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蛇山之殤
謝蘅是在夜里突然醒過來的。
她醒來的時候,,燭臺上的龍鳳燭將好快要燃到盡頭,,鳳虞伏在桌邊睡得很沉。
她的手腕上不斷傳來清涼的觸感,,細(xì)細(xì)聞還有股草藥的香氣,,原來是鳳虞已經(jīng)替她在紅腫處抹上了藥膏。
謝蘅忽然覺得口渴,,搖搖晃晃地起來找水喝,,好在桌上還有鳳虞先前特地沏好涼在那里的茶水,她走過去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鳳虞因此被驚醒,,抬起頭睡眼惺忪地同她對視。
有那么一瞬間謝蘅覺得,,今晚的夜色實在太溫柔,。
“還渴么?”鳳虞雖這樣問,,手上卻已經(jīng)拿起茶壺又替她斟滿一杯,。
謝蘅于是在他對面坐下,兩人回想起白天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畢竟一同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若只是開口道謝,,未免顯得單薄,,且沒有必要。
謝蘅倏忽間覺得眼睛下面有些癢,,正要伸手去撓,,卻被鳳虞攔住,。
“主子在上山的時候,左眼下方不慎被枝葉刮出一道小口子,,傷口雖小卻極易留疤,,這兩天莫要碰它?!兵P虞解釋完,,一雙桃花眼就那樣定定地盯著謝蘅。
早在初見那會兒,,謝蘅就覺得他眼底開滿桃花,,無論看誰,都給人一種情深意重的錯覺,。
眼下她被盯得有些心煩,,低下頭又喝一口茶。
只聽得鳳虞又說:“主子這般好的容貌,,可得悉心照料,,不然萬一留下疤來委實可惜?!?p> 謝蘅頓時憋不住笑,,嗔道:“本宮瞧自己這副皮囊瞧了二十多年,只覺得無趣,,若是當(dāng)真添一道疤,,倒也新鮮?!?p> 她這一笑,,氣氛總算不似剛才那般凝重,她染了鳳仙花的指甲輕輕敲著手中瓷杯,,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本宮有一件事想問你,你要如實回答,?!?p> 鳳虞聞言點頭,等她的下文,。
“今天你一口氣列舉出本宮做過的諸多舊事,,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謝蘅雖然知曉公主府內(nèi)始終有母后安插的眼線,,可這些事情她統(tǒng)統(tǒng)交給沉浮親自去辦,,理應(yīng)不會走漏風(fēng)聲。因而她十分好奇,為何鳳虞會對她的動向知道得如此清楚,。
“臣在進(jìn)宮以前,,曾有幸走過晉國的大部分疆土,深入各地了解民情,,因此知道一些長公主的善舉,。”
聽鳳虞說罷,,謝蘅又陷入沉思:“其實也并非是什么善舉,,對本宮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唯有像大哥那樣才是真正的體恤百姓,,關(guān)心民間疾苦,。”
鳳虞見她失神,,安慰她道:“世事紛擾,,主子做到問心無愧就好?!?p> 不知為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淡然神情,,卻在這一刻令謝蘅從中體會出一絲溫柔繾綣的意味來。
下一瞬,,龍鳳燭杳無聲息地熄滅,,房內(nèi)的時空頓時跌入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
過了半晌,,謝蘅的眼睛終于逐漸適應(yīng)黑夜,,勉強(qiáng)能借著朦朧的月色看清鳳虞那一雙璀璨閃著亮光的眸子。
她回想起先前葉天青和龍游那伙人口口聲聲說著什么“兩情相悅”,、“情投意合”,,自作主張將他們送入了這潦草的洞房,真真是荒唐又無理,,可偏偏令她惱怒不起來,。
鳳虞扶著她回到床邊,就在他要抽身退下的時候,,謝蘅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意識到不妥后,又飛速松開了手,。
那一句“不如你也在床上歇息吧”硬生生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是她逾越了。
盡管鳳虞最初是以男寵的名義來到她的身邊,可他現(xiàn)在的身份實為內(nèi)臣,,終究還是應(yīng)當(dāng)避嫌,。
謝蘅就此合衣躺在床上,面朝內(nèi)側(cè),,眼中的光閃動不止,,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隔日一早,,當(dāng)清晨第一縷曙光照亮蛇山大地的時候,,謝蘅被外面震天的殺聲驚動。
她猛地睜開眼,,只見鳳虞已整頓好形容,,坐在床邊低聲知會她:“是如意公主領(lǐng)兵攻上來了?!?p> 謝蘅的心一沉,,推開門走出去才發(fā)覺蛇山寨已然化身為人間煉獄。
上山的路被重兵把守住,,謝禎與蘇衛(wèi)霜領(lǐng)一支輕騎直逼山寨入口,,為防止這伙山賊從后山溜走,后山的草木也早就被點燃,,滔天大火眼見著就要燒到山寨,。
期間龍游帶人強(qiáng)攻了幾次,卻都是鎩羽而歸,,且折損了無數(shù)位兄弟,。
眼下所有人都被迫擠在虬枝堂內(nèi),或丟盔棄甲,,或唉聲嘆氣,,與困獸無異。
見到謝蘅緩緩走了進(jìn)來,,所有人的眼神都亮了幾分,,似乎看到了希望。
龍游卻在這時提起雙錘,,命人去堂外擊鼓,。
