的小路向前走。
眼角已不自覺地留下了淚水,,不知是不舍還是委屈,,又或是母親剛剛那句話戳疼了心窩子,。
她此刻已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的母親從哪里學到了那句話,,又為何要說那句話,,說那句話的心理是什么,她只覺得那句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扎心窩子,。
那個人曾經把她的手捂得有多暖,,此刻她的心便能有多寒。
她多想那個人能像年幼時那樣勇敢啊,,竟然什么都不說,,捂住她的手。
他剛剛如果說任何一句話,,給她任何一個承諾,,就算再是遙遙無期,她都能讓心里的火苗永遠燃燒下去,。
但他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抽了他自己一耳光,狠狠的一耳光,。
那一耳光也像是抽在她的臉上,,更像是扇在她的心上。
女人和女孩兒就這樣沉默地走在月光照耀下的鄉(xiāng)間泥路上,。
這一刻的月光雖然明亮,,可冷得讓人心里直打哆嗦。
在這樣的時節(jié)離開,,是一件更讓人心冷的事情,。
……
“陳希!”
“陳希,!”
“陳希,!”
他的聲音帶著熟悉的鄉(xiāng)音,卻打破了冬日夜晚的寂靜,,傳入她的耳朵里,。
她并沒有聽到第一聲,第二聲模糊的聽到了,,第三聲清晰的傳入耳中,。
她整個人一滯,低垂的腦袋慢慢抬了起來,,臉上升起一抹不可置信的情緒,。
不知道這情緒包含些什么,但那莫名的喜悅已將它們驅逐,,躍然臉上。
淚水還在從眼睛里往外淌,是難受的淚啊,,還是喜悅的淚,?
她的嘴角已經不受控制的翹起,然后咧開了,。
她抬頭看一眼何紅梅,,何紅梅沒有任何表情,但點了點頭,,攥著她的手松開了,。
她一下子把沉重的書包丟在了泥地上,轉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她的腳步竟然比之前更快,,她像一只老鷹一樣快,又像一只蝴蝶一樣快樂,。
她沒有看見,,在她轉身的瞬間,何紅梅的嘴角竟然咧開了一個笑容,,眼睛里閃爍著光彩,,但一瞬間就又恢復了那副面癱冰山臉。
其實那不是面癱,,也不是冰山美人的故作矜持,,那只是十幾年的麻木。
她只在生下陳希,,看到自己女兒的那一天有過笑容,,有過淚水。
只有在那天堅持給女兒取名叫希的時候,,她的臉上出現(xiàn)過固執(zhí)與怒火,。
因為她是她麻木人生里的希望啊,!
她是多么理解失去希望的痛苦,,她的女兒現(xiàn)在就和她第一次見到小丫頭圓嘟嘟臉的時候一樣,擁有了希望??!
女兒的生活將不會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
郝維明直到陳希逐漸消失在視野里,,才清醒過來,,心里涌現(xiàn)一股無法遏制的沖動。
他整個人跑起來,,寒風像冰針一樣扎在凍裂的面頰上,。
他跑得很快,,但一直看不到陳希的身影,因為走過那片玉米地后就是一個拐彎,,何紅梅和陳希母女倆已經走過了那個拐彎,。
越看不到她,他就越發(fā)心急起來,。
像是看到了遠去的火車,,怕自己再怎么用盡全力追趕都不可能追上,更不可能攔下,。
他只能大聲的喊叫她的名字,,心里一樣的在喊叫。
別走??!別走啊,!
等等我,!等等我!
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
……
終于,他著急地跑到那片玉米地,,二棵古柳邊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的身影。
他就站定在古柳邊,,喘著粗氣,,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眼巴巴地看著她跑到他的跟前,。
她也同樣喘著粗氣,,白色水汽在銀色的月光里,仍然制造了轉瞬即逝的美麗,。
她的嘴角同樣也是翹著的啊,,二人嘴角的弧度幾乎相同,相同的上翹四十五度,。
那是幸福的弧度,。
“我知道你會追上來的?!?p> 她咧開嘴笑,,月光照在她的臉頰上,讓得那其實不白皙的臉頰帶著銀白色的光,,上面細小的凍裂變得具有了神秘色彩,。
其實如果是在陽光下,,會很燦爛,郝維明這樣想,。
如果有一部手機或相機,,肯定會恨不得當場拍下來,,一輩子看到這張有些稚嫩,,有些秀氣,有些俏皮,,無比純真的臉,。
這是他魂牽夢縈了幾十年的臉。
這是他這輩子最忘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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