他將鐵錘揮得虎虎生風(fēng),鼓舞眾人道:“咱們兄弟謀劃了快一年,,就是為了找謝禎討回公道,,如今她人就在門外,不怕死的跟小爺我一起上,,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他說罷便第一個往外沖,,堂內(nèi)眾人受他激勵,也都一個接一個扛起兵器沖了出去,。
一時間,,戰(zhàn)馬身上的鈴鐺聲混著鼓聲盤旋在蛇山山頭,顯得悲壯極了,。
謝蘅站在原地,,任由眾人繞過她爭先恐后地沖向門外。
每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是如此年輕,,如此鮮活,,他們的眼底通紅,蘊(yùn)滿仇恨與悲憤,,他們手提兵器,,想親手劈開這不公平的人生,卻注定會以死亡和鮮血作為終結(jié),。
謝蘅在袖底一點點攥緊掌心,,她想要阻止這些人以卵擊石的行為,卻發(fā)覺自己毫無立場,。
對他們來說,,與其認(rèn)輸被俘落入謝禎的手中,倒不如拼卻最后一絲氣力去燃燒自己,。
又一次,,謝蘅作為生命的旁觀者,認(rèn)識到她的無能為力,。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后,,虬枝堂三字的匾額下,只剩下葉天青一人,。
他是蛇山寨中的軍師,謝蘅他們昨日經(jīng)歷的那場山崩,,便是他事先設(shè)計好的,。
他自幼飽讀詩書,聰明才智過人,,去年他參加科舉,,考官讀了他的卷子后認(rèn)定此人有狀元之才,可等到放榜那日他才知道,,有人冒名頂替將他的卷子占為己有,。
那人的背后有謝禎群黨盤枝錯落的關(guān)系網(wǎng)作為靠山,如今又身居狀元高位,,眼見十年寒窗苦讀在一夕間化為夢幻泡影,,葉天青一怒之下來到蛇山,,欲向謝禎討回公道。
可終究還是徒勞,。
葉天青從一開始就看得透徹,,只不過是自欺欺人地抱有一絲幻想罷了。
他寂寂地站在堂前看著謝蘅,,突然撩開衣袍,,俯身在地行了一個大禮:“如今蛇山寨已危在旦夕,罪臣斗膽替七十七名弟兄懇請長公主,,待我們戰(zhàn)死以后,,莫要將《罄竹書》公諸于世?!?p> “只要蛇山寨全軍覆沒,,世人便無從知曉我們的身份來歷,縱使謝禎將來想要報復(fù),,也無從得手,。唯有如此,才能保全我們的家人及后人免受其害,。還望長公主成全,。”
葉天青說完,,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
原來他早就知道,想要讓謝蘅替他們一一沉冤昭雪是不可能的,,最起碼,,短期內(nèi)無法實現(xiàn)。
可他還是和龍游帶頭第一個在《罄竹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是因為他想要在弟兄們的心中留下一絲絲念想,,至少讓他們在面對死亡時不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完全冰冷的。
這或許就是聰明人的悲哀,,煞費苦心瞞過眾人,,卻還是騙不了自己。
謝蘅深受觸動,,忍不住上前半步說道:“也許本宮可以救你,。”
蛇山上的鈴鐺與鼓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相比剛才,,簡直是寂靜得可怕。虬枝堂外尸橫遍野,,和修羅場沒有什么兩樣,。
虬枝堂內(nèi)漆黑一片,,陽光到了門口都不愿更進(jìn)一步,仿佛里面藏著什么骯臟詭譎的秘密,。
良久,,只見一名蒙面青年手持短刀架在長公主的脖子上,一步步從里面走出來,。他看見外面縱橫交錯的尸體,,突然之間眼眶變得通紅,握刀的手也跟著微微輕顫起來,。
謝禎坐在馬上看到這一幕只覺得有趣,,猶不忘記大聲呵斥道:“大膽逆賊,你的眼前只剩下死路一條,,還不速速放了長公主,?”
青年聞言回過神來,惡狠狠地說:“給我備一匹快馬,,放我下山,,等我安全后自然會放了你們的長公主,不然我現(xiàn)在就殺了她,?!?p> 他說著又將刀刃往謝蘅的頸間送了半寸,看起來觸目驚心,。
在場的士卒大都猶豫地望向他們的首領(lǐng)謝禎,,一旁的蘇衛(wèi)霜亦看不下去,側(cè)身在謝禎耳邊說了些什么,。
謝禎嘴角的笑意終于一點點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邪獰,。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示意手下照著青年的意思去做,畢竟謝蘅的性命還捏在他的手上,。
沒有一個人敢為長公主的死負(fù)責(zé),,包括謝禎。
眼見兩人面前緩緩讓開一條生路,,那青年原本死寂的眼中也終于展露出幾分光亮,。
然而就在他距離騎上馬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鋒利的箭簇破空而來,,直直射入青年的面門。
這一箭又快又準(zhǔn),,足以令他當(dāng)場斃命,。
青年倒在地上,,短刀亦向下插在地上,刀身輕震,,發(fā)出嗡鳴,。
與之對應(yīng)的是沉浮翻身從樹上跳下,向謝蘅行禮:“屬下護(hù)駕來遲,,請主子責(zé)罰,。”
謝蘅凝視著他手中的弓箭,,一時只覺得造化弄人,,世事可笑。她緩緩閉上眼睛,,再沒有說話,。
有杜鵑鳥長久地盤旋在蛇山上空,發(fā)出悲慘凄厲的啼叫,。